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道中分
上回
一心二隔 大道中分
天真地秀育仙胎,日精月華孕聖靈。
石卵迎風化靈猴,目運金光沖鬥牛。
四方求學悟真道,功成回歸震妖群。
世間兵器十八般,奈何趁手無一是。
東海龍王水晶宮,天河定底神珍鐵。
感知主近霞光豔,瑞氣騰騰萬彩生。
适時猴王來造訪,索要兵刃手段橫。
千般神兵不入眼,獨愛海藏一鐵黑。
兩頭金箍中段烏,長短粗細任随變。
有名如意金箍棒,大禹治水定深淺。
猴王是個雷公臉,尖嘴嗑額腮不貼。
一萬三千五百斤,能舉能舞世間罕。
弄神通,丢解數,法天象地,無所不應。
瑞霞騰,紫氣現,祥雲紛紛,仙蹤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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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萬物各有主,猴王喜得神珍鐵。
太乙之道妙更闊,金仙有勝名威揚。
話表孫悟空自得了金箍棒,更如猛虎添翼,似蛟龍成丹。他的手段又多,法力又強,擒邪捉妖,更銷生死賬,官拜弼馬溫,又封齊天聖,攪亂蟠桃會,更要騰拿鬧天宮,樣樣施為,件件顯能,縱使玉帝召集天兵十萬神,無人能降孫大聖。饒是二郎真君變化多,也只可打個平手。若非太上老君金剛琢,豈會淪為階下囚。好大聖,真了得!你看他:刀斬斧剁,火燒雷釘,莫能傷損;八卦爐中,七七火煅,煉就火眼金睛;脫離桎梏,大亂丹房,再反天庭。幸有仙官到靈山,拜請如來降大聖。美猴王賭鬥不過,被壓五指山下,饑餐鐵丸,渴飲銅汁,淪落悲慘,有詩為證,詩曰:
昔日威風齊天聖,雷霆萬萬争至勝。
佛法無邊不虛妄,虛妄不該欺心狂。
三頭六臂縱逞兇,如今山下無掙動。
鐵圓銅水下腸肚,悠悠惱恨天地窮。
此一困,就是五百載。五百年後,我佛有大乘佛經三藏欲傳至南瞻部洲,教化荒淫,差南無大慈大悲靈感觀世音菩薩上東土尋取經人,菩薩路過此地,勸化孫悟空皈依,為取經人做個善徒。果有唐玄奘三藏奉大唐王之命西行,跋山涉水,到五行山地界,把佛帖揭起,使得大聖解離天災,從此秉教沙門,志心西往,又收服八戒、沙僧并一匹白龍馬。一路上師徒協力同心,破妖除魔,奮發精神,誓要靈山見佛,成就圓滿功德。
卻說三藏一衆,看不盡途中景致,行彀多時,不覺數月。忽見高山阻路,那長老端坐馬上,舉目遙觀,不覺心驚,道:“徒弟啊,看那山危峰陡澗,層層疊疊,十分險峻,是必小心。”行者在前開路笑道:“師父原來不識得我。”長老道:“悟空,我自出長安,頭一個收歸的就是你;暑去霜來,不知幾載,甚是虧你的法力與人情,才每每化險為夷,我弟子方能到此。我又如何不識得你?”行者道:“師父既知老孫神通,只可放心,盡情走路耶。”那長老只好寬懷,趨馬向前。
行有十裏,至到山腰。滿地藤枝,十分絆腳。行者不及提請長老下馬,就刮起陰風慘慘,砂石漫漫。行者情知古怪,更聞得風裏有腥臭,暗道:“不好,不好!妖怪來也!”欲搶師父下馬,卻見馬上早已空無一人。
