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此時已是櫻花的末季,雖說公園裏的櫻花還開得洋洋灑灑染了半邊天色的粉白,其餘地方卻都已不可避免地顯出頹勢。有些更是已經落盡枝頭櫻瓣,只留下光禿禿的樹枝伸向天際,等候着枝頭發出嫩綠的新芽。
然而,東京有一個地方的櫻樹,只要此間主人想看,無論春夏秋冬,都會綻出滿樹繁花,不分白天黑夜的落櫻飄搖,美不勝收。
京極彥就帶着迪盧木多去了那裏,于暗巷中七拐八繞,兜了不知多少個圈子,眼前才忽地開闊起來,一幢古典制式的宅邸矗立,門扉半開隐隐随着風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霎時便透出一股子陰森的氣息來。
“滑頭鬼的習慣還真是多少年都沒有變啊。”京極彥低低笑了兩聲,一手挽起另一手的袖口,在半開的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而後門方才緩緩開啓,顯出一條青石鋪就的道路,直直通往主宅。
“這裏是……”迪盧木多繃緊身體,雖然眼前的宅院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但是他本能地感受到了許多窺伺的目光從各個方向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傳到他耳朵裏,似是人聲,卻又辨不出內容。
“東京最大的鬼宅。”京極彥笑道,攏起身上的鶴氅走了進去,煙色的鶴氅壓出幾分肅穆疏冷,滾毛的邊落在腳踝處,映着陽光微微閃爍,卻是用了不打眼的绛紫雜了細細的金線繡出來的暗紋,哪怕他裏面不過是襯衫牛仔褲的簡單打扮,只這一件外袍,便已是足夠的莊重奢靡。
迪盧木多頓了幾秒,雖說弄不明白京極彥去鬼宅裏探訪什麽舊友,卻也默默跟了上去。
跨過門檻的剎那便覺周身冷了幾分,一道勁風刮過将門狠狠撞在了門框上,抖落下不少陳年的積灰。
“滑頭鬼的待客之道,可不應如此。”不知何時京極彥手裏多了一把折扇,烏木扇柄綴着白玉,合攏在一起被他擡起到臉側,似是抵住了什麽東西。
“要是沒有點驚喜,那多可惜。”慵懶的嗓音如絲絹劃過空氣,京極彥身邊飄起煙霧缭繞,緩緩散去後原地立了一個黑發的男子,只随意披了件綠黑條紋的羽織,向前探出原本應落在京極彥肩頭的手被扇柄抵住了去路,竟是順勢而下握住了京極彥的手,俯身湊上去笑道,“奴良組二代目奴良鯉伴,敢問先生之名為何。”
青年的語調低啞暧昧,半眯起眼調戲一樣的問話,倒意外地不顯失禮。
京極彥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在他的發頂摸了摸,笑道:“乖,叫爸爸。”
此話一出,院子裏各處忽地就響起此起彼伏的悶笑聲,高高低低混雜在一起,當京極彥眼光掃過去時就驟然演變成了哄堂大笑,奴良鯉伴嘆了口氣直起身說道:“玩笑可不是能亂開的啊。”
京極彥這一句話下來,未來三年奴良組的笑料就有着落了。
“君無戲言。”京極彥揚眉道,“當年奴良滑瓢說讓你認我當幹爹,你笑得可高興了。”雖然當時奴良鯉伴才剛一歲不到,只會流着口水到處亂爬。
聞言,院子裏的笑聲更大,奴良鯉伴又嘆了口氣,也習慣了自家不靠譜的老爹時不時坑自己一把,聳聳肩略過了這個話題,“老爹已經在裏面等着了,這邊請。”
