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場大雪, 拂去空氣中的塵埃,灰蒙蒙的天也變得剔透起來, 就連道旁落光葉子的白楊樹都多了幾分生氣。
今天是蘇家嫁女的日子,他們并未廣發喜帖,但左鄰右舍來賀喜的不少,也有幾個蘇尚清的舊友學生來。
盧斌便是其中一個,他二十來歲,中等個頭,比較瘦, 眉目清朗, 瞧着就就是文弱書生的模樣。
蘇尚清特地囑咐孟氏,“王允第一次參我是逆黨時,就是這孩子暗中提醒的我, 我瞧着人很不錯, 又是兩榜進士出身,你給姝兒相看相看。”
孟氏一聽就皺起了眉頭,“年紀太大了, 足足比姝兒大七八歲。”
蘇尚清說:“大點兒好,大點兒知道疼人。又不是今天就定下,你就看帶姝兒偷偷看兩眼,如果姝兒瞧不上,咱也不勉強。”
孟氏嗔道:“今日是囡囡的好日子,我忙都忙不過來, 你卻讓我幹這個!”
牢騷歸牢騷,她還是去找蘇姝了。
蘇姝在姐姐的院子裏,剛進院門,孟氏便聽到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引得她臉上的笑紋更深了。
屋裏或站或坐擠滿了人,個個喜氣洋洋的,二房的蘇媛也來了,讪笑着獨自坐在桌邊。
蘇家二房見機快,能屈能伸,蘇尚清放出來當晚,蘇尚和就哭着喊着求大哥原諒,差點跪下了!孫氏低聲下氣給孟氏賠不是,卑微得好像個婆子。蘇媛整日粘在蘇媚身邊,受盡冷嘲熱諷,怎麽也轟不走。
長房一家五口可謂嘆為觀止,齊齊拿定主意敬而遠之,老夫人看了,也只有嘆氣。
蘇媚穿着大紅嫁衣端坐在大炕上,不知是不是皇上刻意為難,納征時就該賜下的王妃金寶和冠服現在也沒送來。
蘇家風波疊起,孟氏的心情也跟着大起大落,如今別的也不求了,只願晉王爺能護得自家閨女平安就好。
“囡囡,王府的人要過午才來迎親,你得空歇一會兒,後晌有得你累。”孟氏心疼女兒,把其他人趕到外間,拉着女兒的手說悄悄話。
“這兩天光為你父親擔驚受怕,好多事都沒來及和你說。唉,娘也不多說旁的,夫妻日夜相處,晉王又是個行動不便的,你少說多做,千萬記着不要讓他尴尬。”
蘇媚沒太明白母親的意思,但仍是點頭說:“女兒記下了。”
孟氏欣慰地拍拍女兒的手,叮囑她歇息會兒,便起身出去尋蘇姝。
蘇媚根本靜不下心來,推開窗子,空氣帶着冬雪特有的清寒飄進來。
今日天氣晴好,明媚的陽光照在積雪上,晶瑩微光,好像有無數碎鑽在閃。
幾只喜鵲在屋頂上蹦來跳去,偶爾掠過滿院的紅綢飛到枝頭,激起一陣落雪。
外院鼓樂齊鳴,夾雜着人們的歡笑聲,喜慶的氣氛充滿了蘇家每一個角落。
蘇媚突然有點兒想哭。
爹娘還在,弟弟妹妹還在,祖母也在,她做到了不是麽?
這輩子,終究不一樣了。
“囡囡,”孟氏腳步匆匆挑簾進來,“快出去接旨,皇上終于賜下王妃金寶啦!”
