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木微堂
與前往尚水縣時的悠哉不同,回程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日夜兼程。
大雨毫不停歇地下了兩個晝夜,饒是這樣,這一行人也沒有放緩速度,赫連雲和謝安輪流駕車,在雨中趕路。
午膳是在馬車裏解決的,謝安沉默着嚼完了兩塊烙餅,便伸手敲了敲車門,赫連雲聽到聲音勒緊馬缰,脫下身上濕淋淋的蓑衣和鬥笠,鑽進了馬車,謝安便起身披上蓑衣和鬥笠,替換赫連雲去駕車。
“這鬼天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太陽。”赫連雲接過丁千樂遞來的幹布巾擦了擦手,便拿起一旁的烙餅大嚼起來。
這一路行來,他身上那股子嬌慣的貴公子習氣幾乎已經全部被消磨殆盡了,白皙的臉龐也曬黑了許多,和丁千樂初見他時的那個豔麗少年的形象相去甚遠。
一路緊趕慢趕,在城門關閉之前,他們終于趕到了涼丹城外。
丁千樂從車窗的縫隙裏向外瞧了一眼,便見城門的守備似乎比往日都要森嚴,駐守城門的士兵足足多了一倍有餘,一旁還有十幾名騎着馬的黑衣衛來來去去的巡邏着,氣氛很不尋常。
經過城門口的時候,他們的馬車毫無意外地被攔了下來。
“車中何人?”有一名巡邏的黑衣衛打馬上前,揚聲問道,神情甚是倨傲。
這個時候駕車的是謝安,他默默擡手将腦袋上的鬥笠稍稍掀開了些許,看了一眼那騎在馬上的人。
“謝安?”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透出些不敢置信的驚喜來,“原來你小子沒死啊!前幾日收到消息,我還以為……”
謝安勾了勾唇角:“勞你牽挂了。”
“指揮使大人知道你還活着一定很高興!”他躍身下馬,走到他們的馬車前,大力拍了拍謝安的肩,有些興奮地道。
聽到“指揮使大人”這五個字的時候,謝安眼裏微微一冷,但也只是一瞬間,他便很好地掩飾了過去,只神色淡淡道,“我正要回去覆命呢。”看了一眼那人,謝安話音一轉,又道,“怎麽派你來守城門了?可是涼丹城中發生了什麽事?”
那人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湊到謝安耳邊,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是上面直接交代下來的差使,前些日子收到消息說赫連家的那位家主死在了尚水縣,但閻先生卻是不大相信,所以才命我們在這裏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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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先生一貫都是這樣的小心謹慎。”謝安笑了一下,似乎安慰一樣又道,“只是辛苦兄弟們了。”
“唉,誰說不是呢,要我說就算那赫連珈月回來也掀不起什麽大風浪了,如今赫連家的家主之位都易了主,他就算活着回來又能有什麽作為,更何況這回尚水縣的事情出了那麽大的纰漏,陛下也不會再信任他了……”大概也是對這份差使有些不滿,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忽然又道,“對了,你是從尚水縣出來的,那邊情形到底如何,還有赫連家的那位家主……你見着他了麽?”
“整個尚水縣都被施了妖毒,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墳場,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其他兄弟都沒了。”謝安捏緊了馬缰,被雨浸得發白的手背上青筋畢露,頓了頓,他垂下眼簾,又道,“直到赫連家的那位家主……似乎是被誰救走了吧。”
那人聞言,怔愣了半天,許久才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宋小霖那個家夥……才剛定的親,可憐他家那個小媳婦還眼巴巴地盼着他回來成親呢,還有史馬那個混球……他大爺的還欠我酒錢……怎麽就……都沒了……”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已經微微有些顫抖了起來。
謝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臉色已是灰白一片。
“罷了,你還是快些回去覆命吧,回頭我請你喝酒再慢慢聊,對了,馬車裏坐的是誰?”那人又嘆了一口氣,說着,看了一眼馬車,似乎要伸手去掀車簾。
謝安按住了他的手,“連我都要查?”
“習慣了,習慣了。”那人縮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着摸了摸後腦勺,然後後退一步,一揚手道,“放行!”
