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一條魚·人王
白禮心中對于太後妖異模樣感到愕然, 但表情失控只有瞬息。
他畢竟是個敢同真邪祟同床共枕之人,親眼見過鳳如青蛻皮,借屍還魂, 面容扭曲得不成樣子。
倒不至于真的被太後身上的這點異常給吓到。
白禮很快惶恐地再度低下頭, 手指下意識又去摸心口的小果子。
而坐在上首的太後空雲, 确實是能夠讓任何知她年歲之人錯愕失态的模樣。
她今年已經近六十歲, 外貌卻仍舊如同二八少女, 膚若凝脂,明眸皓齒。
只是她再是看上去年歲小, 一開口的中年女人聲音, 也無法掩蓋她的表皮之下, 衰老還未能夠如面容一般逆轉的事實。
空雲先是被白禮錯愕的模樣取悅,但很快,她的面色就陰沉下來。
她确實是只有容顏看上去年少, 她的聲音甚至是五髒, 全都在一日一日地衰老着。
她也無法好好地将養,最近出現的意外狀況太多, 飛霞山上隐藏的死魂竟不知被何人放出!
天罰已至, 計劃再不能耽擱,待她處理好了朝堂內外之事,需得趕緊布下下一個轉生歸一陣,好讓她的五髒回春,徹底由死轉生超脫輪回。
否則她的精神越發的不好, 也不知何時會垮下去。她不能垮, 她要做的事情, 還沒有做完!
空雲姣好的面容上滿是陰鸷, 身側之人一見她這樣, 立刻伸出手,按在了她的肩頭,幫她控制自己。
空雲側頭看向按着她肩膀之人,眼中滿是依戀甚至是愛戀,濃厚得難以遮掩。
身側之人卻只是淡淡看她,那雙眼眸中,并無任何的情感波動。
空雲壓下心中酸苦,再度看向白禮,開口道,“隐娘之事,我可以告訴你,但你需得聽從我的安排,現如今先帝之子,只剩你與八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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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雲輕嘆一聲,卻沒有任何悲傷的意味,甚至帶着一些難掩的愉悅在其中,“我真的不想看着再有人死去了。”
她說到最後,甚至忍不住笑了起來,聲音斷斷續續嘶啞如鴉,難聽得很。
若是白禮現在擡眼看她一眼,就會發現她雖然容顏未老,可她的雙眸中滿是晦暗滄桑,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像一株保存了花朵形狀,卻抽幹了嬌嫩汁液的幹花,随時會被風一吹,便碎裂成粉末,随風而去。
她的手指無法自已地抽搐起來,她從最開始就沒有用哀家自稱過,反倒句句稱我,白禮心中怪異之感疊起。
他對太後的事情知之甚少,只知道當初太後空雲乃是一位民間女,當年羅炎帝去行宮避暑之時,偶然上街遭遇,帶回宮中破格晉封。
白禮聽她笑完,這才立刻開口,“一切全憑……憑您做主。”
白禮額角冷汗津津,如今他的那個狗父皇聖真皇帝已死,白禮按照規制,要尊稱太後一聲皇祖母。
但白禮聽已經成為太皇太後的空雲,自始至終沒有稱自己一句哀家,白禮猜測她根本就是從內心抵觸自己的身份。
這并不難理解,羅炎帝将當時還年歲尚淺的空雲接入宮中,并未好好對待,一度厭棄于偏院荒殿。
甚至還在她妄圖逃出宮的時候,下令将她的家人盡數斬殺,空雲走到今天這一步,全賴她自己心狠手辣。
白禮這麽說,也是将腦袋別在褲腰上。
這皇城中,這天下,挖空心思讨好這位手握權柄的女人的人前赴後繼,白禮想要作為她的傀儡,必然要是個不能成事的爛泥。
但他也不能真的爛得連說句貼心意的好聽話都不會。
他不想死,不能死,他要活着,要打敗八皇子,坐上那個唯一的位置,再設法反過來捅死操控他的人,這其中有一個極難精準把握的度。
現在人為刀俎,白禮作為一條待宰的魚,既不能蹦起來甩持刀人一身水漬,卻又不能不鮮活,而且還要讓人好抓住,又好下刀才行。
白禮說完這句,偌大的殿內,半晌沒有任何的聲音,最後還是空雲低啞的笑劃破了這片死寂。
她起身慢慢走下高臺,走到白禮身邊,伸出手指在白禮面前做了一個向上擡的姿勢,白禮便立刻擡起頭。
空雲笑容擴大,“你是真的不想死,我看出來了。我喜歡生命力頑強的人,隐娘當年不該那麽輕易放棄的,好歹她也伺候過我,若是來求我,便也不至于死得那般早……”
白禮強壓着心中翻騰的怒火和難言的惡心,恭順地垂頭。
空雲又說,“你不像隐娘,這很好。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自作聰明,乖乖的,我就讓你活。”
白禮垂下頭,露出脆弱的脖頸,是臣服的姿态。空雲再沒有說什麽,她笑着,眼中卻一片荒蕪。
吩咐屋內站得如同梁柱一般的婢女們,“請個太醫,為六皇子好生診治一番,再命人送出宮。”
她說完之後,徑直邁步走向殿門口,那一直悄無聲息地跟在空雲身後的修士,卻突然在白禮的面前站定。
他一站定,空雲自然也就站定,皺眉回頭,“書元洲?何事?”