待風過,八戒和沙僧爬将起來,只見行者急得在馬旁亂轉。沙僧道:“哥哥,好道是吹過了風,腳癢發了?”八戒道:“不是,是羊兒風發了。哥哥,我這裏有個靈妙的手法,你來,保管舒泰。”行者回頭,氣騰騰道:“想是你們眼風發了,視而不見!爾等可知少了什麽東西?”八戒指定白馬,沙僧指定行李道:“東西俱在,沒少,沒少!”行者從耳內摸出棒來,迎風晃一晃,有碗來粗細,執在手中罵道:“你兩個讨打!伸過孤拐來,一人五下!”八戒知那棍重,慌忙擺手道:“哥哥啊,有話好說。你那棍重,半下殘廢,兩半斃命,我和沙弟不似你般堅固,打不得,實在打不得!”你看那呆子,見行者還不消氣,就發起呆性,嘟嚷道:“這猴頭又不是五旬婦人,這般心煩氣躁怎的?”行者大怒,收了棍,輪拳打來,沙僧扯住道:“大哥,兄弟間笑話幾句,當不得真,莫氣,莫氣。”八戒知道利害,忙低頭認錯,行者才作罷,用手指定白馬道:“你這馕糠的夯貨,可見馬上少了甚麽?”八戒、沙僧一看,慌道:“不好了,不好了!走了師父了!”他兩人又圍馬轉一圈,依然不見。八戒道:“壞了,壞了!方才那風定是妖怪躲在裏面,趁我們忙着躲避,擄走師父也。”沙僧也慌:“只不知風出何處,如何找尋?但恐去的遲,師父性命無矣。”那呆子越發癡呆,搖頭道:“尋不了,莫再尋。沙弟,你我把行李分了,把白馬留給大哥,我們散夥去罷。我還去見我渾家,你還去流沙河逍遙,大哥還去花果山耍子是。”沙僧怕呆子再惹怒行者,忙扯住道:“二哥莫胡談,不要慌,且看大哥有甚法子。”
行者執着棒,撚着決,念一句“唵”字真言,把個山神、土地盡拘出來,戰兢兢跪下道:“大聖,小神拜見。”行者喝道:“你當的好山神,好土地!縱兇逞惡,放任妖精橫行,卻累我老師父遭殃。”土地央道:“上告大聖,我等理當司監察之職,奈何那怪有些手段,我等俱收斂不能,萬望大聖饒命,饒命!”行者道:“你起來,我問你:此是何山?是何地界?有何妖怪?”山神道:“回大聖,此山名長風山,原來無怪。三年前來了個長毛精,帥一衆小妖,行兇作惡,欺傷生靈,占一個山洞,叫長嘯洞,怪在洞裏自稱長毛王。”行者道:“可知洞在何處?”土地道:“此處正南十五裏便是。”行者即令山神、土地回去,對八戒、沙僧道:“老孫去救師父,你們那個随我?”八戒害怕行者報怨,裝聾推啞,沙僧道:“常時多是二哥,今番還換我罷。”八戒忙道:“有勞,有勞!謹慎,謹慎!”行者遂教八戒看守行李、馬匹,攜着沙僧,望南駕雲而去。
行不多時,便見幾個小妖,在一洞門前舞槍耍子。洞門旁立一大石,上書“長嘯洞”三個大字。行者即教沙僧走過一旁,伺機相助,他自家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着棒,按下雲頭,到洞前罵道:“潑怪,趁早送你孫外公師父出來!牙迸半個‘不’字,連洞府也打碎你的!”小妖見行者氣勢,丢掉槍,飛奔入洞叫道:“禍事了!禍事了!”那長毛怪正在洞內飲酒,聽見小妖亂叫,忙問:“有甚禍事?”小妖近前道:“大王,外頭來了個口稱‘孫外公’的雷公嘴,叫送他師父出去哩。若然不肯,便要打碎洞府。”那怪聽見來者姓“孫”,又長得似雷公,大驚道:“我只道這地方行人稀少,想人肉吃了,今朝撞運來了一衆,挑那皮細肉嫩的抓來,不成想竟是要取經的唐僧。