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一條魚·人王
鳳如青從不知白禮想這麽多, 她從來不認為,她和白禮之間,會落得像狐女和沛從南一樣的下場。
她知白禮如她自己, 知白禮斷然不會如沛從南一般,傷害她, 也知自己不會如狐族女一般, 心甘情願地被人囚禁。
凡人朝生暮死,鳳如青自己也是個不為天地所容的邪祟, 或許還敵不過朝生暮死的凡人壽數, 她一直覺得,她或許會走在白禮的前面, 若是僥幸不會, 她便陪着白禮終老。
鳳如青從未說出口, 但她感知到了白禮的不安,還有他笑着卻在持續泛濫的難過情緒,無奈地嘆口氣。
“白禮,”鳳如青難得正經地叫他名字,“若你擔心你我如狐女與沛從南一般, 便大可不必,我不是狐女, 你也不是沛從南。”
鳳如青說,“若你敢如沛從南一般對我,我會殺你, 但若你始終如一, 而我不被天道誅殺, 我會一直在你身側。”
鳳如青對上白禮執拗的雙眼, 說道, “我并不能為你孕育子嗣,我不是人、不是妖、不是魔,亦沒有魂魄。”
她說,“若你将來做了人王,需要子嗣,要娶其他的女人,跟我說便……唔。”
白禮捂住了鳳如青的嘴,搖頭道,“不,不會,不要說。”
兩個人對視了片刻之後,鳳如青點了點頭,白禮這才松開她,但因為這簡單粗暴的安慰,心中不再傷春悲秋,度過了很愉快的夜晚。
白禮其實在某種事情上,和鳳如青一模一樣,非常的容易滿足,一生便夠了,足夠了。
年輕他們可以做愛侶,等到他老得不像樣子,遭了嫌棄,也沒有關系,只要她不離開自己,他便可以将鳳如青當做孩子。
鳳如青會和他糾葛,就像宿命一般地喜愛過去的自己,沒有人會不喜愛自己,哪怕是愚蠢的,總是犯錯的,軟弱又無能的自己。
兩個人之間又變得親昵惬意,鳳如青一直到四更才将白禮送出門。
白禮依依不舍,拉着鳳如青的手交代她不必涉險,不用着急做什麽,鳳如青嫌他啰嗦,因為這些話也不止說了一遍兩遍,但她也都耐心應下。
最後分別的時候,又約定好了明天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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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第二天,鳳如青并沒有等到白禮,她等到的是聖真帝駕崩的消息。
與此同時,八皇子母妃母族章氏族內兩名武将,牽涉進兩年前撫南軍全軍覆沒一案。
章氏的兩名武将與當時撫南軍駐守之地相隔最近,撫南軍危機之時曾令人求助,而兩人皆視而不見,拒不發兵增員,致使撫南邊境全線崩塌,五城淪陷,撫南軍三萬四千六百人無一生還,全部被敵軍坑殺在息永天坑之中。往來書信已經作為罪證送入昭獄,板上釘釘的滔天大罪。
至此章妃母族獲株連之罪,幾乎全部下獄,章妃雖因是先帝皇妃,又有皇子尚在哺乳期不受株連,卻也被太後斥于紫霜宮內,連聖真帝薨逝都不得出,只能在殿內跪拜祈福。
而丞相沛從南,來不及插手章妃母族突如其來的滔天大罪,當夜,家中美嬌娘,便被刺客驚得動了胎氣。沛從南比重視自己的命還要重視鈴蘭腹中胎兒,再也無暇去與太後對抗。
鳳如青親眼看沛從南緊張致死的守着喝下了湯藥依舊哀哀叫痛的鈴蘭,卻根本見不得這一副好夫君的架勢,眼中只餘諷刺。
鳳如青知道這時候白禮必然是跟随在太後身邊,無法抽身,人生機運都是他的,她能夠做的,便是幫他看住沛從南這邊。
這個老東西,必須要利用,卻也不能讓他真的成了氣候。
鳳如青看現在這模樣,沛從南是從鈴蘭身邊片刻也離不開了,她其實知道沛從南的心理,他年歲漸高,卻膝下無子女,一生一個癡情的枷鎖便将他禁锢在一個上不去下不來的位置上。
他最開始對亡妻也并非不是情真意切,但時間和柴米油鹽會将所謂的癡情磨滅殆盡,他卻因為這個,不能再續弦,不能納妾,就算有了女人,也要藏着掖着。
而年歲越大,沛從南邊越是慌張,他年輕時候的風正和剛直,漸漸變為迂腐和愚不可及,他覺得自己年老身衰,看着同僚們享盡天倫之樂,他開始覺得自己必須有個孩子。
于是他先是有了狐女,狐族美豔銷魂,還真的為他懷上了孩子,他也曾情真意切,想過哪怕毀去一世英名,也要給她名分。
可孩子生下來,是個不人不妖的怪物,長大需要一百年之後,那時他的骨頭渣子都爛沒了,他如何能夠接受?世人又如何能夠接受?
