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篇(一)
“莫要靠近那裏。”小時候,每每入夜,奶娘總指着窗外,待伏月如是說。
奶娘指的那裏,是一處塌圮的小院子。院子仍是伏家的,只是廢棄了許久,無人住。圍攏院子的一圈,草長沒膝深,掩掉了一半兒的斑駁院牆。有時風穿過破牆的縫隙,吹出嗚嗚的聲響,像鬼鳴。
伏月是伏家的長女,也是早逝的大夫人唯一的孩子,家人總也記着囑咐她別亂跑,尤其是那處小院子。對于小院子,仆人們的說法各不相同,有的說過去有丫鬟在院裏慘死,有的說起夜在那院前撞見過鬼新娘,還有的說院子建處曾是亂葬崗風水極兇,總之陰氣太盛,邪得很,因此被伏月的祖父閑置了。
因為好奇,伏月也曾在那院子門前張望過,裏頭空蕩蕩的,除了一間幾乎要塌下來的小屋子,伏月什麽也沒看見。那之後伏月因夜裏吹了風,病了将近半月,仆人間紛紛傳言,說她是中了邪。從此再沒人敢靠近那院子,伏月也被奶娘禁止往那處走。
可現下,伏月又走到了小院子前,這是她自八歲來第一次走到這裏。來這裏,大概是因為伏月的奶娘不再管伏月了,她總是咳嗽,伏月的父親便喊她家人來将她領了回去。伏月怎樣請求父親,也留不住奶娘。閨房裏只剩了伏月一人,寂靜得有些可怕,夜裏伏月翻來覆去睡不着,這才披了衣裳出門來。
小院子依舊荒蕪,野草長得更高了些,卻不再如幼時看到的凄涼可怕,也許是那份凄涼已埋藏伏月心底,她說不清。鬼使神差般,伏月擡腳走進小院,院裏那間小屋子更破敗了,幾片青瓦遺落在地上,屋子仍舊未塌。伏月總覺得這小院子有一種不真實的意味。
四下無聲,伏月繼續擡腳,落下,然後停步一一她聽見有人喚了她的名字。
“是月兒麽?”陌生的聲音,不确定的語調,稱謂卻無端親密。就連從小将伏月帶大的奶媽,也只喚伏月“阿月小姐”。
“誰?”伏月不回頭,無甚表情地問道,她不知是哪個不識趣的下人敢跟蹤她,也沒興趣去認識這人。那人卻只是極輕聲地笑了,“自然是我。”她的笑聲像巫祝吟誦的咒,魅惑慵懶而又毫不掩飾。
伏月終于回頭,卻見一個倚在樹枝上的女子。她穿着紅得刺目的裙,随風輕拂的裙擺像是能擰出血來。那一頭散亂的長發是濃墨暈染的顏色,襯得她的臉蒼白如宣紙,朱唇卻依舊烈火般鮮豔。女子對着伏月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上下扇動,眼尾一抹極淡的紅,像是伸出一縷煙霧似的花絲。
“冥,我的名字。”女子從樹梢上跳下來,微笑着。她未着鞋履的白皙的足點在地面,帶出腳踝間一串銀鈴空音,輕盈得像只翩跹的蝶。
“我并不認得你。”伏月微微偏過頭,謹慎地答這來路不明的女子。她與冥挨得極近,莫名地感覺到一陣令人不舒服的寒意。那是寒意,又或者是一種極其冰冷的絕望,籠罩着一抹掩藏不住的戾氣,讓夏夜裏空中也結出冰粒來。
“可我方才告訴了你我的名字。”冥不依不饒,伸手輕佻地挑起伏月的下巴,讓她正視自己。伏月驚愕的眼中,冥講話時漆黑的眸子躍着隐約的紅,像是火苗纏繞,教伏月的心尖忽而被燒灼出一塊異樣的小缺口。
伏月躲開冥的手,皺了皺眉,最終選擇了沉默。她走過冥身邊,徑直奔向小院門口,她有些後悔自己亂走,來了這鬼地方,遇了這鬼似的女子。白玉似的手卻又攀上了伏月袖邊,勾住嵌着花邊的袖口,不讓伏月離去。
冥幽幽開口,語調聽來有些乞求的意味,“別走,我并不可怕。”
然而伏月只是奮力甩開那只染了绛紅蔻丹的手,逃也似地跑遠了。被揉皺的袖口留下了奇異而莫名的花香,是那個叫冥的女子身上的味道,寒涼的,伏月以手枕着頭阖上眼時總是聞到,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