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張珙到達正廳時,有級別的兵士肅穆地列隊排在兩邊,戒備地望着跨入門檻的他,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青水’的味道,這種通過抽取自身生命潛力來迅速愈合傷口的烈藥,從前這人倒是從沒用過,當然也沒人敢給他用,他甚至可以僅從他的樣子就在腦海裏複原出這個太子殿下那種猖狂自大的語氣:“小珙兒,你這點總是懂我的,戰場上,我寧可流盡最後一滴血死去,也不要難堪地任人擺布。”
“公子留步,這裏不能随便進。”看上去就很年輕的幾個小将領眼圈泛紅地攔着張珙,他們護着身後脫去盔甲保護的太子殿下,不動如山。
“葉小弟,這位張公子是來救殿下的,你快些帶人讓開,再拖下去出了事你擔待不起。”帶張珙來的副将瞪了那些小将一眼,推開他們讓出了路。
張珙對投在自己身上的懷疑或審視的眼神淡然處之,即使那小将嘟囔着什麽洩憤,暗害之類的字眼他也沒太大的反應,他的手探進衣袖裏笑:“殿下,終于有一次,我也可以從這裏拿東西出來給你了。”
那是一組銀針和細薄的刀片,小芈在他到來前從他被收走的包袱裏翻出趕來交給他的,他留戀地摩挲着那樣的觸感,擡起頭,那樣銳利的鋒芒連面前或沉穩或張狂的老将也心生畏懼,張珙其實骨子裏也是極度驕傲的,不然說出來的話命令氣息不會那麽重:“讓開。”
一個将領的由畏懼反生出的倔強和不甘全部湧起來,他撸起袖子的手按在佩劍上,沉沉地出了幾口氣,最後還是沒動,手也慢慢松開,轉過不再看他。
張珙将人大概掃視一圈之後才發現,今天他如果救不活李誦似乎也不會有什麽太過嚴重的後果,這幫約束力極強的将領,放在戰場上倒是可以發揮出指揮者最大的實力。他走到床榻邊,感受身後衆人毫不避諱地跟着他,那一道道的目光,沖擊力威猛。
張珙俯視着前所未有的蒼白虛弱的李誦,他就在自己面前昏迷着,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血濕得通透,可以看到新的血慢慢滲出來,他用刀把他的衣服割開,早生的痂将一部分血肉和衣服粘連在一起,府裏的醫生是做什麽的,連這種處理都做不好,他之後割着布大概摸出傷口的方位,但最後還是剩下了一圈。
張珙沉下了眉,從頭到尾這人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呼吸也非常微弱,他一開始倒沒想到這麽嚴重,過來四個人,幫我按住太子殿下。
本來是沒人動的,但那個穿黃衣服的王伾和最先去請張珙的将領過來,于是很快湊齊了人數,他們都知道按人不過是手腕腳踝,但現在的殿下昏迷着如何反抗。
張珙拔開一瓶青水的木塞,銀針一根根浸入,他的手飛快,撥出李誦的肩頭在那裏幾下起落,很快白皙皮膚上密密麻麻全是針。
李誦忽而睜開了眼,但他睜得太過用力,有種眼仁都快掉出來的錯覺,他克制不住的嘶吼,身體開始掙紮。
“太子殿下,再睡下去,小珙兒可就要救不了殿下了。”張珙語氣淡然,因着李誦那一下用力,腰腹的肌肉都盤虬起來,以他的眼力自然分得出傷處。
“小珙兒。”劇痛過去,李誦虛弱地倒下來,但他再沒力氣動一下,連出口的話都好似用光了全部的生氣,“想必小珙兒如今應該是,十分開心的吧,見我這樣,是不是非常得意?”他眉頭還揪着,不知身體難受到水面程度,“小珙兒是,真心,救我的嗎?”
