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越來越靜的時候,裴醒才聽到蚊子嗡嗡的細弱叫聲,不大卻令人煩躁,他估計今晚又要很晚才能睡着了。
他把輾轉反側的緣由歸咎于惱人的蚊蟲,聽着房間裏屬于另一個人的輕淺呼吸,越來越綿長。
昏昏沉沉之際,裴醒的意識飄遠,腦子裏不知怎麽地想到趙岚英的話,竟然又突兀地驚醒過來,然後一絲困意也無了。
那只蚊子還在嗡嗡的叫。
“遲早弄死你。”他腦子裏冒出這樣的想法,帶着些不明的遷怒。
又是幾番翻來覆去,眼睛閉上又睜開,裴醒有些挫敗,失眠了,而他束手無策。
這時候床鋪卻微微晃動起來,裴醒下意識屏住呼吸,就又聽到了熄燈後的那種輕微腳步聲。
——是陳長寧,她開了門出去了。
裴醒沒怎麽在意,複又重新閉上眼,可越是想快點兒睡着,就越是會胡思亂想。
很多久遠的東西,突然就在夜深人靜時被勾了出來。
當初他剛來到陳家時,陳長寧不像現在這樣看起來安靜乖順的。她被趙岚英慣瞎了,甚至比起她母親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自私傲慢、刻薄嬌縱。
他來陳家頭一天,她就通了母親趙岚英的氣兒,陰陽怪氣地對他一頓冷嘲熱諷。陳松世算是這個家唯一一個待他還算好些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也只是不痛不癢地斥了陳長寧兩句。見自己的行為沒人加以制止,陳長寧更加變本加厲起來。
他那時候也是十歲,不敢相信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兒,竟會惡劣到這種地步,輕則語言欺辱,重則上手打罵。趙岚英多次撞見,只是冷眼旁觀,更別提去阻止。他寄人籬下,以為忍耐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卻不想非但沒有被放過,反而換來更加肆無忌憚的暴/力。
他還年幼,不能反抗,否則就是一頓不需任何理由的毒打,間或帶上他母親葉紀棠的名頭一起辱罵,言辭粗鄙、不堪入耳。
即便他小小年紀就學着委曲求全、奉承讨好,卻依然沒有改變如履薄冰的現狀。甚至于他至今還記得清楚,有一段時日趙岚英母女在毆打虐待他這件事上樂此不疲,他渾身上下幾乎就沒有一塊兒好肉,不是疤痕就是青紫。
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已經連哭泣求饒都不會了,因為知道沒用。
裴醒側過身子,曲起雙腿,整個人都蜷縮起來。
——所以那些陰暗痛苦的回憶,即便過了這麽些年重新回想起來,他還是心有餘悸。
仲夏夜是悶熱的,他卻因為想起那些往事,咬着牙打冷顫。
房間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裴醒的思緒被拽回來,不一會兒就聞到了淡淡的香精味兒,有些刺鼻嗆人,像是蚊香。
“……你睡了嗎?”
陳長寧壓低了聲音,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從下鋪傳到裴醒耳朵裏,他分明睜着眼睛,卻一聲不吭的。
他面對着牆,以為陳長寧消停了的時候,床卻又微微晃動起來。
是有人扶着床梯爬了上來。
裴醒的雙手一瞬握緊床單,爾後閉上眼佯裝睡熟了的樣子。他還在心裏猜,陳長寧這是又要作什麽妖,就感覺到腳旁的床褥微微塌陷下去。
“……上邊兒真的好熱……”
陳長寧這話低得幾乎成了氣音,然後是一聲輕不可聞的、短促的嘆息。
裴醒不明就裏,尤其她坐在他床邊,又是自言自語又是輕嘆的,好像生是被魔障附了體。
裴醒心裏莫名升騰起些惡意出來:陳長寧自己不知所謂地的爬上來,他大可以踢她下去,反正早晚都要挨打,也不差這一回,他只想圖個痛快,也叫她嘗嘗皮肉之苦。
半空中卻突然送來一陣微涼的清風,帶着蒲扇獨有的蒲葵清苦味兒,扇得裴醒額邊的碎發都輕揚了起來。
他猛的睜開了眼。
她……陳長寧在替他扇風?
——她哪根筋搭錯了?
自己舒舒服服的蚊帳涼席不躺,風力強勁的風扇也不吹,拿個破扇子,坐在他床邊在給他扇風。
裴醒忽然覺得,要麽是他腦子壞了,要麽就是陳長寧腦子壞了。
“……上邊兒這麽熱,真虧你還能睡得着……”
“可憐呦……”
她嘟嘟囔囔的聲音極小,像在自言自語,但裴醒聽得清楚,一字不落。
不知怎麽,他心頭忽然湧上些悵然,還有些微的酸澀。
所以她剛才去拿蚊香,是為了他?拿了蒲扇,也是為了他?
