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暧昧
唐小棠驀地轉過身。
謝瑾白身上,還是穿的下午的那件青色僧衣。
不同的是,這人頭發不再是随意地披散着,而是以銀蓮華冠束發。
宛若不沾塵世,開在佛祖天山華池畔的蓮,又似參透了佛法,修得大乘的佛修,飄然出塵。
就這麽緩步走來的功夫,都似腳底生蓮,随時都要踏雲飛升而去。
太,人模狗樣了!
有尚未入睡的百姓瞧出謝巡按身上穿的這件僧衣,同知府家小公子身上穿的一毛一樣。
僧衣麽,都是差不多的。
但是謝巡按同小公子既非佛門弟子,又非禮佛之人,卻同時身着僧衣,也就未免耐人尋味了一些。
唐小棠能夠感受到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确切來說應該是同時投注在他們二人身上的好奇的目光多了起來。
“你,你,你怎,怎麽……”
唐小棠一見到謝瑾白就結巴的毛病又犯了。
謝瑾白眉眼微挑,“好心”地替他說下去,“想問我怎麽來了?”
唐小棠吶吶地“嗯”了一聲。
謝瑾白彎了彎薄唇,“自然是親自來請小唐公子,去我房中一敘。”
唐小棠的心陡然漏跳一拍。
他從不知道,同樣一句話,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會有天壤之別的效果。
簡直,簡直暧昧橫生。
明明這句話方才那位蕭侍衛也講過,可是蕭侍衛開口說是謝懷瑜請他去房中一敘時,他僅僅只是感到意外,甚至還心生幾分反骨,想着那人要他他便要去麽?
他若是不去,那位蕭侍衛又能拿他如何?
哪像此時……
心響得跟端午賽龍舟那擂鼓似的。
咚!咚!咚!
一下一下,又響又密。
唐小棠的臉很沒出息地紅了。
燭火昏黃,可謝瑾白還是輕易便瞧見小公子紅透的耳廓,以及仰着頭呆愣愣地望着他時,那刺眼的紅腫的半邊臉頰。
謝瑾白眼神微沉。
唐時茂如何沒有看出,自己小兒子的魂已然被這位謝巡按給勾走個七七七八八?
他板起臉,往前一步,橫在二人之間。
“謝大人這麽晚了,還未休息?”
謝瑾白似乎是才注意到唐時茂,對着唐知府拱了拱手,“唐大人。”
唐時茂臉色又黑沉了幾分,他硬邦邦地道, “謝大人今日也辛苦了,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只差沒有直接趕人了。
謝瑾白有禮有節地回應,“多謝唐大人關心。”
兩人你來我往地寒暄,無非是一個想讓另一個趕緊滾蛋,而後者宛若腳底生了根,只是不走。
若是謝瑾白只是一介布衣,唐時茂再好的修養,這個時候定然早已叫來衙役,将人逐出去。
偏偏謝瑾白的身份,是他動不得的。
杜氏款款地走了過來,她柔柔地提醒道,“棠兒,謝大人還在等你答複呢。”
她倒是要看看,唐未眠這個癡情種子,到底是要得罪親爹,也要前去謝巡按房中一敘,還是得罪謝巡按,當一個孝順兒子。
這哪裏是提醒,分明是在逼唐小棠表态。
唐時茂這才想起,不管謝瑾白行事多嚣張,關鍵還是在自己小兒子的身上。
唐時茂沉了臉色,“棠兒。”
唐時茂根本不理解自己的小兒子。
他不懂,唐小棠的性子是要順着毛摸的,強行摁住他的腦袋,要他聽話順從,只會讓他如炸毛的貓兒一般,撓你一臉,或者是咬你一口,再從你身邊遠遠逃離。
“那就,打擾,謝大人了。”
唐小棠将手,伸給謝瑾白,“腿麻,勞煩。”
謝瑾白握住小公子伸出的那只手,臂碗稍稍用力,将人拉了起來。
“唐知府,失陪。”
唐時茂的臉黑如外頭潑墨的夜色。
阿爹定然氣瘋了吧?
