第103章 失憶
裴焰吓壞了, 知道容辛得癌症是一回事,看到他因為癌症而痛不欲生又是另一回事。裴焰的手都在抖,他抱在懷裏怕碰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寶貝,這幾個月竟然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 毅然決然的走向人生的盡頭, 還想永遠不告訴他。這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怎麽能這麽狠心呢。
要是他沒有覺得不對勁, 沒有查到病例報告, 傻乎乎的信了容辛的慌話,眼巴巴的等着他從國外回來,等到最後怎麽等也等不到的時候才得知他已經死了,估計會當場瘋掉。
“我已經可以拿到趙元琪違法亂紀的證據了!吳峰給我了!我沒騙你!”裴焰從口袋裏摸出手機給他聽, “你聽!我在看守所和吳峰的對話!”
容辛左手掐着胃, 臉色白的幾乎不能用沒有血色來形容,光潔的額頭上冷汗滾落了一滴,瞬間又凝聚出一片,在痛苦中喘息着, 勉強維持着最後一絲清明。
大雪徐徐落下,遠方似乎已經升起了朝陽的微弱清晖, 将漆黑的夜幕一層層剝開,露出淡紫色的光暈, 吳峰的錄音清晰的從手機中傳了出來。
容辛的瞳孔随着吳峰的聲音逐漸放大,在吳峰最後一個字落地的一剎那呼吸一亂, 引起了一陣劇烈的嗆咳。
“沒事了,沒事了……”裴焰心疼如絞,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了下來,把容辛嚴嚴實實的裹在了裏面,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 把他環抱在自己寬闊溫暖的胸膛裏。
“等明天我就去吳峰說的保險櫃取證據交給警察,你也聽了吳峰剛才說的,那裏面的案子多的足以讓趙元琪被判無期甚至死刑,你不用動手殺人了,法律會還給你正義的!”
天将明,恩怨将了,一切都将回到正軌上。
容辛的嘴唇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起來,他能聽到裴焰心口強勁而炙熱的心跳,他的懷抱一如既往,身上的味道始終像陽光一樣,清新而熱烈。
“原來你真的找到了證據……”
淚水順着容辛蒼白的面頰滑落,一直以來,他以為裴焰的口中的幫忙只是嘴上說說,沒有當真。趙元琪就像是個鐵桶,拿到他身上違法亂紀的證據有多難,容辛最清楚不過。他每天出入趙元琪的辦公室,和他只有一牆之隔都得不到半點進展,可是裴焰真的做到了。
吳峰的謹慎比起趙元琪有過之而無不及,能找到他的軟肋,裴焰花費了多少心思,容辛無法想象。裴焰甚至在事成之前沒有向自己吐露半點風聲,直到今晚把證據牢牢的握在了手裏,才終于向自己和盤托出。
原來裴焰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他心中始終堅守的正義就像是是燈塔,無論經歷再多的狂風巨浪,都始終指引着內心的方向,他對自己的熱忱和愛也從未因為任何阻礙而減淡。
裴焰也曾經無數次的把那座燈塔指給自己看,只是自己從未真正的相信過。現在裴焰再一次用實際成果證明給自已——法律從未消亡,正義始終都在。
“別哭小辛辛,”裴焰用大拇指擦掉他臉頰上的淚,話雖這麽說,他自己的眼眶裏淚水也在打轉,只是在媳婦兒面前強忍着,“你的仇能報了,你什麽都不用管了,接下來交給我就行。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容辛沒動,只是顫抖的撫摸上了裴焰的臉,許久,他的眼底浮現出近乎悲切的情緒:“裴焰,我後悔了。”
裴焰的瞳孔縮緊,他明白了容辛在想什麽。如果當初容辛再等等,再給自己多一分信任,如果沒有一意孤行,如果他相信法律,現在也就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覆水難收,等到趙元琪被救回去,綁架、試圖謀殺的罪名就會在容辛身上落實,無論治病與否,容辛的後半生已經毀了。
他原本可以走另一條路的,自己千百遍勸他走的那一條路,但是他沒有。
容辛用了四年的時間追逐一個執念,如今追到了,卻失去了一切。
裴焰急道:“容辛你別這麽想,你還有我!我給你找最好的律師,我可以聯系記者給你創造社會輿論……”
不,不只是坐牢的問題。容辛在越來越難忍的劇痛中想,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
“其實這樣也好。”他閉上眼睛,悲戚和痛苦随着這個動作被掩蓋了下去,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蒼白而淡然的笑,低聲道:“俠客也是我。”
裴焰愣住了。
容辛的膚色近乎瓷白,聲音越發的微弱,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散,幽深的瞳孔深處卻如同明鏡一般的清亮而釋然:“你看,我違反的法律不止一條,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在大雪紛飛中,他俊美無雙的眉眼因為疼痛而有些輕微的緊蹙,身子蜷曲着靠在裴焰懷中,像是折翼的精靈,美的讓人心碎,然而他整個人卻呈現出一種別樣的平和和坦然。
裴焰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我的時間不多了。”容辛拂去裴焰睫毛上的一片雪花,指尖上沾了微濕的水痕,他就用帶着水滴的修長手指描摹着裴焰的眉眼,就像是要記住他的每一寸輪廓。
“也許這就是命運吧,我注定要為我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只是不想連累你。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就像現在,趙元琪知道了你我的關系,回去之後,肯定也不會放過你。我是你的負擔和累贅,是時候應該卸下了……”
“我不在乎!”裴焰嘶吼,“你他媽不許說什麽時間不多了的屁話!時間有的是!我回去就帶你治病!你至少給我活到一百二十歲!”