蘇媚搖頭笑道:“我還當皇上不給了呢,選在這個時候。”
孟氏拉着她往外走,嘴裏唠唠叨叨,“好飯不怕晚,好話不嫌慢,好歹皇上給你了,否則才叫尴尬。”
香案已擺好,傳旨的夏太監一眼瞧見蘇媚的模樣,當下一驚。
他見過的美人多了去了,沒一個及得上蘇媚,看她走的那幾步路,真是蓮步珊珊,嬌嬈多姿,偏生眼神純淨得跟汪清泉似的,他這個沒根的都忍不住想多瞧幾眼!
怪不得晉王為了她和皇上鬧騰,這麽個大美人放在家裏,哪怕什麽都做不了,光看着也賞心悅目。
看來太後找的那兩個女子還得換!夏太監強行扯回思緒,道:“跪下接旨吧。”
蘇媚看清他的長相,也怔住了——眉間有痣,就是上輩子傳旨抄家的太監!
人們呼啦啦跪了一地,孟氏見她還愣愣站着,急忙伸手扯女兒一把,“想什麽呢,跪下。”
蘇媚依言跪下,只覺人間事迷離颠倒,彈指間如夢似幻,真真兒好似大夢一場。
她滿腦子唏噓不已,至于太監說了什麽,是一個字也沒聽見。
機械地随衆人山呼萬歲,直到雙手接過放着金寶和親王妃服飾的金盤,她方慢慢回過神。
盤上放着尺方五寸的親王妃金寶,還有一套華麗輝煌的冠服,冠服上面壓着一頂九翟冠,翟鳥嘴銜珠滴,冠頂一對金鳳,翠葉珠花,金墜珠串,顫巍巍地在陽光下閃着灼目的光。
從現在起她就是親王妃了?蘇媚看着這些東西,毫無實感。
回到院子,燕兒和李嬷嬷伺候她重新梳洗,換上冠服,折騰一圈下來,已是午後了。
蘇媚匆匆用過幾塊點心,便聽前院鼓樂大作,緊接着噼裏啪啦的鞭炮聲和歡笑聲、嬉鬧聲彙成一片,攪在一起。
燕兒跑到二門打探一番,喜得合不攏嘴:“小姐,晉王來啦,王府的親兵做儀仗,個個華服錦衣,相貌堂堂,威風得不得了。連二小姐都跑過去看,還擠在最前頭!”
蘇媚心頭微微顫了一下,莫名的,開始緊張了。
吉時将近,全福人象征性地梳了三下頭,口中念着吉祥話,“一梳舉案齊眉,二梳白頭偕老,三梳子孫滿堂。”
蘇媚妝扮停當,由李嬷嬷和燕兒扶着,慢慢走出院門。
不顧李嬷嬷低聲催促,她走得很慢,似是要把每一處角落都記在心裏。
正房的庭院裏擠滿了人,李嬷嬷引着蘇媚從回廊繞到前廳。
腳下踩着厚厚的紅毯,紅毯盡頭,是蕭易。
他坐在輪椅上,聽見動靜往她這邊看來。
不知為何,喧鬧的聲音仿佛一下子遠去了,周圍人群的面孔模糊不清,只有他是清晰的。
往常凜冽的北風今日也異常溫柔,小心繞過他的膝頭,大紅衣擺輕拂,淡淡的苦味香便飄散開來,萦繞在鼻尖。
于她,他宛若寒夜中天邊最璀璨的星芒,可望不可及,卻給她帶來唯一的光明和希望。
如今星芒入懷,還有什麽比這更美妙的事呢?