正好這時裏面小跑出來一個女人,生得稱不上貌美,卻也很是溫柔。
“客人已經到了啊,請來這邊。”她說着把京極彥二人往宅院裏引,同時自以為隐蔽地偷偷踩了奴良鯉伴一腳。
京極彥嘲笑地看了奴良鯉伴一樣,普通人類的一腳下來對奴良鯉伴來說跟撓癢癢差不多,卻還得努力裝出一副痛得要命的感覺,十足的妻奴模樣。
奴良鯉伴的第一次姻緣他曾聽說過,不過以他那時的消息閉塞程度,知道的時候山吹乙女都已經徹底死透了,看來這應該是他的第二次姻緣。
“日安,夫人。”斂袖颔首做足了禮數,行了幾步轉過回廊就是奴良滑瓢準備好招待他的和室。
“許久不見啊,快來看看這個。”奴良滑瓢對着他晃了晃手上的“東西”,一臉無賴樣的笑。
“啊啊啊。”他手上的“東西”劃拉着手腳折騰了一會,咧嘴對着京極彥傻乎乎地笑起來。
“你孫子?”坐下給迪盧木多倒了杯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京極彥擡手戳了戳奴良滑瓢手裏小孩胖嘟嘟的臉。
小孩被他戳得張嘴噗噗了兩下,口水流了小半張臉,自覺不怎麽舒服,便皺着眉毛一副要哭的模樣。
奴良滑瓢趕忙把孩子放在懷裏,拿起手帕擦了擦他臉上的口水,嘴上答道:“對啊,到今天正好兩個月,叫陸生,奴良陸生。”
“長得挺快的嘛,我看着都快五個月了。”京極彥看着奴良陸生抱着奶瓶窩在奴良滑瓢懷裏,一臉認真地鼓着小臉往嘴裏嘬,覺得自己手又有點癢癢了。
“多少也是有我的血統的,長得快一點很正常。”奴良滑瓢摸了摸懷裏孩童軟綿綿的胎發,把他放在榻榻米上讓他自由發揮。
發育到這個地步的孩子坐還是坐不穩的,不過翻身已經很熟練了,被放到榻榻米上也不驚慌,娴熟地把仰躺調整成側卧,叼着奶瓶發出噗嚕嚕的聲響。
迪盧木多摁住京極彥蠢蠢欲動的手,緊接着就被京極彥反握住在掌心捏了捏,挑着眉毛一副計劃通的得意模樣。
奴良滑瓢撐着下巴看了他們倆一會,嘟囔了一句“老牛吃嫩草”,奴良陸生不明所以地跟着揮舞了兩下奶瓶,兩腿一蹬一蹬,榻榻米又有些滑,沒兩下居然就出溜到了迪盧木多面前,被京極彥戳了兩下胳膊。
肉呼呼的胳膊胖得一節一節的,京極彥一邊戳一邊笑道:“沒想到你都到了當爺爺的年紀了。”他跟奴良滑瓢剛認識的時候奴良鯉伴才剛出生沒幾個月,跟現在的奴良陸生似得好動又調皮,而且作為半妖奴良鯉伴長得更快,一邊爬一邊給京極彥的地毯畫了個新花紋。
“我現在還是很年輕的好不好。”奴良滑瓢摸摸自己看上去至多三十出頭不到四十的臉,拍拍身上穩健存在的八塊腹肌,說道,“不過當然沒有你現在年輕就是了。”
京極彥的轉世完全屬于違規操作,要不是他天上地下都有關系撐着,又對自己狠得下心,估計世間早就沒有京極彥這個人了。
京極彥哼笑一聲,又在奴良陸生的肚子上戳了戳,奴良陸生癟着嘴翻了個身,撅着屁股往前拱,但是因為一條腿被京極彥拽在手裏死活拱不出去,踢了兩下又甩不開,便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哭起來。
“你拿我孫子出什麽氣!”奴良滑瓢伸手把自家孫子抱回來颠了兩下哄着,奴良陸生卻還是哭個不停,哭着哭着忽地頓了一下,奴良滑瓢一個激靈立刻把他提起來往邊上送,同時扯開嗓子喊道,“鯉伴,臭小子還不快過來!你兒子又要尿了!”