于是愛意迅速被消磨殆盡,他又有了商女鈴蘭,她懷上了自己的孩子,沛從南再也沒有精力去找其他女人了,他無比重視鈴蘭肚子裏的孩子,倒并非是對鈴蘭本人情真意切。
世間很多的感情,看似美好如蜜,聞起來香甜至極,卻吃到口中才會知道,說不定,就是要人性命的毒藥。
鳳如青這段時間,查到的一些事情,并不能完全解釋當年之事,但沛從南這個人,已經比躺在宮中用冰維持的聖真帝還要爛得透徹,是實打實的了。
她又帶着吃的,來到了後院的大籠子前面,因為她來得實在頻繁,狐女雖然還是不理她,卻已經不會呲牙驅趕她了。
狐女因為被挖了妖丹,連人形都只能維持個身體,脖子以上是狐貍臉,這也就難怪沛從南每一次來了,都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不敢靠近。
沒有幾個人能夠真的十分坦然地接受妖邪作為伴侶,在接受能力的強悍程度上,鳳如青覺得白禮是個異類。
畢竟她曾經又是豬大腸挂臉上又是借屍還魂,還胡亂長,一路走來他沒有被自己吓死,還能對着自己來勁起來沒完沒了,他不是人王誰是人王呢。
“小狐貍,今天給你帶了雞肉酥,”鳳如青蹲在籠子邊上,伸手戳了戳裏面背對她的一個小娃娃的尾巴。
說真的,蓬松柔軟,還是九條,雪白的一絲雜毛都沒有,模樣才三四歲,可他生得玉雪可愛,怎麽瞧着都心要化掉了,他那個道貌岸然的爹竟然無法接受!
造孽啊!
“我叫宿深,你為什麽老是叫我小狐貍?”
他轉過來,表情嚴肅,但活像個剛出鍋的白胖包子,尤其那一對狐耳,鳳如青手就一直沒有閑着,捏着他尾巴搓還不夠,還想搓他耳朵。
宿深說,“你今天放我出去嗎?放我出去,我幫你殺人。”
他露出犬齒,淺色的眼睛配上這樣呲牙的樣子,倒是真的有些獸類的兇惡樣子。
鳳如青看了一眼在籠子另一面的狐女,又看了看,宿深鎖骨下方心髒處穿胸而過的鐵環,雖然不流血,可也确确實實的看着很疼。
“我會放你出去的,再等等,真的,再等等,我就放你出去,”等白禮利用完了沛從南,鳳如青會第一時間放了這對母子。
“你先吃點東西,給你娘親一半,”鳳如青将油紙包的雞送進去,宿深小手抓住了她的手,“你是個什麽,我一直沒有看出來,難道是修為很高的大妖?你若是肯傳信去狐族,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
鳳如青低頭看了看她手腕上的小胖手,另一只手換了他一根尾巴尖搓,說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邪祟,總之不是什麽大妖,我不知怎麽傳信狐族,但只需再等上幾天,我一定放你們。”
宿深這些天用各種各樣的辦法引誘鳳如青放他出去,鳳如青不能在這個關頭上壞白禮的事情,只好每天多帶些好吃的來,暫時安撫住他們,承諾過了這段時間,就放他們出去。
宿深晃了晃鳳如青的手,他已經十七八歲,和白禮差不多。
且狐族是生來便有傳承的,他什麽都懂,只是模樣小而已,這是先天缺陷,怪只怪他是個該死的半妖,身體裏流淌着那個肮髒人類的血。
不過他倒是很會利用他這小模樣的好處,眨着一雙微微上挑,已經能夠窺見今後如何妖媚雛形的眼睛,對鳳如青說,“若不然,你幫我殺個人,然後你想我怎麽報答你都行。”
鳳如青不為所動,宿深又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狐耳上,還動了動耳朵。
“好玩吧,你若是幫我殺了沛從南,我把這耳朵切下來給你玩。”
鳳如青确實喜歡毛茸茸的東西,在懸雲山的時候,她時常就要和荊豐去山上摸仙鶴,但狐族的毛耳顯然更加的好玩,誰能抗拒得了?
