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陳長寧這會兒終于研究明白了屋裏擺着的臺式搖頭扇,聞言高聲應了,趕緊去摁風扇的開關。
是那種多是金屬的舊式搖頭扇,看不出牌子,表面微微泛着鐵鏽,把凸出的按鈕使勁兒摁下去,它就會發出鐵質扇葉和軸承摩擦時,鈍鈍的、嗡嗡的“吭哧”聲,随後才是呼呼風聲,沒有消音,噪聲很大。
但是透心涼,陳長寧穿着背心短褲坐在風扇前面,整個環住它,張大嘴湊過去,被吹亂了頭發,喝一嘴涼風也是痛快。
“……啊………”
裴醒像看傻子一樣地看着她。
陳長寧這才想起屋裏還有一個人,收斂了些,面色不自然地朝裴醒笑了笑,對方立刻冷淡地移開眼,陳長寧愣下,悻悻地轉了回來。
調好風扇檔以後,陳長寧從小櫃子裏拿出來換洗衣服,走到門口再往回看,裴醒已經坐在角落裏看書了。
——真勤奮啊,怪不得後來能混得那麽好。
陳長寧收回思緒,轉身離開前還不忘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她甫一出去,裴醒的目光立刻上移,盯着陳長寧剛關上的門出神,好像有點兒探究的意味兒,濃黑地像漩渦一樣。
陳長寧來這兒好幾天了,還是第一次正經洗澡呢,她拎着自己的衣領聞了聞,身上已經微微有了些濕鹹的汗味兒。
平城氣候還算宜人的,也四季分明,但就是夏天有點兒潮,而且不是燥熱,是悶熱。
再不洗澡她真的要瘋了。
陳家的衛生間倒還好,竟然還有淋浴噴頭,雖然是塑料膠質的那種,顏色醜醜的,還和地板磚一樣,微微發黃泛舊。
陳長寧渾不在意,美滋滋地脫了衣服站過去,一小會兒就笑容凝固,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淋浴頭大概是時間有些久遠了,溫水時有時無,動不動就會突然給你來點兒哇涼哇涼的涼水,刺激得陳長寧頭皮發麻。
還好這會兒是盛夏,否則她真要難受死。
說是洗澡,其實也就是沖一沖,用了香皂去去汗味兒。陳長寧很快就洗好了,聞聞身上,香香的。哎,心滿意足地換了幹淨衣服,髒的趕緊扔進洗衣盆裏。
小客廳裏陳松世在撐着報紙看,眼角餘光看見女兒出來了,目不斜視地,“小寧洗完了?去叫小醒也去洗洗,你媽說熱水沒那麽多,我怕我洗了小醒只能用涼水。”
陳松世雖然不如女人細膩,到底時時刻刻念着和葉紀棠的舊時情分,方才飯桌上的事兒他就怕裴醒覺得委屈,這會兒終于是有意識地什麽都記着裴醒那份兒了。
陳長寧應了,轉身擰開門把,裴醒還保持着她走之前的樣子,跟個小大人兒似的,在看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書頁都泛黃卷曲了的外文小說。
老實說,陳長寧自己都不一定看的懂,但上面附的圖畫花花綠綠的還挺好看,她猜他可能在看那些畫兒。
“我爸讓我叫你,去洗澡吧,洗了澡會涼快點兒……”
這聲音稚嫩裏帶點兒怯生,裴醒眼皮都沒擡一下,也沒理她。徑直站起來,從傍晚來陳家時背的書包裏拿出幾件折疊整齊的衣服,自顧自和陳長寧擦肩而過。
再次被無視了的陳某寧同學:“……”
好拽。
——要不是忌憚長大後的你,我真的會分分鐘教你做人啊,小子(zei)。
陳長寧決定不跟他小屁孩兒一般見識,撇了撇嘴,打算出去喝口水就睡覺。
客廳的收音機還宛轉地唱着黃梅戲,陳松世約摸是等的久了犯困,在打盹兒。
陳長寧捧了玻璃矮櫃上的糖罐子,打算喝趙岚英放涼了的綠豆湯去。糖勺還沒拿起來呢,就看見趙岚英進了浴室對面的雜物間。
陳長寧放下手裏的事兒追過去,想問問明早她和裴醒倆人兒怎麽上學,手才扶到門框上,就見趙岚英躬下/身子,冷着臉擰上了标着熱水的紅色閥門。
那閥門一關,要不了一分鐘,浴室淋浴頭就只會出涼水了。
陳長寧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一瞬間她心裏的五味雜陳。
趙岚英打心底裏有着絲絲縷縷的惡念,自私勢利,就連在洗澡水這種小事上,都要想辦法去苛待一下裴醒。
她惡毒嗎?可她卻對陳長寧好得挑不出毛病,這會兒關掉熱水閥門,也是為了自己的丈夫等會兒能有熱水用。
陳長寧的靈魂已經到了明白是非的年紀,也知道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設身處地去想,就知道“人性”二字何其複雜。更何況她也比誰都清楚,任何人都可以指着趙岚英的鼻子罵她惡毒,只有她和陳松世不能。
但是她尊敬這個“母親”,願意把她造的這點兒孽,再贖回來。
“媽——”
陳長寧佯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須臾之間就想了個借口出來,“我身上剛才又被蚊子咬了,好癢,媽你快點兒幫我把蚊帳挂上吧……”
她又央又鬧的,拉長了聲音撒嬌,趙岚英教她頭一聲喚給吓了一跳,轉身看是女兒,遂站直了,沖陳長寧嗔笑:
“又被咬了?”