他話音剛落,奴良陸生就噗噗吐着泡泡尿了一地。
而且還是呈弧線形飚得頗遠,身在射程範疇之內的迪盧木多在奴良陸生一臉嚴肅地皺起眉頭時就已經心有所感,起身抱起京極彥幾步換了個位置動作一氣呵成,還不忘給京極彥抄上一盤茶點。
怎麽說也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奧斯卡帶大的,小孩子的各種反應他多少心裏有點數。
京極彥懶洋洋地維持着被迪盧木多公主抱在懷裏的姿勢小口吃着羊羹,時不時擡手往迪盧木多嘴裏塞上一塊,留下奴良滑瓢拎着還在滴滴答答“放水”的奴良陸生一臉呆滞,撒手也不是不撒手也不是,反倒是奴良陸生解決完個人生理問題後見遲遲沒有人來抱他,放晴了一會的小臉就又開始轉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不是都說了放我那裏就好你非要自己帶着,來來來不哭爸爸抱哦。”奴良鯉伴匆匆忙忙趕過來把兒子抱走,表示并不想和整天玩孫子使喚自己換尿布的奴良滑瓢講話。
奴良滑瓢摸摸鼻子感慨道:“年紀大咯,跟着兒子不好混日子咯。”
京極彥掃了他一眼,扯扯迪盧木多的衣袖,“我們去回廊那邊坐。”如此厚顏無恥沒有立場,他也不想和他說話。
回廊前便是那棵永遠不會枯敗的櫻花樹,此刻一樣的滿樹粉白,風一吹如下了場漫天白雪,藏在櫻樹中的花靈暗搓搓探出小腦袋打量了一番京極彥,覺得他陌生又熟悉,又見京極彥笑着對她招手,猶豫着飛了過去。
“好久不見。”京極彥摸了摸花靈的小腦袋,熟悉的氣息喚醒久違的記憶,花靈驚喜地抱住京極彥的手叽叽喳喳叫了起來,咯咯的笑聲卷起樹梢上的花瓣,落在京極彥的肩頭發際。
“這是……?”迪盧木多問道,才剛剛伸手就被花靈打了下來,發出咻咻樣不滿的聲音。
“以前那個山谷裏不是有片櫻樹林嗎,你走了之後幾十年那些櫻樹才孕育出花靈,每年春天一到宮殿裏都要被櫻花瓣鋪滿了。”誰想到再後來奴良滑瓢三天兩頭跑過來跑過去的,把他山谷裏長得最好的一顆櫻樹給勾搭走了,氣得其他花靈差點沒用花瓣把他埋了。
憶及往事,京極彥忍不住露出幾分笑意,點點花靈的小腦袋溫聲道:“他是迪盧木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說着他把花靈往迪盧木多手上送了送,花靈抱着面前的指尖上嗅了好一會,才輕盈地跳到迪盧木多手心裏,有些平衡不穩地左右踩了踩站穩身子,擡起腦袋接受了迪盧木多輕手輕腳地撫摸。
花靈的長發非常柔軟,迪盧木多摸在手中像是摸着絲綢一般,不過只有差不多一只手的高度,眉眼俊秀就像是一朵初綻的櫻花。
“你好。”迪盧木多小心地執起花靈的手輕輕親吻了一下,“美麗的小姐。”
騎士的指尖帶着甜甜的蜂蜜氣息,花靈抽動鼻子嗅了嗅,忽地鼓起臉用力在他指尖咬了一口,氣呼呼地飛回了樹上。
“?”迪盧木多捂着被咬出血的手指一臉迷茫,也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惹得花靈生氣,張嘴還沒等說話,嘴裏就飄進來好幾朵櫻花。
京極彥也不給他解釋,低頭含住騎士手上的指尖,堵住了唇邊難以克制的笑意。
“這可不是美麗的小姐喲~”最後給他解惑的還是換了衣服走出來的奴良滑瓢,他盤膝坐在回廊上接了一瓣櫻花,笑嘻嘻道,“你沒聽說過有句話叫做這麽可愛一定是男孩子嗎?”
雖說是淺棕色到腳踝的柔軟長發,水靈靈像是花朵一樣的長相,卻當真不是什麽花靈“小姐”,而是一位貨真價實的花靈“先生”。
迪盧木多訝異地看着櫻樹,花靈正從枝幹間瞪着他,見他一臉難以置信,立刻憤怒地卷起大片櫻花糊了迪盧木多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