胃裏又一陣絞痛,血腥味洶湧的沖到了嗓子眼,反胃感壓得容辛一陣頭暈目眩,他艱難的滑動了一下喉結,然而這個吞咽的動作卻讓胃裏的翻騰變本加厲。
“我曾經想過自己會怎麽死,”容辛勉強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他,的聲音有些不穩,失血的感覺越來越嚴重,已經到了讓他控制不住渾身發抖的程度,“老死一定很難看,手上臉上都是皺紋,腰也彎了……如果能在在最好的年華逝去,心無牽挂得償所願,也不失為一種幸運……”
“閉嘴!”裴焰氣急了,就像一頭發怒的獅子,痛不欲生的去捂容辛的嘴:“別說了!說這個幹什麽!”
再不說,可能就沒機會了。容辛想。
裴焰也許以為這只是一次癌痛,但是從剛才開始容辛就感覺到,他胃裏的出血已經很重了。離這裏最近的醫院是一家縣城小醫院,即便即使趕到了,他也有很大的幾率下不了手術臺。
趙元琪現在跑到哪裏了?
可能已經報警了吧。本想在這裏解決他,但是法律代替了他手裏的刀子。
心裏很累,卻也從未有過的欣慰。
他本以為在知道趙元琪會被制裁之後,自己會欣喜若狂的大哭大笑,但是現在才意識到,這種感覺只像卸下了重擔,放下之後,就放下了。
人活一世,所謂的執念,無非是求一個公正的結果。求到了就完成了任務,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逝去的親人。在真正生死臨別的此刻容辛才發現,原來心裏回憶挂念的早已不是那讓他牽纏挂肚的一輩子的執念,而是心裏深愛的人。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裴焰。
“裴焰……人總是要死的,我不過是早走一步而已。”容辛握住了裴焰的手,輕聲道。
裴焰再也受不了他說的這些,抱着他站起來向着車子的方向飛奔而去:“死死死!說什麽死!”
他好像哭了,快一米九的漢子眼睛像個兔子似的紅,發了狠的抱着容辛瘋跑,像是怕誰把他搶走似的:“胃痛而已,我們這就去醫院!”
容辛在他懷裏颠簸,輕輕喘息着:“別哭,哭了不好看,有損你院草的形象……別傷心,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開不了誰,現在看上去過不了的坎,都會被時間消磨走。”
裴焰就當自己聾了,腳下飛快。他沒有注意到,容辛的呼吸正越發的急促,唇上也沒了血色。
容辛靠在他胸口上,汗水沾濕了裴焰的衣服,氤開了深色的一小片,他輕聲說:“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忘了我,向前走……”
說話間裴焰已經跑到了車邊,一把拽開副駕駛的車門,淚水橫流、暴跳如雷的對着懷裏吼道:“放屁!我告訴你容辛!老子這輩子就你一個,你要是死了,老子……”
他話還沒來得及把容辛放到車上,容辛忽然劇烈的嗆咳了起來,雙手猛的紮入了胃部。裴焰吓得一把将他抱緊,只覺得容辛消瘦的肩膀幾乎他稍一用力就能掰斷一樣:“容辛!你怎麽了容辛!”