謝安沖他拱了拱手,揚起一鞭,便将馬車駛進了涼丹城。
坐在馬車裏的丁千樂聽得捏了一把冷汗,如果不是謝安的話,他們大概一進城門就會被攔下來了吧,這個時候,她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這樣日夜兼程地往回趕了,想必是一早便猜到涼丹城裏發生的變化了吧。
只可惜……好像還是回來遲了。
赫連一族的家主之位……已經易主了麽?
丁千樂有些擔憂地看了赫連珈月一眼,他從頭到底都在閉目小憩,仿佛那些話沒有對他産生任何影響似的,可是微抿的雙唇還是洩露了他此時的情緒。
雨嘩啦啦地下着,謝安沉默着一路将馬車駛進了涼丹城,又走了一陣,最後在一處僻靜的角落裏将馬車停了下來。
“我只能将你們送到這裏了,告辭。”馬車外面,謝安低低地道。
那聲音隔着雨聲,聽起來分外的渺茫。
赫連雲掀開車簾的時候,馬車外面已經沒有人在了。
丁千樂透過掀開的車簾,看到那些密集的雨點将天地連成一線,雨幕中,謝安已經走遠了,不知道如今,他又打算何去何從呢?也許這一路行來,他心裏早已經有了打算吧,如若不然,也不會跟着他們這般日夜兼程地往回趕了。
“家主,如今我們該作何打算?”沉默了一下,赫連雲看向赫連珈月。
這是在表忠心,雖然不知道如今赫連家是怎麽樣一個狀況,但他既然一早獻上了族長令牌,并且選擇了站在赫連珈月這一邊,現在便已經沒有退路了。
“去北坊區二號街木微堂。”赫連珈月輕咳了一下,沒有睜開眼睛,只淡淡地道。
木微堂?
丁千樂愣了一下,莫名地覺得這個地名有些耳熟。
赫連雲應了一聲,披上蓑衣戴上鬥笠翻身坐上了前頭駕車的位置,馬車在雨中“篤篤”地駛向北坊區。
經過長長的街道,馬車駛進了一片蕭條的北坊區,大片大片的荒涼景色讓丁千樂想起來了阿九頭一回帶她來這裏的情形。到達赫連珈月說的那個地方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四周早已是黑沉沉的一片,雨倒終于是小了些,丁千樂下了馬車,擡頭看了看,然後忽然就愣住了。
那塊掉了漆的招牌無比的眼熟,竟是當初周賞帶她來避難的時候住過的地方……
可是……赫連珈月怎麽會知道這裏?
“進去吧。”身後,赫連珈月輕聲開口,說着,他率先走上前,伸手推開了那扇布滿青苔的大門。
帶着滿腹的疑惑,丁千樂跟着赫連珈月踏進了門檻,她看着赫連珈月熟門熟路地直接走到了燭臺邊上,拿出火折子點燃了燭火。
屋子裏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
這木微堂和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有些不太一樣,茶幾板凳上都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像是許久沒有人打理的樣子,她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還為這裏的幹淨整潔而好生驚訝了一番呢。
“不用擔心,先在這裏住下吧。”回頭見丁千樂正怔怔地看着他,赫連珈月微微笑道。
既然打算暫時在這裏住下,丁千樂少不得又要忙碌一番,馬車裏的行李要搬下來一些,這布滿灰塵的屋子也要好好打掃,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今天的晚膳還沒有着落,這一路行來,衆人都早已經饑腸辘辘了。好在這個地方她曾來過,因此也還算熟悉,循着記憶摸到廚房裏看了看,卻發現廚房裏的食材大多已經壞掉了,發黴的發黴,長毛的長毛,連帶着廚房裏也散發着一股子難聞的怪味兒。
吃了一路幹糧嘴巴裏早已經淡出鳥來的丁千樂嘆了一口氣,活絡了一下因為坐馬車而有些酸疼的筋骨,将廚房仔仔細細地打掃了一遍,又将那些壞掉的食材全部清理了出去,這一項大工程結束的時候,她已經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可是……還得準備晚膳。
拖着累到半殘的身子,丁千樂翻了翻行李,幹糧已經一點不剩了,倒還剩下一些粳米,她便全都取了出來,加了一把鹽熬粥。