可她聽着上半句,還搓得來勁,聽了下半句就是一個哆嗦,什麽叫切下來玩?!
這小狐貍張口閉口殺人就算了,鳳如青當他是被關得瘋了,可切下來也太吓人了。
宿深絲毫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滲人的話,繼續道,“你喜歡我的尾巴,我也可以切給你啊。”
他說着,還對鳳如青笑了笑,笑出一排尖銳的小牙,“或者我可以先切一條給你玩,你殺沛從南,我再給你耳朵。”
鳳如青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可九尾狐的尾巴,不是命嗎?”
她曾經聽穆良給她講妖獸和狐族的時候,确實是這樣的。
宿深卻不在意地晃了晃每一條都快要趕上他身量大的蓬松狐尾,如獸一般的雙手撐着身前,蹲在籠子的邊上,晃動鎖骨下方穿過妖骨的鎖鏈,甜甜地對鳳如青說,“漂亮姐姐,你覺得我這樣活着,有意思嗎?”
鳳如青又說,“我真的,再過幾天,就放你們離開,就幾天。”
她覺得宿深這小崽子其實說話有些不太對,但仔細想想,她要是從出生就被鎖在籠子裏面,也會偏激發瘋。
不過每次鳳如青和宿深說話,宿深這麽偏激,他都會被狐女拖過去打屁股,這一次狐女卻只是坐在遠處發呆,并不理宿深說什麽。
鳳如青安撫着小狐貍,說真的摸了人家這麽多天的毛毛,只要白禮那邊成功,她一定會把宿深他們給放了。
于是她小聲說,“你再忍幾天,好不好,忍幾天姐姐就把你這個鏈子取出來。”
宿深知道鳳如青雖然溫柔,善良,給他帶吃的,卻不是輕易能騙到的,于是也不再說什麽了,乖乖點頭,抱過油紙包着的雞,很輕松就扯開成了兩半,另一半送到了狐女的面前。
狐女一開始不吃鳳如青帶來的東西,但是這幾天也沉默地吃了,只是始終不肯跟鳳如青說任何一句話。
但今天許是因為她感知到了“山雨欲來”,吃了一口酥脆香滑的雞肉之後,對鳳如青轉過狐貍頭,開口吐人言,“你要是不打算和宿深結契,最好離宿深遠一點。”
鳳如青眨巴眼,“什麽結契?”
她不知道狐族的結契是什麽意思,但是既然狐女肯開口跟她說話,鳳如青便追問,“是沛從南挖了你的妖丹嗎?他挖你妖丹做什麽了?還有宿深的妖骨是誰穿的?”
束縛一只狐族,純粹的鐵鏈是做不到的,宿深的妖骨上的鐵鏈,裹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印,她看着十分眼熟,和九真伏魔陣上的差不多,但和她在懸雲山上學過的那些又不太一樣。
狐女看向鳳如青,一雙狐貍眼透着鳳如青難以理解的光,“你為誰辦事,空雲嗎?”