“看你就是吃糖吃多了,蚊子專愛叮你這滿身甜味兒的小姑娘……”
說着,趙岚英走了過來,揉了一把陳長寧的絨發,一臉愛憐,“媽去給你挂蚊帳,一會兒給你弄點兒花露水抹抹,就不癢了,啊……”
——唉,這疼愛要是能分給裴醒五分之一,原書裏原主和陳家也不至于落得那種下場啊。
但腹诽歸腹诽,陳長寧還是仰了頭笑得像朵向日葵,“謝謝媽!”
趙岚英一愣,以前女兒嬌縱得很,可從來不會這樣……可她又轉念一想,這麽點兒大的孩子,興許是看哪個好孩子乖巧懂事的,有樣學樣就轉性了呢,她心裏還高興呢,為陳長寧的乖順讨喜。
“媽去了啊,你在外面玩會兒……”
言罷趙岚英越過陳長寧,徑直去了陳長寧的房間。
陳長寧眼看趙岚英的背影都瞧不見了,這才鬼鬼祟祟地走到剛才趙岚英待過的地方,蹲下去擺弄那些閥門。
林林總總好幾個呢,陳長寧沉吟了一會兒,才試探着伸手擰了一下,摸了摸相連的那根管子,溫熱的,放心了。
淋浴頭下冷的直發顫也沒有躲開的裴醒正咬牙切齒:這些手段他從前經歷過一遍,現在又來他已經見怪不怪,難得方才還以為那母女倆怎麽轉性,下一秒立刻就原形畢露了。
對嘛,這樣陰損,才正是她們母女該有的樣子,否則那個陳長寧在他面前一味裝乖,害得他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這才是讓他冰冷麻木的現實。
可還沒等他心裏那句怨毒的詛咒說完,花灑流出的水卻慢慢變得溫熱起來,裴醒一滞,瞳孔微微渙散,眼裏極快地閃過一絲詫異。
怎……怎麽和預想的不太一樣?
他擡手,攢起手心,不一會兒就積滿了水,又順着手腕兒往下流。不是幻覺,真的是溫熱的。
“……”
他低頭看着眼前手裏那汪水,許久都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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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醒穿好衣服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潮濕的頭發還往下滴着水珠,他的腳步踩過去,就會留下一片兒不甚明顯的水漬。
經過主卧趙岚英夫妻的房間,他隐隐聽到裏頭傳來争辯聲,倒也不是他想偷聽,裏頭人聲音并不小,帶着尖厲嘲諷。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随即駐足。
“……不是你還能是誰……那姓裴的可一直在裏頭洗呢……怎麽可能會知道咱們家的水閥……”
“……你還把這事兒扣到小寧頭上,小寧怎麽……”
屋裏趙岚英怒斥的聲音猛的低了下去。
裴醒眼皮微垂着,又擡起手來,方才那溫水萦繞在手上的感覺,好像至今還感覺到到。
“我去給她挂蚊帳了……之前她還看見我擰了。咱家這娃娃成日裏不聲不響的,還挺聰明的……心眼子忒多……”
“……準是學你,給我女兒也教成了個吃裏扒外的……好啊,好人全讓你們父女做了……合着我想讓自己男人用熱水洗澡還是我的錯了……”
“……沒良心!這小喪門星一來,你們一個個的,都開始跟我作對……”
——真的是她,陳長寧。
該受的苦難都已經澆到頭上了,半路卻又硬生生被人截斷,不是天意,而是人為。
他雙瞳再次失去焦距,看着眼前虛空處,微微出神。
重活後的第五天,他頭一次有些無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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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醒推門進屋的時候,陳長寧側躺在下鋪的床上背對着門口處。聽見聲音轉過身來,朝他微微一笑。
隔着白色的蚊帳,他欲言又止,還是沒有問剛才發生的事兒。
——或許只是一個小孩子突如其來的憐憫和善意,覺得好玩兒罷了。反正要不了幾天,她還是會和她那個媽一樣,想着法子地欺負他。
裴醒頂着濕漉漉的腦袋,踩着床梯上了自己的床,還沒鋪涼席,但因為沖了澡,也沒有很熱。
能睡得着的。
耳邊“咔噠——”一聲響,屋裏瞬間一片漆黑。裴醒看着頭頂的天花板發呆,只能聽得輕微的膠質拖鞋的腳步聲,爾後萬籁俱寂,唯剩窗外的蟬鳴蛙叫。
他那雙眼睛睜得大,好像要從映着一點兒月光的天花板上看出什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