想起上一回來木微堂的時候,她還對着那些滿滿當當的食材望而興嘆,完全不知該如何下手,結果還是周賞大顯神通做了一桌子的菜,吃得她滿嘴流油,如今卻是要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了,想到這裏,丁千樂簡直不勝唏噓,她怎麽就把自己折騰得跟個丫頭一樣了呢……
好在這一路丁千樂照顧赫連珈月已經照顧出了心得,因此一鍋粥很快便熬好了。
三人簡單地吃過晚膳,便各自尋了房間住下,赫連雲睡在了客房,丁千樂仍然選的是二樓左手邊的第二間房,正是她當日曾住過的那一間,赫連珈月聽到她要住那一間時,稍稍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奇怪,但最終也沒有說什麽。
收拾了碗筷,丁千樂煮了好大一鍋水,又求了赫連雲幫手将水都提進了房間,這才給自己創造了一個洗澡的條件。
赫連珈月和赫連雲似乎還有事情要商談,丁千樂便趁着這個時間回到房裏,打算将這一路沾染的風塵好好洗洗。
關好門窗,丁千樂脫了身上早已經變得灰撲撲的衣裳,踏進了浴桶裏,被熱水浸潤的皮膚舒服得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她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感覺一路行來的疲憊似乎都不見了。
大概因為太過舒服的關系,她不知不覺竟然坐在浴桶裏睡着了,等醒過來的時候,浴桶裏的水早已經涼了,赫連珈月倒是還沒有回來。
她打了個哆嗦,趕緊爬了起來,拿布巾擦幹了身子,裹着浴巾走到床邊翻了翻包袱,裏頭的衣服大多已經不能穿了,當初離開涼丹的時候,她為了給赫連珈月多帶些東西,自己的衣物帶得極少,結果那樣少得可憐的幾件衣服還前前後後的都遭了毒手,先是前往尚水縣途中在密林遇襲的時候被那怪物撕破了一件,後來在尚水縣裏被巨蟒襲擊又被咬破了一件……如今也只剩下剛剛脫下來的那件灰撲撲的衣服能穿了……可是她完全不想在洗完澡之後還穿上之前那身髒兮兮的衣服,糾結了一番之後,丁千樂忽然轉身看向了房間裏的衣櫥。
猶豫着走到了衣櫥邊上,丁千樂伸手打開衣櫥,便看到裏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幾件衣服,因為是放在衣櫥裏的關系,并沒有蒙上灰塵,仍是嶄新的模樣,她取出一件緋紅色的長裙穿在了身上。
十分的合身。
這些衣服……都是當初周賞為她準備的吧……
換好衣服之後,她并沒有關上衣櫥,而是怔怔地站在衣櫥前發起了呆,她想起了那一回為了躲避白洛,她鑽進這衣櫥結果卻掉進了一個密道裏……猶豫了一下,她拿過一旁的燭火往衣櫥裏照了照。
因為衣服擋着看不真切,她又伸手将那些衣服都挪了開來,仔仔細細地将裏面摸索一遍,摸了很久,終于在角落裏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凸起。
她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按了一下那個小小的凸起,衣櫥板便無聲無息地翻了開來,露出了裏頭一個黑洞洞的入口……
上一回,她就是從這裏掉下去的吧。
她仍記得這底下是一條布滿了蛛網和灰塵的地下走廊,裏頭還有間小亭子和一盤未下完的棋,亭子旁是一道落了鎖的雕花石門。
十分神秘的一個地方,仿佛曾經住着什麽人似的。
她原以為這間木微堂是周賞的,卻想不到赫連珈月竟然也知道這裏,而且還十分熟悉的樣子。
莫非……周賞和赫連珈月之間有着什麽聯系?
丁千樂看着那個黑漆漆的洞口,始終想不出一個頭緒來。
對着那洞口張望了許久,丁千樂最終還是放棄了下去探秘的打算,好奇害死貓,這種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要多管閑事了……想到這裏,她果斷掐滅了自己的好奇心,将那個洞口恢複了原狀,還用衣服将那個小小的機關遮了起來。
剛剛關上衣櫥的門,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是赫連珈月回來了。
丁千樂上前給他開了門,發現他身上濕漉漉的,似乎是出去了一趟,便趕緊側身将他讓進了屋裏,拿了布巾和幹淨的衣服給他,頗有不高興地道,“怎麽回事?這樣大的雨也往外跑,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麽?”