鳳如青知道空雲是太後,搖了搖頭,說道,“我的小郎君,在太後手裏面,我要設法救他。”
鳳如青說這話的時候,一直低頭吃雞肉的宿深擡頭,看着鳳如青,鳳如青順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狐女頓了頓,看着鳳如青摸着她兒子耳朵的手,擰眉,狐族的耳朵只有伴侶才能碰,宿深這樣,狐女很不喜歡。
況且鳳如青已經說了她有小郎君,只是對宿深這小孩樣子不設防,人族都是這樣,喜歡這種毛乎乎的,手欠。
狐女頓時一腳踹在宿深的屁股上,宿深個子小,被狐女一腳踹得翻了好幾個跟頭。
宿深也不對他娘親生氣,只是爬起來,甩了甩尾巴上的泥土,湊到鳳如青的身邊,繼續吃。
狐女無奈,狐族就是這樣,認定的事情很難改變,這是刻在骨子裏的印記,同傳承一起,可人類偏偏喜歡招惹,又要變心。
狐女警告地盯了宿深一眼,宿深這才把又悄無聲息地朝着鳳如青手底下靠過去的腦袋縮回來,狐女又吃了幾口雞肉,才說,“空雲還沒爛嗎?看來那個道士對她很用心啊。”
鳳如青聽得不太明白,問道,“為什麽會爛?”
狐女尖嘯了一聲,“人類身體妄想融化妖丹,人類的生機根本不能承受妖丹的妖力,她一定殺了很多人,吸取生機。你快帶着你的小郎君跑吧,若不然他也活不成。”
鳳如青自然不能把白禮是人王的事情告訴狐女,只是對于得到的信息也很震驚,“你的妖丹在太後空雲那裏?”
“難道是太後身邊那個修士挖的?”鳳如青說,“那沛從南呢?”
狐女把雞骨頭都塞進嘴裏咯吱咯吱地嚼碎,聽得鳳如青耳朵都疼,狐女說,“狐貍不光吃雞,況且我們是已經化為人形,你為什麽每次只送雞?”
鳳如青等着她的話呢,她突然間說這個,鳳如青愣了下,“那……你們想吃什麽,下次我帶來?”
狐女說,“宿深喜歡吃甜的。”其實狐族還吃一種東西,那就是人心,背叛之人痛不欲生之時,那心才會最甘美,最漲修為。
鳳如青記下,“好的。”然後又摸了摸宿深偷偷伸出籠子的尾巴。
狐女這才說,“不然你以為沛從南如今的丞相之位,就靠他死了個妻子就能達到?”
鳳如青微微張嘴,片刻後有些荒謬地笑了下道,“所以沛從南的位置是太後給的,他不光背叛你,還背叛太後,私自培植自己的勢力,又囚禁你作為要挾,讓太後不敢輕易動他。”
妖丹離開妖體,若那妖死掉,妖丹的效用便會失去大半,這鳳如青是知道的。
鳳如青站起來,抓了抓籠子,險些當場就答應了宿深幫他殺人的要求,這樣的禽獸也配活在世間嗎?
