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婚事 (1)
杜氏近日可謂是春風得意。
兒子考中舉人,她這個母親也跟着面上生光。
邀請她的宴會陡然多了起來,且無論是出席哪次宴會,她都是座上賓,成為衆心捧月的對象。
那日在千葉寺後院僧舍丢的面子、裏子,可謂是一并給找了回來。
這日,杜氏從通判楊夫人舉辦的賞菊宴中吃得有些微醉回到府中。
婢女娉婷扶着杜氏躺在貴妃椅上休息,站到杜氏的身後,給杜氏輕揉着太陽穴。
趙媽從外頭走了過來,附耳在杜氏耳旁低語了幾句。
杜氏當即一把揮開娉婷的手,神情激動地坐起身,“果真?弘遠大師的信到了?信呢?快,取來與我!”
杜氏早已弘遠大師婚批十分靈驗,但凡得到大師批以“天賜良緣”的男女,無不婚姻美滿,兒孫滿堂。
恰好前陣子在某次宴會當中聽某位夫人提及,其丈夫與弘遠大師相熟,可求得大師婚批,故而也便動了心思,托人寄去唐不期同梁慕瑤二人的生辰八字。
“夫人您稍等,奴才這去給您取來。”
趙媽忙轉身,去将放在桌上,用杯子壓住的信件給取來。
杜氏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
待仔細看過信上的內容,杜氏臉色猛地一變。
興遠侯府家的梁小姐竟然同君兒的八字犯沖!
不但如此,若是二人強行婚配,還有可能會阻礙君兒仕途,乃大兇之卦!
大兇?
大兇?!
那若是日後兩人當真成婚了,是不是還有可能會危及君兒的性命?
這同克夫有什麽區別?!
杜氏地将手中的信箋攥緊。
想當初定下婚期之前,老爺亦是找人批過婚批。
但很顯然,老爺被人給騙了!
明明是大兇之卦,竟給批了一個天賜良緣!
簡直豈有此理!
不行!
她不能讓君兒同那梁慕瑤成婚!
侯府嫡孫女又如何?
就是皇帝的女兒,有害于君兒的性命就是不行!
可婚期将近,她總不能以梁慕瑤克她君兒為由要求退婚,此舉未免太過得罪興遠侯府。
忽地,杜氏想起一樁舊事來。
杜氏眼中閃過一抹精光,“趙媽,你去幫我辦件事情……”
唐時茂今日提前下了堂,剛走到院子的角門處,便瞧見趙媽腳步匆匆,鬼鬼祟祟地開了後院的門。
行徑可疑。
那日,自青鸾告知唐時茂杜氏在背地裏的所作所為後,唐時茂雖并未全信,心中卻也信了七八分。
未免走漏風聲,唐時茂并未找府中下人問話,而是派人去聯系被杜氏辭退的清蓮,以及昔日被杜氏辭退或是發賣的婢女,小厮。
只是由于那些下人如今四散各處,找到他們還是需要費些時日。
今日,見到行徑可疑的趙媽,唐時茂很快便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容錯過的好機會。
趙媽是夫人的養娘,自小便侍奉在夫人的身邊,定然知道許多夫人的事情!
唐時茂面上微沉,對身後的驚蟄吩咐道,“跟上趙媽,看看她都去了哪裏,去見了什麽人。記住,切莫被發現了。”
跟蹤趙媽?
驚蟄一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很快便應聲道,“是,老爺。”
驚蟄很快便尾随着趙媽,出了後門。
“痛死了!你怎麽搞的你!下手這麽重,你是不是想痛死本夫人?!”
“奴婢不敢!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還請夫人恕罪。”
“笨手笨腳的!”