那被稱作書元洲的修士,側頭看了空雲一眼,便又轉過頭,用腰間未出鞘的佩劍,指了指白禮的心口。
“拿出來。”他開口,聲若山間清泉淌過。
但他說出的話,卻讓才将将要松口氣的白禮,瞬間緊繃得後頸汗毛都炸立起來。
“拿出來。”書元洲又用佩劍點了點白禮胸口處。
白禮背後的冷汗瞬間便下來了。
空雲皺眉朝回走了一步,白禮心中亂跳,卻還是抖着手,将懷中的那個小果子給拿出來,遞給了面前的修士。
書元洲伸手将這個青澀的果子拿起來,修長的指尖翻轉了下,看了下上面的一個牙印,接着又湊到鼻尖聞了聞,眉頭微微擰了下。
是錯覺?可他方才明明在這個人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空雲看到書元洲手裏拿着的果子,疑惑問道,“有異常?”
書元洲搖頭,将果子又遞還給了白禮。
“你想吃那個?”空雲忍不住問。
書元洲淡漠的眉眼朝着她輕掃了下,空雲便抿住了嘴唇,率先邁步出了殿內,将身旁扶着她的婢女都甩在身後。
書元洲又仔細地看了一眼白禮,沒看出什麽異常,而後也轉身出了殿門。
白禮手心抓着小果子,炸立的汗毛開始簌簌下落,整個人宛若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他知道,這一關若是沒有意外,是過了。
他的木掉的感官又開始逐漸回來,手中抓着風如青給的果子,他幻想着自己抓着的是鳳如青的手。
膝蓋的劇痛,臉上被汗水浸透傷處的刺痛,都在不斷地提醒着他,他還活着,他應該很快,就能再見到鳳如青。
比他想象的要容易一些,太後看起來在來這裏之前,便已經做好了決定選擇他。
白禮抓着小果子按在自己的胸口,在這敗落的,漂浮着煙塵氣味的宮殿內,劇烈地喘氣。
若是他沒有料錯,八皇子那邊出了事,或許是死了,或許是八皇子那邊太後的手已經夠不到了。
現在他是唯一的選擇,殘與不殘,太後應當也沒得選了。
白禮在殿中呆了許久,太醫來為他診治。
他膝蓋上腫得老高,青紫淤痕看上去很可怖,需得敷上好多天的藥。而臉上的傷,白禮并不許太醫上手,也是開的藥。
然後他便被人半拖半架着,順着皇宮後巷的小門,送出了宮,送到了行宮。
他身邊伺候的婢女從兩個變成了八個,事無巨細,吃食也是真真正正的皇子規格。
他緩了兩天,才能下地緩慢行走。送來的藥,白禮從不問是什麽,喝的和敷的都很仔細地給自己用了。
他屋外守着的侍衛,看見的看不見的都有很多,白禮被軟禁起來,除特定的活動範圍,根本哪也去不了。
他心急如焚,卻也只能每天試探着走遠一些,看看有沒有人攔着他。
他的衣食住行,包括每天晚上睡多久,都有人向宮中報告。
皇帝死去了這麽久,朝中兩大勢力鬥得你死我活,屍首在宮中被冰鎮着都要變質了,卻還在秘不發喪。
白禮被太後命人接着去宮中見過一次聖真皇帝的屍體,也就是他的父皇。
白禮對他沒有任何親近的感覺,有的全都是無邊恨意。
父子兩個第一次見面,沒成想是這種場面,白禮覺得諷刺之餘,控制着想要鞭屍的沖動。
半月左右,白禮的身體逐漸好轉,膝蓋上的傷不跪着不怎麽影響行動,臉上的傷處也結痂。
他也第一次試探着,帶着仆從從行宮的大門走出去。沒有人攔着他。
宮內,空雲正焦頭爛額。
她的人屢次被打壓,沛從南簡直找死,竟去籠絡八皇子母妃氏族。要不是有沛從南撐腰,那個賤貨哪敢對着她不恭不敬!
若不是直接殺生,讓她遭到天罰迅速衰敗,而書元洲到如今并不肯為她出手,八皇子那個奶娃娃,哪能活到今天威脅她的一切!
決不能讓那個奶娃娃坐上大位。沛從南攏了大權,焉有她的活路?到時她的轉生歸一陣也再難成!
空雲伏案抱着自己欲裂的頭。接到白禮出行宮的消息,她的面色更加沉郁,哪有半點少女模樣。
她眉心擰出豎紋,半晌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他是要在這個當口上做什麽!”