狐女卻平靜道,“別殺沛從南。”
鳳如青難以置信地盯着她,狐女卻看向了宿深,看向他妖骨上束縛妖力的鎖鏈,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還不到時候。”
鳳如青還問出了其他的,大致把她目前的疑惑都解開了,那空雲曾同修士是一對,修士回門派準備成婚禮物的時候,空雲被偶然出門的羅炎帝看上,強搶進宮,強占了她。
她心如死灰,幾次逃跑甚至尋死不成,連家人都被羅炎帝殺了。那修士回來的時候,空雲已經被厭棄在荒廢的宮殿之中,全身被虐打得傷處腐爛到骨,奄奄一息。
修士用轉生歸一陣,救了将死之人,擾亂了輪回,被天罰劈掉了境界,再也無處可去,便留在了空雲身邊。
而轉生歸一陣,需得以數萬人命獻祭,數萬人魂溫養,還要吃下千年妖丹,作為魂珠。
這本是上古流傳的造地仙之法,若順利,空雲能夠直接成為地仙。
而成為地仙之後,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能夠将那為她死去的人全都複活,這是一場豪賭。
只要成功,空雲複活造仙之時害死的人,到時候連天道也會默認她的身份,不會降下天罰。
偏偏空雲本就是個将死之人,吊着最後一口氣見的修士,斷了生息的人要成地仙,簡直是天大笑話,就算奪了數萬人生機,也是竹籃打水,最後一場空。
那三萬四千六百撫南軍,加上将近兩萬的撫南軍家屬,都是死在轉生歸一陣中,可惜地仙未成,數萬人為一人茍活而死。
那太後空雲吞了千年妖丹在魂魄之內,連魂魄都會被腐蝕殆盡,自然要爛的。
鳳如青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甚至已經猜出了那妄圖造地仙,開了轉生歸一陣的未謀面修士是誰——應當是當年懸雲山上,因與妖魔來往,被施子真放逐的無垠殿濟光仙君——書元洲。
而到如今,那空雲應當是氣數已盡,若要再行續命,必然還要坑殺人命,她就像個活着的無底洞。
鳳如青再沒什麽可問的,狐女大概是終于意識到了吃人嘴軟,知無不言,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殺沛從南。
鳳如青本來也不會真殺人,知道了這些事情原由之後,入夜便準備去見白禮,準備将這一切,告知白禮,讓他千萬小心空雲。
還有便是她畫了一張沛從南後院籠子和籠中狐妖的畫像,要交予白禮,若是關鍵時刻,沛從南膽敢退縮,也好用來威脅他。
鳳如青當夜去先是去了行宮,卻跟本沒在行宮找到白禮。
不過這也正常,如今聖真帝薨逝的消息已經天下皆知,滿朝文武都在太極殿中,宮中燈火通明,這時候白禮不是在太極殿,就是聖真帝的靈堂。
鳳如青對宮中路線并不熟悉,但她還是很快找到了太極殿,太後半垂着珠簾,正在同大臣們商議擁立新帝之事。
許多人反對白禮繼承帝位,畢竟在他們看來,白禮出身太過低微,多年被棄養在冷宮,根本難當大任,而且他“身有殘疾”。
古往今來,并沒有容貌盡毀的皇帝。
不過這些反對的聲音很快便被淹沒,因為聖真帝的皇子,到如今還活着的,除了已經勢落的奶娃娃八皇子,便是白禮。
而這些反對的老臣,終将妥協,沛從南都沒有站出反對,他神色難看,眼神焦灼,一看便是挂念着家中最近鬧得厲害的鈴蘭,大勢已去,他根本無心再同太後對抗。
鳳如青很快離開,很快找到了靈堂,這午夜時分,裏面除了僵立的侍女,便是背對着她跪坐在聖真帝棺椁前面的白禮。
鳳如青心中一喜,悄無聲息地放出自己的本體,将侍女們都弄暈,這才風一樣地掠進屋子。
正想給白禮個驚喜,卻冷不防地被裹挾着罡風的鞭子抽中,鳳如青“啊”的一聲,從門裏被抽出門外。
還沒爬起來,便聽裏面傳來一人提神醒腦的沉聲叱罵,“何方妖孽?!”
鳳如青趴在地上愣了下,有那麽瞬間都不敢擡頭,因為這聲音實在是太像施子真,連語氣都一樣。
結果就這麽片刻的遲疑,她的後背上又被抽了一鞭子。
白禮已經慌張地從屋裏跑出來,看到鳳如青被抽在地,心急如焚,也顧不得,什麽,随手搬了宮燈朝着兩個人砸過來。
鳳如青擡頭,看到面前持鞭之人,果然同她曾經在穆良寝殿看到的畫像一樣——正是無垠殿仙君書元洲!