唐時茂走到主院的院子,隐隐聽見裏頭傳來責罵聲。
他從不知夫人平日裏嬌婉柔媚的嗓音,竟也能發出如此尖銳刻薄的聲音。
“一個比一個蠢笨!算了,算了,不要你按了。你先扶本夫人上榻上躺一躺。”
“是,夫人。”
娉婷輕聲應着,扶杜氏去床上休息。
一直等到杜氏發出輕微的酒鼾聲,娉婷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娉婷。”
娉婷輕手掩上房門,走出沒多遠,冷不伶仃聽見有人在喚自己,吓了一跳。
“老……老爺!”
轉過身,見是老爺,趕忙福了福身子。
“夫人在裏頭發脾氣?”
“沒,沒有的事。夫人是吃醉了。故而……”
“我都聽見了。”
唐時茂神色平靜地打斷娉婷所說的話。
娉婷只好尴尬地住了口。
“我且問你,平日裏夫人經常這般,對你們疾言厲色麽?”
娉婷臉色一白,趕忙搖頭道,“沒,沒有的事。”
唐時茂心底驟然一沉。
身為知府,唐時茂審過的犯人不知凡幾,如何沒看出娉婷神情慌張?
看來,他的确不了解他這位自小便相識的妻子。
唐時茂沒有再為難一個小小婢女,揮手讓娉婷走了。
日頭西斜,月上柳梢。
驚蟄自外頭而歸。
因得了府中小厮口信,老爺命他回府後去書房見他,故而驚蟄自外頭回來後,便直接去了唐時茂的書房,并且将自己跟蹤趙媽時的所見所聞,悉數告知唐時茂揭曉。
唐時茂雙手負在背後,注視着驚蟄,“你說趙媽今日去了臨水街,找了一位算命先生,并且給了對方一男一女的生辰八字?”
“是。”
生辰八字,大都只有親近之人才會有。
又是二男一女……
唐時茂心中一動,心底已然有了猜測。
他進一步追問道,“你可有打聽出來,是何人的生辰八字?”
驚蟄搖頭,“這個小的問了,算命先生說他亦不知曉,趙媽并未告知其姓名。不過奴才将趙媽給出的那三人的八字讓算命先生寫給我了。”
驚蟄遞上寫有生辰八字的字條。
“很好。”
唐時茂誇贊了一聲,趕忙攤開。
結果卻是出乎唐時茂的意料。
唐時茂原以為,這一男一女,必然是不期同梁小姐二人的八字,還暗自奇怪,早前不期同梁小姐定下婚約之前,他已找人測過八字,還是颍陽慈恩寺弘遠大師親批的婚批,不解夫人此次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又測一次。
不曾想,趙媽所給的女子的八字确是梁小姐的生辰八字,男子的八字,卻不是不期的,而是棠兒的!
唐時茂陷入沉思。
為何夫人要找人測算梁小姐同棠兒的聲測八字?
“對了,老爺,算命先生當時還提及趙媽提出過一個頗為古怪的要求。”
唐時茂暫時現将手中字條收好,出聲問道,“什麽古怪要求?”
“是這樣的,擺攤、算卦這一行當,多少會一些察言觀色的本事,如此好哄得那些客人多掏些錢。那算命先生算出趙媽所給的一男一女二人的八字乃“天作之合”,屬吉卦。只是他見趙媽眉頭緊皺,又是衣着不俗,誤以為趙媽并不同意這一男一女的婚事。故而故意說二人八字并不,想要騙得趙媽多給一些銀錢。果然,趙媽面露喜色,大方地給了他錠銀子。
這件事古怪卻古怪在,就在算命先生提筆寫下婚批的時候,趙媽卻是提出一個要求,要求算命先生在婚批上寫下“天賜良緣、天作之合”這樣的吉語。
既是不想成就二人姻緣,如何又要寫下吉語?
因着這樣的要求太過古怪,故而算命先生才會印象深刻。”
算命先生當然不會無條件地主動地“熱心”地告訴驚蟄這些,驚蟄是用了兩錠銀子,才換得算命先生口中的消息。
聞言,唐時茂神色凝重。
先是拿了棠兒同梁小姐的八字,在算命先生謊稱棠兒同梁小姐的八字不合時,卻又拿出一錠銀子,要求給一個吉利的批語。
夫人她,究竟意欲為何?