“我回府裏打探了一下。”赫連珈月接過布巾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看了一眼穿着新衣服的丁千樂,捧着衣服走到了屏風後面,一邊走一邊暗暗思索着,唔……她有這件衣服麽?
“……情形怎麽樣?”丁千樂問。
私心裏,她其實也不是很希望赫連珈月回去當什麽家主,遠離涼丹城這個是非之地,尋一個熱鬧的小鎮置一處房産,再有一輛馬車代步,過過有房有車的瘾,開開心心地生活豈不更好?何苦要整日陷在這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裏争個你死我活?
“不算太壞吧。”赫連珈月換了衣服走出屏風,笑了一下,“不要想太多了,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晚吧。”
看着他因為疲憊而顯得愈加蒼白的臉,丁千樂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只繞過他走到屏風裏替他收拾剛剛換下來的衣服。正準備将那些衣服放進一旁的竹簍裏明天再清洗,她的手突然微微僵了一下。
借着燭光,她看到他的衣袖上,沾了一塊血色的污痕,也不知道是因為沾了雨水,還是其他原因,那一塊血色的污痕甚是鮮豔,丁千樂垂下眼簾,将手中的衣服塞進了竹簍。
第二天一早醒來的時候,赫連珈月已經不見了,赫連雲也不在屋子裏,丁千樂郁悶了半晌之後,把昨天晚上剩下來的粥熱了一下當早飯吃完,便卷起袖子開始清理昨天換下來的衣服。
赫連珈月的衣服袖子上,那一塊血色的污痕仍在,只是經過一夜,已經黯淡許多,變成了一小塊褐色的污跡,她默默将衣服浸到水裏,仔細地搓洗了。
赫連珈月和赫連雲究竟在忙些什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肯定是兇險萬分的事情,偏她一點忙都幫不上,洗過衣服,她心裏煩躁着,便又将屋子裏裏外外地打掃收拾了一番。
忙忙碌碌了一個上午,終于将屋子收拾得可以住人了,丁千樂一屁股累癱在茶幾旁的椅子裏,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一邊慢慢地啜飲着,一邊看着幹幹淨淨的屋子,倒也十分的有成就感。
可是還沒有等她欣賞完自己的勞動成果,肚子便開始叽裏咕嚕地叫喚……看了看天色,似乎是到了午飯時間了,丁千樂嘆了一口氣,剛剛那一杯涼茶下去,把她的饑餓感全部都調動了起來。
可是赫連珈月和赫連雲完全沒有要回來的意思,最後一把粳米昨天已經煮完了,剩下的粥也已經給她當早飯吃完了,這會兒可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正在丁千樂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似乎有什麽動靜,莫不是赫連珈月他們回來了?餓得兩眼發花的丁千樂趕緊起身,一路小跑到門口,打開門張望了一下,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看見,只看到對門牆縫裏蓬勃生長的野草和木微堂大門上綠油油青苔……
外面雖然沒有下雨了,但也沒有出太陽,陰沉沉的天氣讓這個無人區顯得陰森森的有些可怕,丁千樂縮了一下脖子,想起了阿九曾經說過的那些關于無人區的可怕傳說,雖然不盡屬實吧,但就算當作鬼怪故事來聽,此時還是覺得萬分可怕……瑟縮了一下,丁千樂趕緊關上了大門。
回到茶幾旁坐下,實在餓得頂不住的丁千樂撈起一旁的茶壺,咕嘟咕嘟地将整壺涼茶都灌了下去,然後悲催地抱着一肚子涼茶回房間睡覺去了。
睡覺解餓……
就這樣一路昏昏沉沉半醒半睡地在床上躺到天黑,丁千樂終是被尿憋醒了,忍了又忍,終究挨不住起身去小解,小解完畢肚子又造反一樣叽裏咕嚕地開始叫喚。
赫連珈月他們還沒有回來……
丁千樂幾乎開始有些怨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