堂堂第一仙門的仙君,淪落到與妖邪為伍,和鳳如青這個叛徒半斤八兩,兩人乍一對上,鳳如青不由得老臉都熱起來。
這要是施子真在現場,見了他們絕對一劍一個,保準劈得不偏不倚,親手送他們去黃泉。
鳳如青借着書元洲被燈丢得錯身的功夫,從地上爬起來,身形鬼魅一般,轉瞬便到了白禮身後,随手摸出一把匕首,便抵在了白禮的脖子上。
書元洲如今境界已經跌到了三境以下,根本沒有料到鳳如青生挨了他兩鞭子,竟然有如此鬼魅的身法。
白禮真的只要不單獨面對鳳如青的時候,就十分的機敏,他被鳳如青制住的第一時間,便對着書元洲求救,“仙君救我!”
然後手将鳳如青遞給他的紙條收入袖口,裝着吓得都要堆在一起,直朝着鳳如青的身上靠。
鳳如青沒有笑出來,全賴她見了傳說中的師叔實在震驚,書元洲手持長鞭皺眉,看了鳳如青片刻,張口便是:“你是個什麽玩意。”
每個人都要問!
我哪知道!
鳳如青心中抓狂,但嘴上卻說,“空雲在哪?!”
她是故意的,白禮便立刻接道,“在太極殿!太極殿!你放了我,我不是太後,我……”
“閉嘴!”書元洲呵斥白禮,聲音如鐘聲敲在人腦子裏,特別提神,和施子真太像了,雖然模樣不像,但聲音神情,尤其是那目空一切的眼神,像得鳳如青覺得對他動手,是種罪孽。
左右東西送到了,那些話不說也無甚太大影響,只要白禮有那張畫,沛從南不敢臨陣退縮,一旦傳出他府中拘禁妖邪,他估計會被他的擁護者親手推下高臺,踩在泥地!
她摟着白禮朝着殿外退,書元洲礙于白禮身份,不敢貿然動手,白禮配合得很,也把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人演得淋漓盡致。
鳳如青拖着他快速向後,用手指在白禮的身後快速勾畫,“小心空雲,千萬!”
“你找空雲作什麽?”書元洲提起鞭子,鞭上附着着絲絲靈力,看上去很吓人,但鳳如青卻只覺得悲哀。
這鞭子乃是鈎藤鞭,是書元洲成名武器,曾經在修真界一鞭劈開萬妖陣。
那時他還是聲望僅次施子真的碎月仙尊,人人都說,懸雲山雙煞,修真界無人敢惹,懸雲山祖師爺收了兩個好弟子!
可如今,這稀薄的靈力,足見書元洲已然毀了,一代仙君,落得如今地步,鳳如青不覺多可恨,只有感同身受的悲哀。
她縱使已經不是懸雲山弟子,卻也當真不适合同師叔動手,即便他罪孽深重,自有天罰,她還是先跑為上!
“我家人皆死于空雲之手!”鳳如青含糊扔下一句,便即刻化為本體遁地而去。
書元洲如今境界,根本追擊不到,他看了一眼白禮,伸手揪住他,急急忙忙地趕往太極殿。
不過到了那裏,大臣們還在議事,書元洲在殿外聽到了空雲的聲音,稍稍安心,放開白禮,畫地為牢地将他圈起來,又飛身上了太極殿的屋頂,站在宮中寂寥的月色之下,守着空雲。
這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事情,都不是能夠用片面的理由解釋的。
書元洲看空雲的眼神,始終同這世間萬物一般模樣,看不出深情厚意?