泥融書院。
“欲将翕之,必故張之;欲将弱之,必……”
唐小棠一只手支頤着下巴,嘴巴大張,伴着同窗們郎朗的讀書聲,有韻律地邊點頭,邊打着呵欠。
“夫子!唐未眠在打瞌睡!”
一道清脆的聲音脆生生的響起。
如同尖銳的哨聲劃破寂靜的雁群,所有搖頭晃腦的腦袋停止了朗讀,齊刷刷地朝坐在後排的唐小棠看了過去。
“咚——”
唐小棠被那聲音吓了一跳,下巴磕在了書桌上。
嘶——
唐小棠雙手捧着下巴,眼底淚花閃動,疼得直抽氣。
“哈哈哈哈!蠢死了!”
“哈哈哈哈!唐未眠你好蠢!”
衆人嘻嘻哈哈,皆笑得前俯後仰。
“安靜!安靜!”
蕭吟連喊數聲。
學堂這才重新恢複了安靜。
手中握着卷起的書本的蕭吟,目光平靜的看向唐小棠,“唐未眠,散學後留一下。”
唐小棠揉着發疼的下巴,在衆人的竊笑當中,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是,夫子。”
毫無意外,唐小棠今日又成了泥融書院的笑料。
得益于淳安書院學子們回家後的大肆渲染,如今,就連淳安城內臨水街賣煎餅的大叔都知道,知府家小公子是個上學堂只知道打瞌睡,日日被夫子留堂的纨绔子弟。
“去書院不好好念書,想要變得像知府家小公子那樣嗎?!”
唐小公子俨然成了巷子裏阿娘們鞭策自家孩兒上進的反面典型。
同“聲名狼藉”的唐小公子不同,知府家的大公子唐不期則成為街頭巷尾,人人争相誇獎的大才子,發出“生子當如唐逢君”這樣的感慨。
“夫子,您交代我的課業我已經全部抄……”
唐小棠手裏頭捧着宣紙,推開教谕房間的門。
聽見唐小棠的聲音,蕭吟神情掠過一絲慌張。
他忙擱下手中的毛筆,起身從書桌後頭走出,清清嗓子,“已經全部抄寫完了麽?我看看。”
沒發覺夫子的異樣,唐小棠雙手捧着,将手中的宣紙遞過去,畢恭畢敬地道,“夫子請檢閱。”
蕭吟一張張翻過,擡頭,“不錯。書法有進步。總算不是墨漬糊一紙張了。”
想當初,蕭吟很是被唐小棠交上來的課業頭疼過。
一張米色宣紙上,所有的字黑乎乎糊成一團,字跡根本難以辨認。
好在,現在算是小有所成,雖然筆跡仍然稚嫩,但是未眠天資極高,小楷已是寫得很像模像樣了。
唐小棠紅着耳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他自是知道自己一開始的字是什麽鬼樣子。
“因為阿娘去世後就沒人教授我習字了,所以……”
蕭吟眼中掠過一抹疑惑。
身為知府家的小公子,如何在生母去世之後便再無人教授習字?
