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主子
大少爺在江夫人面前确實表現得很恭敬,當他母親大人把我撥給他當小跟班的時候,他應承得很是乖巧,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回到文園裏,他對我也是份外的客氣。只是——一将房門關上,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得虧我在胭脂樓這些年的經歷,才不至于被吓倒。
剛到文園的那一天,大少爺關上房門後,便翹腿在太師椅坐着,好整以暇地打量我。
我眼觀鼻,鼻觀心,斂容屏氣,雙手緊緊地貼着腿,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從小在那樣的生活環境長大,我很有自知之明,眼前這人就是我以後的主子了,從今往後有沒有安生日子,都得看他是否大發慈悲。
大少爺一直坐着沒說話。我低着頭不敢看他,知道他此時恐怕是要立威。
過了老半天,這位爺終于邁開步子向我走來。一步,兩步,他腳上穿着一雙繡金線花紋雲頭錦鞋,一塵不染,我忍不住看出神了。
“擡起臉來。”
大少爺說話真是奇怪,為什麽不是擡起頭來?我心裏納悶,但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大少爺命令剛下,我已經應聲而動了。
“啪”的一聲異響傳來,份外清脆。世界突然天旋地轉起來。
我沒站穩,猝不及防被這一巴掌甩到了地上。過了片刻,左邊臉漸漸傳來火辣辣的熱度。我捂着臉,擡頭看了看大少爺,他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臉上的笑意愈加溫和,仿佛剛才那一巴掌并不是他動的手。
難不成是我的錯覺?
我猶豫了一下,重新站了起來。
“如何?”大少爺勾起薄唇,笑吟吟地問。
我耳朵裏嗡嗡地響,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于是回望他,“什麽?”
大少爺又是一笑,揚起的嘴角還沒來得及放下,一個巴掌又晃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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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老地方。力度加重了。
我這次稍稍有了準備,只是被打得歪過頭來,人還是站得直直的。我的頭還沒來得及轉過來,就聽得大少爺冷浸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自然是問你滋味如何了。”
哦,這次應該是沒聽錯了。
我怕又要挨打,趕緊低頭,恭敬回答道:“大少爺仁慈。”
我說的是實話。
大少爺這一巴掌跟我以前挨的打相比,确實算不得什麽。胭脂樓裏不僅養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還養了一群打手。這群打手是專門用來對付不聽管教的姑娘和付不起嫖資的嫖客的,揍人的功夫了得。
你說大少爺這幾下功夫哪裏能跟他們比呢?
“仁慈?”大少爺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大笑起來。
他走到我身邊來,低下頭來,用修長白皙的三根手指,輕輕撚起我的下巴,将我的頭擡了起來,陰森森道:“你是嫌我打得不夠用力?”
我覺得他是想看看剛才的傑作——那兩巴掌,忙不疊配合地轉出一個盡量完美的角度,好讓他看得真切些。
“不愧是母親大人送來的貨色,能忍。”大少爺薄唇一揚,笑得很是刻薄無情。
他突然這麽一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真切沒。
我的下巴被鉗制住,費勁地擡高來,正好對上大少爺的唇角。只見他眯着眼睛,雙唇一張一翕,說出幾個字來:“你這眼睛,啧啧,真是要不得!”
我心裏猛地一抖,害怕他真的要了我的眼睛。
幸虧大少爺很快就将我松開。
說來也奇怪,我在胭脂樓裏沒少挨打,打我的人比大少爺還要孔武有力,打人的功夫也更加熟練,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特別記得大少爺的那兩巴掌,至今想起來都覺得火辣辣的疼。也許是太出其不意了吧。在這之前,別人打我都是一副怒目圓睜的猙獰模樣,可大少爺畢竟就是大少爺,如此與衆不同。他穿着一襲白衣,動起手來,高高束起的頭發一絲不亂,嘴角始終噙着溫柔的笑意。
所以我才會一直忘不了?
“以後你就在我房裏守夜。”扇了我兩大巴掌的大少爺氣定神閑地說。
從此,我連睡個安穩覺的日子都沒有了。
所謂守夜,就是在夜裏大少爺睡覺的時候守在他身旁。我自然是一整晚都別想睡了。
大少爺優哉游哉地躺在床上,我立在床腳随時聽他吩咐。
“走遠點,別讓我聞到你的氣味。”他說。
我一愣,我來了文園可是每天都洗澡的啊,哪裏還有味道?大少爺也是特別,既然覺得我有味道,還要留我在房裏……
心裏是這麽想,對于大少爺的命令,我是不敢違抗的,也沒膽子質問。于是連忙退後幾步,輕輕走到茶桌旁。
大少爺躺在床上,斜眼瞥了我一眼,悠然說:“別以為你還能倚在茶桌上偷懶。”
我心裏滿滿是震驚,怎麽這點小心思都被他看出來!