他修的是無情道,同施子真一樣少年成名。
但只因沾染紅塵,他便自此踏入泥濘,再也無法抽身,他何止聲音和氣場同施子真像,連性情都相差無幾,唯有容貌并不相同。
但如今一步錯,步步錯,他和空雲,包括沛從南,早就沒有回頭路了。
天亦不容他們回頭,書元洲雪色長袍被風卷起,襯着他依舊年少的溫潤眉目,可那雙眸中,卻是極致的荒蕪和冰封。
這世間何為情愛?誠如當初師祖所說,如蜜糖砒霜,你還未嘗到甜,便已經嘗到自己毒發的血腥。
白禮看着太極殿頂端站着的白衣仙人片刻,便收回了視線,慶幸鳳如青跑掉了,多日不見,就這麽浮光掠影的一面,也讓他心生無限歡喜。
好似只要知道她未曾離開,無論面對怎樣的險境,他都不懼。
大臣們徹夜争辯,天亮之時方才辯出結果,自然也是太後空雲的勝出。
國喪之日,滿城皆白,鳳如青礙于書元洲時刻守在白禮身側,不敢明目張膽地接近白禮,何況現在也不是時候,白禮無暇分心。
大葬按照禮制,整整一天一夜,待到一切塵埃落定之時,前朝大臣哀而不傷,後宮之中卻處處空殿,除卻殉葬之人,妃嫔已然只剩下散在各處的小貓兩三只,而馬上便要被整合到一處,随便封了什麽名號,安置于被人遺忘之所,從此成了注定被遺忘的舊人,茍延殘喘罷了。
登基大典在聖真帝送入皇陵半月之後舉行,那日風和日麗,群臣換上新制朝服,衣冠肅整地彙聚在龍淵石階之下。
事情走到這一步,太後空雲已覺局勢大定,書元洲兩日前便已經不在宮中,鳳如青抽不出身來追逐他去往何處,她尋了個幫手。
是一個在她挂牌的妓館,斥了重金為見她一面的冤大頭——鬼王弓尤。
弓尤找到她也在鳳如青的意料之外,尤其是闡明來由之後,鳳如青更是當場拒絕。
弓尤要讓她随他去一個地方,那地方險惡重重,禁忌良多,正道修士不得入、魔修鬼修不得入、地仙散仙不得入、只有身上不帶人魂者方可入。
弓尤自己進去過無數次,卻無法一人抵達最深處,而他尋了很久,所有的人都不成,只有鳳如青這個不人不魔不鬼不妖的邪祟,或許可同他一試!
他許諾鳳如青很多東西,但是鳳如青不為所動,弓尤便要她考慮,給她可以召喚自己的鬼鈴。
鳳如青本來真的不打算答應,誰知道那是個什麽鬼地方,弓尤乃是黃泉鬼王,都不能抵達最深,她不過個不知名的邪祟,又能幫他什麽。
再說素昧平生,她憑什麽幫他,她是個邪祟,不是活佛。
可書元洲一走,鳳如青擔心白禮分身乏術,又聽狐女說,空雲如今便是要靠人生機續命,書元洲不出意料,便是作惡去了。
空雲眼見着這幾天每況愈下,計算不動手也要不行了,這時候書元洲若是殺人為她續命,鳳如青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他作惡。
她本不欲去幹預白禮如何成為人王,可想到那被九真伏魔陣羁押的無法轉生的無辜人魂,實在無法坐視不理。
她本體能分離身體的距離有限,思來想去,只有召喚了鬼王,要他派人盯着書元洲,畢竟鬼官無處不在,也并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她答應日後陪他去一次那險惡處試試,弓尤也不急于一時,很快答應鳳如青。
而鳳如青此刻正守在白禮身側,看着他黑金色龍袍加身,身上紫氣騰天,半張臉隐沒在面具之下,連面具上都描畫了赤金龍紋。
他半張臉上青澀猶未全褪,卻因為這莊嚴厚重的裝扮,顯得格外的沉肅穩重。
紅珠冕旒垂落額前,粒粒如血,撞着他半邊瓷白的肌膚,給人一種肅殺與堅決之感。
鳳如青這一刻,幾乎有些無法将他和伏在自己身上百般嬌憨之态的小公子重合在一處。
她總覺得他過分消瘦,卻直到今天,看他王袍加身,才察覺他身量似乎又長了,如今雖然依舊消瘦,卻是肩寬腿長。
垂金玉的寬厚腰封束起他筆直如松的腰背脊梁,沒有半點不妥帖之處。
他站在龍淵石階最高處的高臺之上,居高臨下地俯瞰群臣,不曾有半點怯場,更無任何違和,俊秀的面容依舊蒼白消瘦,卻仿佛有了不可觸逆的肅穆。
這一刻鳳如青覺得,他不該受那些蝕骨之苦,他天生便該是這樣的萬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