當然,蕭吟疑惑的不僅僅止這一處。
比如為何未眠明明天資過人,卻偏偏要在人前裝出一副厭學模樣。
蕭吟并非刨根究底之人。
因此,盡管當初無意間發現在散學後,學生們都已經走光,唯獨未眠一人獨自在認真溫書,撞破他故作厭學的的秘密,才索性日日以留堂的名義,多教授他一些課業。
未眠是他的學生,他只需盡心教授其課業以及為人處世的道理即可。
蕭吟檢查過後,将唐小棠的課業還回去,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學無先後,達者為先。你雖然數月前才入學,但是你幼時由你生母教授過的那些功底多少還在,天資過人,加之又肯下功夫。練就一手好字,乃至做好一篇文章,考得功名,不過是早晚的事。”
唐小棠雙手作揖,拱手,一本正經地道,“名師出高徒。學生能有今日,離不開夫子的悉心教導。”
這架勢起的,像是他今日已功成名就,名揚天下似的。
蕭吟忍俊不禁,“你呀~~~”
八月已近尾聲,書院外的薔薇開得正歡。
一陣夜風吹過,送來薔薇的甜香,蕭吟桌上的信箋被風吹得翻動,飄落。
堪堪飄至唐小棠的腳邊。
唐小棠彎下腰。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可——”
蕭吟連忙彎腰去撿。
遲了一步。
唐小棠已經撿起地上的信箋,并且不經意間,瞥見信箋開頭,“懷瑜兄,見字如晤……”的字樣。
唐小棠捏着信箋的指尖倏地泛白用力。
“多謝未眠。”
蕭吟将伸出手。
唐小棠怔楞地,将手中的信箋緩緩遞還。
蕭吟忙轉身将信箋放好,這次用書本給壓住了。
蕭吟不由一陣慶幸。
幸好,他才開始提筆給懷瑜回信。
他方才應該,沒有寫了什麽不該寫的吧?
不對勁……
夫子不對勁。
唐小棠瞧見夫子那一臉神情慌張的模樣,終是沒忍住,佯裝不經意地問道,“夫子同……同,同謝巡按,一直,一直都,都有聯系麽?”
說了好了要佯裝不經意,結果一開口,還是心虛到結巴。
唐小棠都快要被自己氣哭。
好在,夫子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他。
信箋已經放好,蕭吟臉上也恢複了如常的神色,他點了點頭,“嗯。偶爾會有書信來往”
偶爾,有,書信,來往?!
來,往……往。
所以,不是夫子單方面給那人寄信,那人還回信了?!
唐小棠承認。
他酸了。
比他幾日前嘗到的那壺冰鎮楊梅汁還酸!
那人自回颍陽後音信全無,他想着,那人初回颍陽,自是忙的。
而且人家回到小皇帝的身邊了,這時二人恐怕正濃情蜜意着呢。
哪曾想,謝巡按倒還挺空,跟小皇帝打得火熱的同時竟還一直同夫子保持書信上的往來。
唐小棠被自己腦補出的虐戀話本虐得肝疼。
唐小棠不由仔細打量眼前的夫子,面皮白淨,相貌俊逸,最主要的是夫子身上有一種尋常書生沒有的儒雅幹淨的氣質,叫人如沐春風。
長得好看,性子又好,還是書院的夫子……
不過,他也不差啊!
他眼睛比夫子大,長得,長得也不輸夫子……
唐小棠默默地比了比他同夫子二人的身高,他還小,身量應當還可以再長,學問的話……夫子都誇他天資過人,想來以後定然能夠超過夫子的!
藏在袖中的雙手握成拳,天生不服輸的他,朝情敵發起挑戰,“夫子,我不會輸給你的!”
小皇帝在颍陽呢,解決不了。
他先解決一個夫子。
蕭吟一愣。
以為學生指的是未來的成就絕不會亞于他,蕭吟笑了笑,“當然。他日,未眠定然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唐小棠:“……”
夫子好笨!
唐小棠腰背挺直,從蕭吟房間走出。
一走出房間,便雙手抱住了書院回廊上的圓柱,在圓柱上面胡亂就是一通亂撓。
謝懷瑜,你個招蜂引蝶的小妖精!
我撓花你的臉!
看你還怎麽招蜂引蝶!
“未眠,你在……做什麽?”
唐小棠撓圓柱的動作忽地一頓。
他身子僵直地轉過頭,“夫……夫子……你,你怎麽出……出來了?”