早聞他一路西來,孫悟空是他大徒弟。這厮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自稱齊天大聖,手段強橫,不好對付。我又聞人說吃一塊唐僧肉可保千千年長壽,得萬萬年功夫,今番既是拿了來,決不放還!但那猴頭在門外高叫,怎生是好?”一旁閃出一個小妖,朝上奏道:“大王,我有一計。”老怪忙問:“是何計?快說将來!”小妖道:“大王,我曾聽這猴頭愛俊。大鬧天宮時,玉帝遣天兵神将收降,這大聖,但凡是體貌粗犷,舉止雄莽的力士,皆先叫罵,後掄兵。但遇上那眉目清俊,氣象斯文的二郎顯聖真君,反而調笑幾句,再動刀槍。大王何不變作美相公,引那猴頭放松,方好勉力擊退。”老怪聞言大喜,即教手下為他整束裝扮不題。
行者不知老怪一般計較,兀自在洞外叫罵多時,全沒響應,心頭火起,便要掄棒上前,忽見洞門吱吱呀呀開了,自內裏走出一個人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臉如圓盤皎似月,長眉星目桃花豔。發絲烏黑膚雪白,一點绛唇頰飛霞。顧盼流轉,眼波有情。顧盼流轉,萬丈紅塵萬衆生;眼波有情,一片癡心一生托。體态風流婀娜,嬌容堪比群芳。只恨身作男兒相,願把衣裝比美娘。
真個老怪扭捏作态,費盡心思,在那洞門演演停停,拿捏嗓子問道:“是那個大膽敢來我門前叫罵?”卻不知大聖一雙火眼金睛,早看得他一身晦氣,是個精怪,用手指定罵道:“我把你這個陰陽失調的潑醜怪!你是走岔了那條門道,修成這副鬼樣?鬼怪也嫌你污了他的名!我那十世修為的老師父也是你能吃得?快快送出來,不然,莫怪老孫棒重,與天地滌蕩你這惹人眼酸的污髒!”
那怪被這一通罵,惱羞成怒,現了原相,原來是一個滿身黑長毛的妖精。那毛十分風長,連臉面也遮去,僅留兩個眼孔視物;手執一把彎月大刀,一腔怒火,更不打話,往空劈來。行者使棒架住,兩個即時殺到一處。好殺:
金箍棒走龍蛇,彎月刀漫天霜。一個是唐禦弟護法,一個是山野精逞兇。都曾身處飄仙庭,也曾王母面前迎。間或曾觑面相睇,現如今莫莫不認。刀來棒去攪東海,棒來刀架削西樵。這個要施為救主取真經,那個要賭鬥争持得長生。大聖是太乙金仙心性正,看不得男嬌雄豔不罡氣,目不留□□皆空。長毛怪修為善變化,只可惜對錯牛頭彈錯琴,惱羞成怒要辯明。棒如風,刀如龍,攪殺一處顯神通。兩般努力皆長老,堅心專要求西經。
戰經五六十合,那怪漸覺手麻筋軟,見行者的棒又密,拳又緊,滿身解數,全無破綻,情知不敵,便晃一招躲開去,探手在身上亂摸。行者是個經驗的,眼又乖滑,知那怪是在摸甚麽厲害的物件,果不放任,舉棒喝道:“潑怪!掏甚麽寶貝對付你孫爺爺?看棒!”正情打下,忽然簌的一聲,手裏空虛,竟是金箍棒飛走了!行者大驚,急回頭找尋,那怪摸着了寶貝,掏出來,是一只白瓷碗,望行者抛去。那碗起到空中,竟大如車蓋,行者耳聽風響,再回頭已是不及,被個碗兒撲個個兒扣在了地下。沙僧見勢不妙,摯寶杖上前要碎碗救行者。寶杖落處,就如槌敲銅鐘,叮當亂響,其實無一破損。長毛怪趕至,與沙僧纏鬥,他那一洞小妖,又俱抄着兵器過來幫襯。沙僧以一敵多,漸覺不支,只得虛晃一杖,敗陣逃走。