“殿下未免太過急躁。”張珙的刀仍在割裂,“青水這種藥,小珙兒應該提醒過殿下,切莫不除衣便敷,否則痛得死去活來便是自找苦頭。”
“嘶。”李誦倒抽一口涼氣,但他忍着沒有叫出來,四肢仍舊被人死死壓着。
“張公子,殿下那時已經昏迷,藥,是我用的。”那個既不像書生又不像将領的王伾壓着李誦的左手,難為情地回複。
張珙沒再說一個字,他開始着手處理最靠近傷口的部分,刀身很薄,但割下的那層皮膚更薄,只因上面覆蓋的血痂和衣物才看不出來,一圈轉下來,張珙也出了一層汗。
他說:“殿下,請你忍住,你們按好。”
李誦還沒準備好,腹部就傳來足以使他痙攣的痛,他死咬着牙根沒讓自己又一次叫出來。
張珙将真正青水包裹傷口形成的疤連同其餘那些一起剝下來,刀口因着一下又被拉開好多,血洶湧地流出來,張珙屛神,将周圍的肉按住,右手拔出了卡入肉裏的短劍,同時另一只手上的青水灑下。
他的汗在額上凝氣,他顧不得去擦只得用衣袖接住,将那些不在傷口處的青水迅速擦去,而在他擦完的同時,疤再次凝結。
王伾嘆為觀止,甚至從這個地方可以窺見那層平整血痂下鮮紅的嫩肉,對自己幫倒忙的行為羞愧的同時自我安慰至少救了太子一命。
“殿下,開的藥,一日三服,三月即可痊愈,若是太過劇烈的行動,殿下可請他人代勞,否則,天寒下來就要受罪了。”張珙接過濕毛巾将指上的血擦淨,從他人的方向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小珙兒可否告訴我,何為,太過劇烈的行動?”李誦終于可以在那裏安靜地躺一會,他覺得那劍是不是傷到了內髒,他疼得動都不敢動。
“殿下無恙,那小珙兒就先下去替殿下抓藥。”張珙将巾帕丢進銅盆裏,已經走出了很遠。
李誦沒試圖叫住他,能進入這間屋子的将領并不多,但還是讓他感到了不堪:“顏醜,為本宮更衣。”
“太子殿下,末将這就去拿。”王伾對自己的字倒是沒什麽,只是周圍人又不是第一次聽了,想笑就笑呗。
“敢問張公子,這是要去哪裏?”素黃綴錦的王伾适時地攔在了府門口。
“自然,是給殿下去抓藥。”張珙仰着頭看臺階上的男子,笑意蔓出,“王侍诏不是有權越過殿下下令嗎?可否通融一下,讓草民去抓個藥。”
王伾率先走出府門,在門梁下停住:“只要張公子不讓在下為難,一切好辦。”
張珙盯着他的背,嘴角勾起:“那怎麽敢。”
“那便好辦了,張公子,城西南有一家藥房,都是上乘的貨品,藥材也很齊全,公子随我來便可。”王伾從門廊走下石階,像是在等張珙一樣,步伐放得極慢。
張珙在原地呆愣了半響,他環顧下四周無人,跟着走了出去。
兩人并行在街面上行走,四周的人們臉上都洋溢着歡快的神采,大多在打掃或修葺,紅紅火火的一片,倒是比過年都熱鬧。
“張公子的才學,在下仰慕許久了,想不到今日有緣,能一起走這一趟,說出去,也好叫在下風光一次。”王伾此刻豁達的樣子全然不似府裏。
“王侍诏,何必謬贊。”張珙感受着久違的人氣,一時也不與他多做計較。
“怎麽能說是謬贊呢?”王伾輕拍了下掌,“戰時,張公子每日用信鴿帶給殿下的大綱拟題,在下自嘆弗如。”
張珙眉心顫了一下,說不出話,他筆直地望着大路,一時無心再聽再說。
“張公子滿腹才華,可否為在下解惑。”王伾問的時候裝作随意的樣子。
“請講,若是張珙幫得上王侍诏,定知無不言。”這時的張珙,眼底沒了焦距。
王伾頓下腳,好奇地轉向張珙:“這奉天之圍是解了,但在下實在想不通,原本朱泚已經重傷,再等一天,對方就會傷重不治,到時軍心大亂再打不遲,可為什麽殿下非要去剿滅被逼急了的敵軍,結果造成自己的負傷,不是得不償失嗎?”
張珙閉上了眼,他身周的風好像也靜了下來,他的頭低得有些久搞得自己發昏:“因為,我今天,寫完了一個東西。”
王伾深深地挑起眼:“在下明白了。”他揚手一指遠處的門面,“就是那家藥店,幾百年的招牌了。”
“哦。”張珙還沒臨近便不知覺吸了吸鼻子,他加緊步子趕進去,突然噔的一聲不知如何是好,他的驚喜和憂懼交織在那張臉上,他喊:“大哥。”
跪在一張長凳邊的将軍剛毅的眼底滿是疲憊血絲,他回過身來,無神的面龐湧上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