“天色已晚,你一人下山不安全,我同你一起回去。”
蕭吟手裏提了一個燈籠出來,他關了門,朝唐小棠走了過去。
唐小棠雙手已經從圓柱上拿下來,他猶猶豫豫,“夫子你不……不,不,不回信了麽?”
“你是說寫給懷瑜的那封書信麽?”
“嗯。”
“不急。”
蕭吟微微走在唐小棠的前面,替他照着前頭的路。
不,不急……
如果那人給他寫了信,他定然恨不得立馬提筆回信……
不,不對。
他給那人寫了那麽多封信,那人都沒有回過。
他才不稀罕那人的書信。
對,一點,也不,稀罕!
就是青鸾的那壺冰鎮楊梅汁後勁太大了!
害他到現在胃都還酸得很!
—
翌日。
唐時茂從下了堂,見到在後堂等候的娉婷。
“老爺,夫人請您過去一趟。說是有要是與您相商。”
“好,我知道了。”
聽說夫人有要事同他相商,唐時茂身上的官府都沒有換下,便去了內院。
“夫人,你找我……”
唐時茂跨進門檻。
杜氏擡手,無聲命屋內的衆人先行退下。
“怎麽了?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老爺,您先看看這個吧。”
杜氏從袖中取出昨日收到的那封弘遠大師的信箋,遞到丈夫手中。
唐時茂心存疑惑,取出信封中的信箋,見到是來自弘遠大師的親筆書函已是吃了一驚,待閱讀完信箋的全部內容,更是錯愕不已。
要知道,當初不期同梁小姐的婚批,便是出自弘遠大師之手,如何今年過去,弘遠大師會給出這般天然之別的批注?
不知為何,唐時茂想到昨日驚蟄跟蹤趙媽回來,禀告于他的趙媽去了臨水街找算命先生一事。
唐時茂不解的是。
夫人收到弘遠大師關于不期同梁小姐八字犯沖的婚批,故而去找臨水街的算命大師重新測過,這本無可厚非。
為何……夫人卻不是算的梁小姐同不期的八字,而是梁小姐同棠兒的八字?
莫非……
唐時茂心中忽然有了一個未成形的猜測。
只是那個猜測極為荒謬,他不願,也不想往那方面去想。
唐時茂決定暫且按兵不動,他不動聲色地問道,“夫人有何打算?”
杜氏态度堅定,“我絕不能讓君兒當真同那興遠侯府家的小姐成婚。”
杜氏會有終于的決定,實在唐時茂的意料之中。
若不是當年是他親自找的弘遠大師,批的婚批,又是他親眼瞧見大師親自提筆寫下的婚批,乍然見到這封書函,只怕對于不期同梁小姐的這樁婚事,他也會心生猶豫。
唐時茂試探性地問道,“夫人這是打算……解除君兒同梁小姐的婚約麽?婚期将近,興遠侯府那邊怕是輕易不會答應。”
“婚期将近又如何?老爺您也看見弘遠大師在婚批上所說的了,那位梁小姐的八字太盛,君兒的八字根本壓不住她。若是強行婚配,會阻礙君兒的仕途。很有可能還會危機君兒的性命的!總不能為了這樁婚事,便要拿君兒的性命去冒險!”
“如此,依夫人只見,此事應當如何處理?”
“這個……妾身亦想過了。婚期臨近,若是我們這邊強行退婚,即便是有弘遠大師的婚批,定然還是會将興遠侯府得罪。但婚事若是不取消,君兒一輩子都會毀在這樁婚事上,自是萬萬不可……”
說到這裏,杜氏停頓了片刻,話鋒陡然一轉,“杜氏老爺可記得,在興遠侯老夫人在世時,一開始是屬意誰當她的孫女婿?”