毛怪得勝,即教小妖揭碗綁行者。你道行者專會變小蟲小蜂,老怪不怕揭開碗縫兒,讓行者走脫麽?那怪卻不識行者手段,只知這碗厲害。原來這碗也不是尋常碗,是天上神仙盛酒的器皿,千百載瓊漿玉液侵浸,就是無酒也醉人。衆妖曾見行者手段高強,都戰戰兢兢。有膽大的上前搬起,卻見行者倒在地上,已醉得睡了。原來大聖吃不多酒,這酒又是天上酒,五百年前曾醉過他,幹脆便掙紮不住,撲在塵埃。衆妖歡天喜地,捆的捆拿的拿,一齊把行者擡入洞中不題。
卻說沙僧躲離了老怪,徑回山北。八戒見他歸來,忙接住問道:“沙弟,怎麽說?”沙僧按下雲頭,連聲道:“晦氣!晦氣!”八戒問:“怎的晦氣?”沙僧失聲道:“二哥,想是今日造化低,遇着個醜怪,師兄也被抓走了。”八戒道:“是怎的造化低,連你也嫌醜?大哥又是怎被捉去的?”沙僧道:“慣常的山野精靈,不是膀大腰圓,也是虎睛突額。至不濟,也像紅孩兒那般青青嫩嫩到也威風凜凜。這怪起先,竟是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樣,要罵失威風,動手跌名分,觀看眼痛,言語耳酸。虧得大哥心氣硬,忍耐不發,與他叫罵,那怪方現了原貌,是個渾身長黑毛的妖精。二哥,你莫道我說嘴,此番若是你去,可能還有得計較。”八戒道:“我有甚計較?”沙僧道:“是你問我,我若說差了你意,不要怪我。”八戒道:“我不怪你,你說吧。”沙僧道:“二哥好美色,想是有些對付豔人的手段,若你在時,對應他一對應,總歸不至污了師兄的眼,淤塞了師兄的心竅,使他遭擒也。”八戒道:“沙弟,我便有些對付美人的法子,但都只對女子,對男子,也是無的。”——“那猴子平時慣會自誇,其實有些施為,今回怎麽被擒了?”沙僧道:“師兄罵出那怪原樣,兩個賭鬥起來。那怪不敵大哥,要摸寶貝,被大哥喝一聲,正要下棒,那棒不知怎的脫了手,大哥忙回頭看,被怪摸出的一個碗兒蓋住。是我趕上前要用杖敲開。那碗果有些神奇,竟勝金石般無損。此時老怪攜小妖打上前,是我招架不住,只好抽身而回。”八戒道:“好,好,好!早間我教散夥,你攔着不放,要等那猴頭施為。不想那猴頭也是氣數盡,被怪抓去,白誤了這段光陰。”沙僧喝道:“二哥莫胡談!我等一向西來,大哥也幾次身陷囹圄,那次沒有想法脫身,反救我們,保得師父?散夥之事休再提,且讓你我努力,還去妖精洞前索戰!”八戒道:“老豬好道是去得。只這行李和馬怎麽處置?”沙僧道:“我記得師兄曾說這馬是龍馬,前番在寶象國他也化身救主,有些法力,十分靈氣,便教他看守行李,此處等候如何?”八戒點頭道:“有理,有理!沙弟說的是,我還與你去來。”二人遂結束衣衫,一個執釘钯,一個摯寶杖,同往南去。
早到洞前,八戒、沙僧站定,高叫道:“潑毛怪!還我師父、師兄來!膽敢無禮,一發打殺!”守門的小妖忙又飛入內報道:“大王,門外又來了一個長嘴和尚并一個黑臉和尚,教還他師父師兄哩。”老怪道:“來者想是唐僧的二徒弟和三徒弟,這兩個手段不如孫悟空,無需理,莫管他。你們好生準備些,蒸唐僧吃了增壽來。”真個看門小妖閉緊門戶,悶聲不應,雜役小妖擔擔擡擡,燒水的燒水,刷鍋的刷鍋。那些個小妖乒乒乓乓的侍弄物什,在孫大聖左右來來往往,他倒全然不知。原來,大聖被仙酒的香氣入竅,腦中生花,夢夢懵懵,只覺得一時高坐水簾洞內,與群猴玩耍,一時逍遙天堂上,與衆仙禮拜。但聞得有人高呼:“大聖,酒來!”他伸手接過,兜到眼前,卻變做了蟠桃,也不嗔怪,歡歡喜喜吃下,還變做小蟲,伏在桃樹枝上大睡,不得掙醒。正是:
唐長老落難,孫大聖入困。
天蓬無心戰,卷簾無計施。
可憐東土王,兩眼望長空。
秋水欲對穿,不來大乘經。
當年唐僧起行,觀音菩薩料他滿路苦難,一步三災,教行者、八戒、沙僧歸順護持,又教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暗中跟随,守衛正果。卻說那晝夜不離的金頭揭谛,眼見唐僧性命将休,八戒、沙僧索戰無果,孫大聖只情酒醉,恐事不諧,佛法不揚,蒼生有難,焦躁填胸,待四下無人時,輕輕現身到行者耳邊喚道:“大聖,快醒!大聖,快醒!你師父有難,快醒!”又拿手推他。行者在睡夢中,翻一個身,就跌落塵埃,他一吓,猛的打開眼,但見身在瑤池,周圍無人,只有裝酒的缸甕,四散倒地,內裏空空如也。見此狀,自覺闖禍,心驚道:“不好,不好!撞禍了,撞禍了!走,走,走!”急忙爬起,往外便闖。早見托塔李天王率領十萬天兵等候,看見他來,就要掄刀槍。行者自恃神威,公然不懼,往耳內摸金箍棒,摯出要打,只覺手中空虛,低眼看時,鐵棍全無蹤影。行者猛可的着慌,在夢裏一跌,嗚呼醒來。
但卻不記前事,只知道找棒,使大力掙斷繩索,也不救師父,也不降妖精,心心念念都是如意棍,思思想想只盼鐵神珍,悶着頭,只情亂撞。撞得那衆小妖:燒火的躲進柴裏,擡水的藏在缸後,打掃的吃一個滿嘴灰,巡邏的跌一個雙股黑;撞得一洞雞飛狗跳,犬馬不寧。他亂跑亂找,到門前,更不停頓,行動中,撚着決,念聲咒,使一個“鐵頭功”,乓的把門撞破,滾跌出去。
外面的八戒、沙僧,正商量打入洞來,忽見洞門碎裂,從裏面出來孫行者。他兩個即迎上去,左右護持,這個叫一聲“大哥”,他不理不睬,那個喚一聲“師兄”,他不答不應,一雙火眼金睛,只是往前。兩人拿兩手扯住他,大聖卻才回神,先叫一聲“棍兒”,後喊一聲“師父”,說不了兩眼垂淚。八戒聽得妖洞裏聒噪作亂,恐此間不是個談話場所,對沙僧道:“沙弟,方才師兄一路闖将出來,恐驚動妖怪,這裏十分不宜說話,我們還回白馬處去來。”二人攜着行者左右,躲離妖洞,轉回山北。
到馬旁,收了雲頭,将行者按坐在一塊大石上,問道:“師兄,怎麽說來?”行者起先無語,往後嘆息:“憂煩,憂煩!難,難,難!”八戒道:“哥哥,怎麽有許多憂煩,又有許多難?”行者道:“賢弟啊,老孫救不了師父,拜不了如來也!”八戒道:“哥哥,莫不是師父遭害,才說這番話?”行者道:“師父不曾亡,是我亡矣。”沙僧道:“哥哥莫胡談!你眼能見,耳能聞,鼻孔有氣,筋脈有聲,如何是亡?”行者道:“我老孫一向伏魔,瞞不住你兄弟,我慣使的那金箍棒,如今不知失落何處,是以心無主,手無力,寸步難行,不是亡也?好道是:
日月相依,陰陽交合。五行相生,三界輪回。鳳有凰,帝有後,陰有情,圓有缺。總是一呼一應,一物一主。數百載相随,萬萬年同行,本是一心齊努力,單絲難線卻可憐。今日今時怨分離,何時何日重團圓?”