于是又退出了兩步。這兩步邁得比較大,我快退到了門口。
“你是死人還是啞巴?”
這是在責罵我不回話了。
我趕緊識趣回道:“小人知錯。”
“知錯就好。這大晚上你可得好好守着,別給我偷懶睡着了。”大少爺閉上眼睛來,表情有點困倦,聲音也是輕輕柔柔的,“你現在倒可以想想是想做死人還是啞巴了。要是我屋裏出了什麽意外,明日一早,你便可以二選其一了。”他的聲音添了點冷意,“知道了嗎?”
“知道了。”
羅帏裏傳來大少爺頗為不屑的一聲低哼,随後就安靜下來了。
大少爺睡眠很淺,晚上偶爾會醒過來幾次。
他一醒來,我就得為他點燈、送水。
有段時間,我甚至懷疑大少爺是不是在考察我的守夜工作,于是夜裏站得更挺拔了。可大少爺既沒有對我的工作挑刺,也沒有任何贊賞的話。這樣只說明了我的工作完成得确實平庸,不值一提。
我這一站,就是一整夜,不曾合眼。
夜夜不能睡覺,白天還要幹活,我的身子有點吃不消了,幹活時也免不得出了錯。
有天晚上,大少爺中途迷迷糊糊醒來說要喝茶水。我端過去給他,一晃神,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茶杯。陶瓷渣子灑了一地。
大少爺整個人被這一聲異響驚醒了,皺着眉頭猛地坐了起來。
我也吓了一跳,趕緊彎腰将那幾片稍大一點的碎片拾起。堪堪撿起兩片,就聽得大少爺說道:“算了,明早再收拾吧。”
我手上的動作一停,擡頭望向大少爺。他輕輕地揉了揉眉心,悠悠開口道:“你站了大半夜也累了。跪下吧。”
是的,大少爺說的是跪下,不是退下。
這一地的碎片。
我當下愣住了,沒有即刻動作。大少爺以為我抗旨不從,一道淩厲的眼刀橫了過來,“怎的還不動?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不再猶豫,直直跪了下來。
大少爺見我乖乖跪了,這才又躺下。
我心裏松了一口氣,看來大少爺把要喝茶水的事都忘了。
我穿的褲子薄,陶瓷碎片很快就刮破褲子,慢慢陷進膝蓋的肉裏,我竟然感覺不到疼,只是霎時間冷得厲害。
黑暗裏,似乎有鐵鏽的味道蕩漾開來。
第二天早上,大少爺起床,幾個伺候他穿衣洗臉的婢女魚貫而入,對跪在一旁的我視而不見。
突然有人低低地驚呼一聲。
我跟着低頭一看,才發現膝蓋之下,形成了一大團暗黑色的血泊,将我整個人圈了起來,看起來甚是怪異。
大少爺也看了過來,神色淡淡的,眉眼間平添了點倦意。
我心裏嘀咕,大少爺似乎是因為我昨夜的驚擾而沒睡好,這會兒也不知道會不會再找我算賬。
正想着,聽到大少爺對我說,“出去幹活吧。”
這話聽起來是用不着我來收拾房間了,真是占了大便宜。
我費了老大勁才站了起來,步履不穩,可還是咬牙堅持住,一步不停地走了出去。我不敢停,怕一停住,大少爺會改變主意讓我接着跪。要真是這樣,我這兩條腿恐怕就廢了。
我緩慢地走着,突然覺得這兩條腿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
完全沒有了感覺,疼也罷,酸也罷,都感覺不到了。這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棉花上,軟軟的,無法着力,沒有着落。
我忍不住有點心慌。
好在過了半刻,兩條腿慢慢恢複了知覺。
膝蓋裏傳來奇怪的感覺,又疼又麻,又癢又脹,猶如萬蟻蝕骨。每走一步,都疼得厲害,膝蓋上的幾個洞口撕裂,鮮血潺潺地往下淌。
饒是疼得厲害,我心裏卻高興得難以自抑,有種膝蓋失而複得的慶幸。
膝蓋的傷,血肉黏糊,黑污污一片,我沒法找大夫看,也無藥可上。過了幾日,有些小地方先結了痂,可我每天都得守夜,大少爺又要我整夜跪着。這樣一來,傷口又撕裂開來,漸漸發了膿,難以結痂,如此反複,老是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