唐時茂楞了楞,片刻,方才回道,“自是記得。”
杜氏滔滔不絕,“當年,興遠侯老夫人同姐姐口頭定下的本就是棠兒與那梁小姐的婚事,只是後來由于老夫人同姐姐雙雙病故,棠兒當時身體又孱弱如将熄之火,不得已,我才出面,以不期的名義求娶梁小姐。
弘遠大師乃是得到高僧,他的婚批絕不會有錯,梁小姐同不期的八字既是不合,便是勉強成了婚,二人婚後亦不會幸福。為了不傷我們同興遠侯府的和氣,為今之計,不若……”
原來,當年興遠侯老夫人同唐小棠的生母俞妤交好。
老夫人很喜歡性情溫婉的俞妤,更是愛屋及烏,對唐小棠也是寵愛有加。
二人在口頭上為兩個孩子定訂下婚約。
哪曾想不久後俞氏一病不起。
生母的去世,對唐小棠一個稚兒的打擊可想而知,俞氏殁後不久,唐小棠也大病一場。
老夫人目光長遠,她深知唐時茂這個男人耳根子軟的毛病,恐唐小棠一個稚子在生母去世之後婚事無人做主,便催促着老侯爺提前将孫女同唐小棠的婚事定下。
也是事有湊巧。
就在老侯爺要派人去唐家商議婚事一事,梁慕瑤得了水痘,高燒不退,老侯爺自己也染了病。
興遠侯府遂亂成一團。
議親之事也便就此耽擱了下來。
之後,梁慕瑤病情痊愈,老夫人卻因日夜照顧老侯爺而病倒,不久便駕鶴西去。
等到老侯爺處理完老妻的身後事,自己也稍稍養回了精神,終于想起孫女梁慕瑤同唐家小公子的這樁婚事。
也是在這個時候,杜氏以大夫之言,告知侯府,小公子唐小棠重病至今未愈,恐會誤了梁小姐卿卿佳期。
老侯爺躊躇不定之際,杜氏在說服唐時茂的情況下,親自上門,以長子唐不期的名義向興遠侯府提親。
興遠侯曾派了人去唐家看過唐小棠,最後發現唐小公子确乎是如同杜氏所言,病得厲害。
當時唐時茂已是淳安知府。
幾番權衡之下,老侯爺最終還是答應了杜氏的提親。
後來,雖然唐小棠未曾像杜氏“憂慮”地那樣因病早夭,因其後來纨绔之名“顯赫”,反觀唐不期,卻是人人競相誇贊的淳安才子,侯府也便未曾動生起重新将梁慕瑤許配給唐小棠的念頭。
說到底,一開始同興遠侯府家的嫡孫女梁慕瑤有婚約的人是唐小棠,是杜氏言小公子恐撐不過束發之年,興遠侯在幾經思慮之下才無奈同意婚配對象由唐小棠這個嫡子,換成了唐不期這個庶子。
這樁昔年舊事,也只有已經去世的興遠侯府老夫人,興遠侯梁琮,以及唐時茂和杜氏夫妻二人知曉。
至此。
唐時茂心中的那個未成形的猜測終于得到證實。
他終于确定,為何昨日趙媽會前去臨水街找算命大師測算棠兒同梁小姐的八字,又為何,在遭到算命先告知棠兒同梁小姐八字不合的情況下,還給了算命先生一錠銀子,要求其給出吉利的婚批。
不舍自己生生骨肉,又恐得罪興遠侯府,故而便将棠兒給推出去麽?
他的好夫人,還真當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唐時茂心中陣陣發寒。
當年,幼子重病,興遠侯上門商議婚事之事,唐時茂曾考慮過不若婚事作罷,以免誤了人家侯府小姐的佳期。
是杜氏提出,若是解除婚約,恐傷了兩家和氣,不若以長子唐不期的名義向侯府提親。
如此,兩家姻親關系不變,兩全其美。
長子也好,幼子也罷,在唐時茂心目中是一并看重的。
也因此,在唐小棠身子孱弱,唐不期又是長子的情況下,唐時茂也便同意了杜氏的提議。
這麽多年,唐時茂從未想過當初杜氏的那個提議是否別有用心。
如今,卻是不得不往深處想。
疑心一旦生起,便如那破土的種子,再難抑制它的生根,發芽。
唐時茂眼下已全然知道杜氏打得是什麽主意,卻還抱着一絲希冀問道, “不若什麽?”