風越來越大,卷起了漫天翻飛的雪花,在冰天雪地中狂舞呼嘯。容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像是脫水的魚一樣,捂着胃汗如雨下,無論裴焰怎麽叫他,怎麽幫他揉都無濟于事。
“疼……”容辛終于極其痛苦的呻/吟了出來,柔韌的腰腹不住的挺起又落下。
裴焰急瘋了,正要把他塞上車,忽然間,容辛抱住裴焰的寬厚的胸膛,身子一挺,“哇”的吐出了一大口血。
“容辛!”
視野中的雪色化作鮮紅,周圍的景物天旋地轉。容辛似乎聽到了裴焰的嘶吼,但是他看不見了,黑暗席卷了上來,他就像是被抛入了虛無的空間,失控的向下墜落。
“裴焰……”
容辛發現自己叫不出聲來,心裏忽然好怕,他拼命的向上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後一縷光明,卻依舊飛速的下墜。
——我還沒來得及說再見。
視野中的最後一樣事物是明亮的月色,今天,好像還是平安夜呢。
光終于被黑暗徹底吞沒,只剩下空無一物的虛無。
———
“頭條消息:鴻城集團少東家趙元琪被人匿名舉報涉嫌犯下多起嚴重刑事犯罪!證據已提交警察!”
“趙元琪在幾年前曾重金賄/賂現任xx委!”“趙元琪買/兇殺人!證據确鑿!”
“趙元琪本人已經失蹤,疑似畏罪潛逃,如廣大市民見到他請立刻撥打我們的熱線電話!”
A城這一年的大雪一場比一場大,就在平安夜這場大雪的當天淩晨,“趙元琪事件”引爆了整個聯盟。
據說趙元琪的手下将其舉報,整理出了趙元琪近十年間所有違法犯罪的證據,其中惡□□件39起,涉嫌故意傷害的就有十幾起,更別提各種暗箱操作和金融詐騙,甚至還有他的吸毒照片。
一時間,全社會震動,鴻城集團成為了衆矢之的,股價一路狂跌,而趙元琪本人卻在此次事件出現後就未曾露面,民衆們紛紛猜測是提前聽到了風聲畏罪潛逃。政府立刻成立了專案組進行調查,所有人都被這起天大的醜聞震驚了。
“是我舉報的。”吳峰面對着刑偵大隊坦然自若,“我們之間的矛盾蓄積已久,他總覺得我要奪權,在這次綁架事件中對我落井下石,我自然要報複。”
報社紛紛報道,作為趙元琪的左膀右臂,吳峰在好幾年前就開始收集趙元琪違法亂紀的證據以備不時之需,如今二人反目,吳峰舉報趙元琪,在舉報前消息經由他手下的小弟洩露,導致趙元琪立刻逃走,至今下落不明。
事件逐漸發酵,一時間人人都在猜測趙元琪究竟躲到了哪裏。有人猜測趙元琪已經出國,也有人猜他還在A市裏,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兩天後,一條勁爆消息席卷了全網——群馬山縣公安局接到群衆電話,說在山腳下看到了四處晃蕩的趙元琪。
警察來的時候趙元琪正衣衫褴褛的走在路上,神情恍惚,警察們立刻沖上去把他抓住,帶回了所裏。
“趙元琪!你違法犯罪的證據确鑿!這些犯罪你認不認!”刑偵隊長敲着桌子。
趙元琪就像是得了失心瘋,說話語無倫次,拼命搖頭:“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這兩天畏罪潛逃躲到哪裏去了?”
趙元琪擡起頭,他緊盯着刑偵隊長,臉上逐漸露出崩潰又困惑的神情,抓住自己蓬草似的亂發,歇斯底裏的嚎叫起來:“我……我不記得了!……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經過醫生鑒定,趙元琪身上有多處割傷,頭部受到撞擊,意識混沌,疑似畏罪潛逃進山躲藏,因為大雪路滑,不小心墜落山崖,在墜落途中被尖刺皂莢樹劃傷,并最終撞到了前額,導致了短暫失憶。根絕醫生的測試,他只能記得平安夜兩天前發生的事情,之後的事情,一點都不記得了。
裴焰關上電視,有關趙元琪的新聞戛然而止。
他把毛巾在溫水裏打濕,又細致的擰幹展平,俯身沖着病床上的人輕輕笑了笑,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小辛辛,醒醒,我來給你擦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