“命侍衛不要跟太緊,暗衛盯住,”空雲對着跪地的屬下說,“你去親自跟着他,若他膽敢接觸沛從南的人,就地誅殺!”
沒了帶着皇室血統的人又如何,聖真皇帝血脈死絕了,不是還有元貝王一脈,過繼就好啊!
一個不夠就兩個,反正羅炎帝兒孫多如狗,一個一個地來啊!
空雲頭疼得直朝着桌子上撞,她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腐朽氣息。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修煉邪術無以為繼,便會反噬。
她痛苦地抱着自己的頭,扒翻了桌上的墨臺。墨汁侵染了她額頭,身邊一直沉默站着的人,終于看不下去,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來。
手掌覆蓋到她的靈臺處,靈力順着她的頭頂灌下,安撫腦中那顆根本不能放置在人類身體中的妖珠。
墨汁如血一般地順着空雲的臉上滑下來,她咬着嘴唇,微微仰頭看向書元洲。
這麽多年了,他還如初見之時一般模樣,沒絲毫的變化,是她用卑鄙手段強留他在塵世,累得他遭受天罰。
可她不能放開他,不能!沒有了他,她……還活着幹什麽?
空雲抓住了書元洲的手腕,嘴唇蠕動半晌,卻沒有開口。
她想要再叫他一聲,叫他一聲元洲哥哥。
可她的容貌青春,聲卻如老妪,她不敢叫他,生怕他露出厭惡之情,太惡心了,她自己都覺得惡心!
書元洲卻開口,“你殺不了他的。”
他身帶紫氣,乃是注定的人王。
空雲閉着眼,淚水潺潺,沖散了墨汁,不知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只是抓着他的手腕,片刻不肯放松,卻也……不敢再近一步。
而不知自己已經被空雲養的最精銳的野狗盯上的白禮,大搖大擺地從行宮出來,并沒有刻意去甩開仆從。
他現在顧不得什麽其他,甚至将見沛從南都抛在腦後。
他手心抓着那枚已經開始幹癟的小果子,直奔花月湖。他要去見鳳如青,他必須見到她!
他實在是太過思念她,想要和她說的話太多太多了,白禮甚至不知道她會不會在那裏,她是否還在等他,她會不會覺得無趣,已經走了……
心慌意亂,腦中澆了滾水一樣的沸騰,他到了花月湖邊上。
正是夜半時分,泛舟湖上的人仍是不少,還有很多的花船,在吟唱着纏綿小調。
白禮站在湖邊,身後仆從退在幾步之外。
白禮盡可能地借着湖面水燈,去分辨周遭人臉,卻在人來人往柳綠花紅之中,看不到他心上的人等在何處。
鳳如青留了自己一塊本體守在河邊,就是因為不能時時刻刻地等在那裏,她發現了沛從南一個天大的秘密。
她感知到了白禮出現,暫時放下弄清楚沛從南的秘密,急速地朝着湖邊趕去。
白禮在岸邊上看了許久,期間好幾個花船在他身邊停下,有年輕貌美的妓子召喚他上船聽曲,白禮卻只滿眼的黯然,心中焦灼幾乎要将這湖水燒到沸騰。
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約好了要等他,為什麽沒有出現。
白禮租了一方小舟,船家是個沉默寡言的老者。
湖中水燈将夜色映照得光影迷離,這裏比白禮從話本上看的,比那群太監嘴裏聽來的,還要斑斓美麗。這裏有許許多多的浪蕩子買醉,卻也有很多兩情相悅的男女偷偷約會。
白禮看到所有人成雙成對,卻唯獨他一人形單影只,心中窒悶得如同沉溺于水中,澀苦難忍。
小船在湖上緩慢地飄着,如白禮的心中一般的無依無靠。撐船老者在一處水榭旁停下,對白禮說自己要去趟岸上。
白禮點頭,他便上岸,小船還緩慢地在湖中飄蕩。
水榭上面歡聲笑語,嬌俏的娘子身姿纖柔地起舞,引得看客陣陣叫好。
白禮如同被阻隔在這人間熱鬧外的孤星,趁着無人默默取下面具,看着水中倒影,自嘲一笑。
他果然,還是個遭人厭棄的醜八怪。
那船夫有事耽擱了,許久才回來,白禮戴上面具自憐自艾,沒有注意到船夫跳上船的時候,身姿不再佝偻沉重,而是輕盈如燕。
船只再度動起來,但這一次不再按着白禮的要求随便劃劃,而是有目地朝着一處荷花叢劃去。
白禮察覺的時候,他們的小船已經滑入了碩大的荷葉之下。
白禮低頭躲了一下那荷葉,皺眉正欲說話,那撐船的“老丈”突然湊上前來,啧啧道,“這是誰家的小公子,這般愁眉苦臉,難不成是遭了心上人的抛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