杜氏不知她的那些伎倆已全部被唐時茂所看透,她從袖中取出昨日趙媽找的那位算命先生的婚批,“老爺你看,我找人測算過棠兒同梁小姐的生辰八字了。這是他們二人的婚批。算命先生言他們二人天賜良緣,實乃天作之合。
我想,這便是天命不可違吧。當初,本就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妾身才以不期的名義向侯府求婚。依妾身之見,既然當初原本就是定下的棠兒同梁小姐的婚事,棠兒身體又早就無恙了。不若便依然由棠兒同梁小姐完婚。
而且,妾身也想過了。棠兒同那位謝巡按的事情鬧得這般大,日後議親定然沒有這般容易。同興遠侯府的這樁婚事不同,當初興遠侯府老夫人在世時,本就相中的棠兒,兩家有了口頭上的婚約,如今只不過是踐行當初之諾罷了,想來興遠侯府亦不會拒絕。如此,自是皆大歡喜。老爺你意下如何?”
聽聽。
這一副滿心為繼子着想的口吻。
如若不是知道夫人這些年對幼子苛待之事在先,如若不是提前派了驚蟄跟蹤趙媽,知道那所謂的天賜良緣的婚批有着怎樣的前因,只怕他當真會以為夫人待棠兒如己出,一心一意為棠兒考慮。
他凝視着相貌清麗的杜氏,頭一回生出厭惡之感。
昔日的溫柔善良,持家端莊,難道全是假的麽?
夫人便這般戴着面具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不累麽?
他不知那弘遠大師前後截然不同的婚批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有一點事他能夠肯定,那便是梁小姐同不期的八字絕對沒有犯沖。
因為當年既是他親眼看着大師寫下婚批,絕無半點作假的可能。
以弘遠大師的修為,也不可能在時隔多年之後給出這麽一個截然不同的婚批。
從将八字從淳安寄去颍陽慈恩寺,再從颍陽寄回淳安,這期間只要在任何一處環節動手腳,都太過容易。
望着杜氏眼中掩藏不住的急切,唐時茂心中厭惡感更甚。
良久,唐時茂沉聲問道,“棠兒今日從書院回來了沒有?”
杜氏心中不由一陣狂喜。
老爺這是,答應她了?!
不敢表露出太多狂喜之色,杜氏故作不解地問道,“老爺,您的意思是?”
不願去看杜氏眼中分明已經滿溢,卻自以為隐藏很好的喜色,唐時茂別過眼。
他揚聲,叫來侯在外頭的驚蟄,“驚蟄,你去看小公子今日從書院回來了沒有。若是回來了,請小公子來主院一趟。另外,将大公子一并請來。”
“是,老爺。”
“阿爹找我?”
唐小棠從書院回來,一口熱茶都還沒喝上呢,驚蟄就上門來了。
難得他今日沒有被夫子留堂來的。
好吧,其實是因為蕭夫子言他今日有事,故而也便早早散學了,甚至也沒要求他留堂。
唐小棠不疾不徐地給自己倒了杯花茶,睨了眼垂手候在一旁的驚蟄,“知道阿爹找我有什麽事麽?”
一旁青鸾也好奇地看了過來。
驚蟄一接觸到青鸾的目光,又克制不住地臉紅了,他紅着臉,如實相告道,“老爺沒說。只是也讓大少爺去他房中一趟。”
唐小棠一聽說阿爹也請了他那位便宜兄長過去,頓時有些心虛。
阿爹該不會是把他們兩人一起叫去,就是為了了解唐不期給他教授課業的情況的吧?