說不了,失聲哽咽。八戒道:“哥哥,你平時怪我憊懶,其實你老大有嫌。棍子不見了,只管尋來。一人尋不着,我老豬幫忙;兩個覓不見,沙老弟搭手。只管你有棍子使,我們還去救師父來!”沙僧道:“二哥有理。大哥,尋去來。若是妖精拿了,只情讨回。”行者道:“好弟弟,若是妖精奪去的,倒有個尋區處。我那金箍棒,是老孫幼年得道後從東海龍王處取來,此後整治四洲、闖蕩天堂,他有一半的功勞;後來的解脫天災,保師父取經,鏟魔平怪,他有五分的力量。我與他,早是一體同氣,如形與影。也曾被怪攝去,也不似這般空虛;這回倒像是心中有隔,思想不到,感念不應,再尋不着矣!”正說處,兩眼垂淚。八戒道:“哥哥,不要哭,哭就膿包了。且聽我說來:老豬一向眼拙,也見得那棒兒最聽你話,你扯他就長,你搓他就短,變叉變鑽,全在你一句。哥哥幹淨放聲叫他長大,長過山頭,高入雲端,卻不好找尋?”
行者依言,收了眼淚,站起來,撚着決,口中念道:“大,大,大!”他自家也使出法天象地的本事,腰一弓,變得頭如泰山,腰貫五岳,氣運風,聲響雷,霎時驚得滿山的虎精豹妖,四散奔逃,遍地的狐靈蛇魔,鑽穴入洞;天上的飛鳥,水裏的游魚,一時無蹤;漫山遍野,起先嚷鬧,後來全無一聲。大聖急睜火眼金睛,遍山看處,更不見他棒兒。他惱起性,就要掄拳,敲打大山撒氣。幸虧他還記挂師父,收住勢,暗自心道:“慢!老孫這一拳下去,誠然動搖山體,一時洞塌,我那皮薄肉軟的老師父就變做個稀爛和尚了。”只好更加氣悶。
正當此時,忽聽得底下有人高叫道:“大聖,幽冥府崔判官拜見。”行者即忙收了法象,又見此間土地也在,各各行禮完畢,行者道:“崔判官,老孫幼年已銷死籍,如何今日又來勾魂?“判官道:“不敢,不敢。本官來此,是奉十殿閻王之命,與大聖帶話。”行者道:“有甚話說?”判官道:“且不忙,煩請土地帶路。”一行人遂随土地駕雲往東,倏忽行有三十裏,按下雲頭,土地用手指定一處道:“大聖請看。”
行者上前,只見地上鑲一塊金燦燦的渾圓大石,他心念一動,用手去摸,即時樂出大笑,喜滋滋道:“好,好,好!是我的如意棒,是我的如意棒!” 噫!當時失主尋歸物,好便似久渴逢甘露,頑疾遇真方,理氣從頭順,力湧出丹田!
好大聖,眉開眼笑,展開雙手抱過,使盡氣力往上拔。卻聽得腳下隆隆,有如驚雷滾過,又看得樹倒花落,好似焦土變色,真個是地動山搖,潮湧石爛。他心中有師父,沒奈何只得撒手。崔判官上前道:“可是大聖兵器?”大聖又喜又憂道:“正是!老孫早間與妖精賭鬥,他不知怎的飛将去,原來落在此間,我還教他變小收了。”他用手摸住棒,念動真言,鐵棒只是不變,他一發刁蠻,索性連聲高叫“大,大,大!”,還如此這般。這等急!行者抓耳撓腮,左右跳舞道:“怪哉,怪哉!我的棍兒,離了東海不做定海神針,到這山頭卻做填地根兒了。”判官笑道:“就是長成地根兒了,大聖也要收回也?”行者道:“定然,定然!情願收回!”判官道:“大聖既有此願,還請與我走地府一趟。”真個大聖依言,躲離了土地并八戒、沙僧,與崔判官過陰山背後,同往幽冥地界。畢竟不知如何取回如意棒,如何解救唐長老,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此文寫于2015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