即便心裏一萬個不願承認,裴醒還是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陳長寧本就不必受蚊蟲悶熱,趙岚英早給她安排的妥當的。她忙活這一圈兒,又受累爬上來給他扇風,都是為了他能舒坦一些。
她如今也是八歲,卻和裴醒記憶裏那個八歲的陳長寧大相徑庭,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不想轉身面對她,心裏亂糟糟的,思緒也亂糟糟的。所以只能維持着背對着陳長寧的姿勢,一直沉默。
但是……真的好舒服。
這蒲扇的風正是适宜,裴醒耳邊萦繞着下鋪床頭桌上擺的搖頭扇葉的風聲。自己卻吹着一下一下,輕柔的扇子風,沒了蚊子,裴醒竟然慢慢地上下眼皮打架起來。
外頭的月亮越升越高,隔着窗戶灑進屋裏的銀輝也粲然起來。陳長寧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扇子,直到實在撐不住困意,才輕手輕腳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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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間的陽光透過碎花窗簾照進來,裴醒才悠悠轉醒。
很不可思議,裴醒睡了個安穩的覺。夢裏沒有可怕的毒打,沒有任何醜惡的嘴臉。他只聞得到微微的潮濕香皂味兒,以為是幻覺,再睜眼,竟然已經天亮了。
從前的夜晚對他來說是最難捱的,個中苦楚無以言表,更多的是滿心陰郁和對眼前處境的無望。
他想不通父母的抛棄,想不通世人對他的惡意,他們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垃圾。
但昨晚卻好像過得格外的快,他甚至沒有做噩夢。
裴醒的意識尚未完全回籠,他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白牆,能隐約聽見樓上細細碎碎的雜聲,還有陳家廚房裏炒菜時油煙翻滾的聲音。
現在大概是七點鐘,這幾棟樓裏的人,要上班要上學的,都開始忙碌起來了。
他以前是沒有閑空來在意這些瑣碎的,因為很早就要被趙岚英叫起來做家務,還要踩着淩晨的露水去樓下給陳長寧領羊奶。
陳家的條件算是中等偏上,現擠的熱羊奶在這兒算是稀罕物了,而且還得付路費請人家送來,這每月的開銷都夠買好些米面了。奶粉稍便宜且省事些,偏生陳長寧還不愛喝奶粉沖兌出來的,所以每天淩晨一瓶的鮮奶被鄭重地列入了陳家的必有開支中。
至于他?奶粉沖兌的都沒得喝。
裴醒翻了個身,等待着趙岚英的到來,在此之前,他可以再眯一會兒。
但總歸是迷迷糊糊的不怎麽安穩,可能是以前遭罵怕了留下的習慣,他略有些煩躁地坐起來,翻身下床。
底下空蕩蕩的,薄被也疊整齊了。裴醒一愣,好一會兒才确定自己沒有出現幻覺,的确是陳長寧的床,還鋪了整個平城最貴最好的軟涼席。
她陳長寧,什麽時候這麽勤快了?
裴醒不明所以地走出去,正好看到陳長寧趿拉着小拖鞋開門進來,懷裏還捧了矮胖的玻璃瓶。她像是嫌燙手,随手放在了玄關口的矮櫃上。
“媽,羊奶我拿回來了,那個叔說昨天你起晚了沒去領就沒扣,今天才扣了一瓶……”
陳長寧邊走邊朝廚房的趙岚英高聲交代着,得了母親回應後,小姑娘才抱着羊奶瓶走到客廳,就看見裴醒站着,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神注視着她。
“……”
——要不是知道他只是個小孩兒,一大早的,這眼神能給她看心肌梗塞。
陳長寧昨晚上終于也沒再像剛來那兩天似的不安惶恐了,給裴醒搖了會兒扇,自認抹掉了原主造下的一丁點兒孽了,高高興興地回去睡覺,果然美滋滋地夢到了自己長命百歲。
今晨還起了個大早,想着讓裴醒多睡一會兒,還攔了趙岚英去叫醒他呢。
哎可是吧,還得面對現實,這麽大個□□還擱家裏呢,革/命尚未成功。
“……那個……要喝羊奶嗎……?”
——呸,真沒出息,瞧你慣性讨好他那不值錢那出兒。
陳長寧試探地問出口後,一邊在心裏唾罵自己的沒骨氣,一邊兒又期盼眼前這小閻王能給她個好臉兒,好歹讓她知道她的努力是有回報的,要不多教人難受。
裴醒斂了好看的眸,不再看她。
“不喝。”
輕飄飄的一句話,話音落下,裴醒轉身就進了旁邊的洗漱間,好像多看她一眼就污了他似的。
“……”
“切……也就我大度,懶得跟你這小鬼計較。”陳長寧心裏腹诽,撇了撇嘴,還是去客廳那厚重的老電視機下面的矮櫃裏拿了兩個玻璃杯。
趙岚英端着兩盤菜從廚房裏出來,正好兒看見陳長寧在分奶。
“分開幹什麽,趕緊趁熱喝啊。”
趙岚英把女兒愛吃的炸馍片放到她面前,上面的熱油渣還沒涼下來,發出微微的“滋滋”聲。
“裴醒哥哥在洗漱呢,我給他倒一杯……”
陳長寧随口答道,以為這不過是人之常情,更何況裴醒的媽還給了陳家那麽大一筆撫養費,總不好連一口羊奶都短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稍微解釋一下吧,女主是穿書,男主是重生。原書中裴醒二十歲逼死十八歲的原主陳長寧(他只是要把當初害過他的統統報/複回來,原主陳長寧沒什麽特別的意義,她只是第一個遭殃的而已),女主也是現實中十八歲去世後穿到八歲原主的身上,原書中裴醒結局不明但較慘烈,非死即殘的失蹤了。現在的裴醒說是重生,但是因為位面bug,他只有前世自己到十八歲的記憶(這個以後會有說明),也就是截止到離開陳家那年之前的記憶,黑化還不算徹底(所以現在的裴醒本質上才十八少年,還沒到得勢癫狂的地步)。至于他前世十八到二十那兩年,也挺慘的在此就不一一贅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