唐小棠磨磨蹭蹭地,一口一口地啜着手中這杯花茶。
驚蟄自是不敢出言相催,倒是青鸾看不過去了,“公子,您還是趕緊随驚蟄去一趟吧。回頭要是讓老爺等久了,又該惹老爺不快了。”
“知道了,知道了。”
唐小棠撇了撇嘴,喝完手中的這杯花茶。
唐小棠到的時候,唐時茂,杜氏均坐在花廳主位上。
唐不期也已經到了。
見了他,微笑點頭示意。
唐小棠視而不見。
唐時茂笑笑,并未在意。
唐小棠走上前,拱手作揖,“棠兒見過阿爹,母親,兄長。”
“棠兒來了,來,快坐。”
杜氏熱情地招呼唐小棠坐下。
“謝母親。”
心中的小人對着杜氏那張瞧了就作嘔的僞善的臉就是一記重拳,仿佛當真瞧見杜氏的臉腫成豬頭的模樣,唐小棠心情大好,選了唐不期對面的位置坐下。
唐不期在心中苦笑。
棠兒這是還在介懷他得知中舉那日,因為太過忘形了而抱了他一事?
“今日将你們兄弟二人叫來,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
唐小棠同唐不期兄弟二人齊齊朝父親看了過去。
“幾日前,興遠侯給為父寄了封信。”
信?
興遠侯何曾給老爺寄了一封信?
為何老爺未曾對她提及過?
不知為何,杜氏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唐時茂從衣袖中取出興遠侯的那封信,交給杜氏,“夫人,你來念吧。”
杜氏本就對這封興遠侯的信好奇不已,聞言,忙接過去。
待看清楚信件上的內容,杜氏仿佛被人被人揍了一拳,臉色頓時乍白乍紅,乍青乍紫。
“念!”
唐時茂陡然揚高了音量。
杜氏的身子,猛然抖了一抖。
唐不期瞧出母親的神情不對,他不由地擔心地注視着二人。
便是唐小棠也察覺到了杜氏同阿爹之間氣氛的詭異。
杜氏遲遲沒有出聲,唐時茂神色冷肅,一把将書信從杜氏手中奪回,自己念了起來,“吾弟複榮——”
幾日前,唐時茂便收到了興遠侯的親筆書信。
梁琮在信中表示日前收到已故老妻托夢,叱問他為何将她的嫡孫女婿由俞妤之子換成了杜氏所出之子。
更是在書信中陳述夢境詳備,言老妻言辭咄咄,面容嚴厲,言她已向先祖報備,孫女婿是唐時茂發妻俞妤之愛子,如何竟換成一個杜氏之子。
之後,更是數次托夢,夜夜皆是劈頭蓋臉,一頓叱罵。
不得已,提筆寫下這封書信,只求取消孫女慕瑤同長公子不期婚事,踐行老妻同俞氏前言,依然擇小公子唐小棠完婚。
當時,唐時茂收到這封信,只覺左右為難。
興遠侯舊事重提,要求兩家踐行最初婚約之諾,完成梁慕瑤同唐小棠二人的婚約,唐時茂自是不能一口回絕。
只是不管興遠侯口中的老妻托夢之事是真是假,如今婚期已定,卻臨時反悔,易兄定弟這件事,到底太過荒唐。
唐時茂曾一度煩惱,究竟該如何回複興遠侯的這封書信。
若是拒絕興遠侯之要求,兩家勢必要傷了和氣。
若要同意,同夫人以及君兒又該如何交代?
那日,聽了青鸾所言,得知因自己緣故,幼子這些年來受了諸多委屈,以及杜氏背地裏的種種表裏不一的行徑,他差一些便要提筆回複,同意興遠侯所提出的要求。
可不管其母是如何品性,長子到底是無辜。
唐時茂不願因為杜氏的緣故,便在婚期都已經定好的情況下,陡生變故,惹長子難堪。
因此,他到底沒有在回信中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