蘇媚望着他,笑了。
那一刻,便是炫目的九翟冠都黯然失色。
蕭易靜靜地凝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閃閃發光。
蘇尚清和孟氏已坐定,眼中含淚,嘴邊帶笑,旁邊是蘇老夫人,眼睛也是紅紅的。
蘇媚由人扶着,恭恭敬敬給他們磕了三個頭。
此刻應由父母訓誡出嫁女幾句,孟氏眼中淚光點點,只怕張口就要哭出來,勉強說了一句“往之女家,必敬必戒”,就哽咽着再也說不下去了。
蘇尚清用慈愛的目光上上下下看着女兒,強忍着不舍,溫聲道:“無違夫子,以順為正,妾婦之道。”
蘇媚極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蘇老夫人蒼老的聲音微微有些嘶啞,“囡囡,照顧好自己,好好過日子……日子是給自己過的。”
蘇媚不放心似地說:“您老多保重,往後只管含饴弄孫,頤養天年,糟心事就別管了。”
蘇老夫人笑着點點頭。
“吉時已到——”門口的司儀唱道,“新娘子上花轎喽——”
一方紅蓋頭罩在頭上,眼前紅蒙蒙的,什麽也看不真切,好像将她與世界隔開了。
孤獨感猝然襲來,這種感覺讓蘇媚有些手足無措,便是燕兒扶着她,她也不敢邁步子。
一只手拉住她的手,寬大溫暖,略顯粗糙,掌心的繭子磨得她手上的肌膚微微刺痛。
“跟着我。”蕭易說,“我不會放手。”
蘇媚頓時踏實了,用力回握了下。
只聽三聲炮響,鑼鼓喧天,歡聲陣陣,鞭炮聲噼裏啪啦響得不分個兒。
花轎出了蘇家的大門,百名侍衛擺起親王的依仗,浩浩蕩蕩地開往晉王府。
數百箱焰火沿路一字擺開,“砰砰”地一聲接一聲響起,天空噴花吐霞五彩紛呈,映得街面流光溢彩,分外好看。
二十多個王府奴仆手持竹筐,大把大把往街面上撒銅板,哪裏歡聲高,哪裏撒得多。
街面上炸開了鍋,男女老幼都跑了出來,歡呼着、雀躍着、奔跑着、笑着鬧着,比過年還熱鬧。
一場大婚,蕭易讓半個京城的老百姓都沸騰了。
此時太陽漸漸西沉,緋紅的餘晖給花轎鍍上一層瑰麗的色彩,火焰般的光芒映紅了蘇媚腳下的道路。
從王府大門進去,因是親王婚禮,多了幾分威儀莊重,也無人敢鬧洞房,是以下轎,拜堂,合卺,俱有條不紊進行着。
蕭易表現得一直很平靜,但蘇媚發現,挑蓋頭的時候,他的指尖捏得發白。
也不是他表現出來那樣雲淡風輕嘛!
如是想着,蘇媚擡頭抿嘴一笑。
眉梢染春,媚眼含羞,這一笑,蕭易的喉結滾動了下。
喝完合卺酒,蕭易去宴席上應付賓客,寝殿裏只剩蘇媚和燕兒,還有之前服侍她洗浴的若水。
蘇媚卸去滿頭珠翠,脫下厚重的冠服,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頓時覺得渾身輕松。
炕桌上擺了粳米粥、餃子饽饽和幾樣爽口小菜,若水笑道:“王妃累了一天,肯定不想用葷腥之物,王爺特地吩咐奴婢準備溫軟的晚膳。”
蘇媚用了幾口,問道:“今天誰值夜?”
若水答道:“奴婢不知,王爺不愛用內侍,往常都是小厮服侍王爺起居,現今肯定不能用小厮了,但是福嬷嬷沒有安排丫鬟在殿內值夜。”
蘇媚心頭一跳,這麽說,今天晚上,只有她和蕭易共處一室了。
輪椅的轉動聲由遠及近,福嬷嬷推着蕭易進來,撫膝一蹲,“夜深了,請兩位主子早些歇息。”
說罷,一手一個,掐着燕兒和若水出了內室。
蕭易頭發濕漉漉的,換了家常衣服,身上還帶着輕微的皂角香,應是剛洗過。
可能是喝多了,他臉色很紅,有些氣喘。
在寂靜的夜,他的呼吸聲聽上去格外的響。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8-14 02:50:03~2020-08-14 11:01: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山下梅子酒?? 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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