唐小棠随着謝瑾白一同走出大殿,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他低着腦袋,小步地走在謝瑾白的身後,心裏頭很是不安。
他剛才定然是失心瘋了!
怎麽就,那麽大膽子,公然與阿爹作對呢?
“咚”——
不小心,腦袋撞上一堵結實的人牆。
擡頭,對上一雙風流促狹的眸子,“地上有美人?”
這般盯着地面?
都是這人!
要不是他,他方才怎麽能被鬼迷了心竅似的,還主動把手伸過去呢?!
唐小棠揉着被撞疼的鼻子,“我,我又,又不,不喜歡……瞧,瞧,美,美人。”
再說了,這個世間上的美人又哪裏及得上他眼前的這人千萬分之一。
“噢?那小唐公子說說,喜歡瞧什麽?”
下巴被擡起,世間無雙的姝色的面容近他的眉睫,那雙風流的眉眼看似玩世不恭,卻如琉璃照影,似能将人的心思都清清楚楚地映照而出。
“要,要你管!你,你松,松開!”
唐小棠拿開謝瑾白的手。
沒能成功。
腦子一熱,張嘴,咬住了那人的虎口。
“大膽!”
蕭子舒厲聲上前,拔劍抵在唐小棠的脖頸。
“公明,退下。”
“主子!”
“退下。”
謝瑾白微沉了語氣。
蕭子舒心有不甘地收了劍。
嘴裏傳出的血腥味令唐小棠也徹底呆住。
他方,方才有,有那般用力?
“張嘴。”
謝瑾白一個動作,唐小棠一個指令。
他呆呆地張開嘴。
謝瑾白的手也便順勢從唐小棠的嘴裏拿出。
蕭子舒當即上前,用帕子包住謝瑾出血的手,轉頭狠狠地剜了小公子一眼。
唐小棠垂下頭,“我,我先……先回去了。”
“怎麽?咬了人就要走?”
唐小棠忿忿地擡起臉,“是,是你,你……你先……”
明明是他招惹他在先。
謝瑾白伸手,掐了掐小公子因氣憤而鼓起的臉頰,哂笑一聲,“走吧。”
唐小棠聽見那一聲哂笑,險些就要惱羞成怒,瞥見手上纏着滲血的手帕,到底還是忍住了。
謝瑾白率先邁步往僧舍走去。
唐小棠咬了要唇,最終還是悶悶地跟了上去。
“公明,去打一盆水過來。”
回到房間,謝瑾白對蕭子舒吩咐道。
蕭子舒應聲,臨走前,警告意味十足地瞥了唐小棠一眼。
唐小棠自是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房門關上。
“過來。”
謝瑾白在床畔坐下,朝小公子招手。
燈下看美人,如月下賞花,總是景不迷人,人自迷。
瑩瑩燭火,美人如斯。
恍惚間,唐小公子覺着自己是那話本裏柔弱的書生,而眼前之人就是那會諸多變幻的妖精,變卻俊俏公子模樣,饞他的身子,要吸他的精元。
“把衣服脫了,去床上躺好。”
唐小棠困在這個名叫謝懷瑜的妖精一手布施的幻想裏,他鬼使神差地脫了外頭那件僧衣,當真乖乖地在床上躺下。
意外于小公子的配合,謝瑾白眸中閃過一抹意外。
須臾,他像是明白了什麽。
薄唇微掀,謝瑾白傾身,在小公子耳畔誘哄,“把亵褲也脫了。”
被迷了心竅的小公子一只手已然放在腰間。
“噹”一聲,水盆放在桌上,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
“主子,水打來了。”
如同迷霧中突兀響起的梵鈴聲,唐小棠驚惶又茫然地四下張顧,對上蕭子舒冰冷又敵視的目光。
唐小棠的臉頰火燒火燎得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就要從床上爬起。
随手将床畔僧衣披在小公子身上,“亂動什麽。”
“躺好。”
謝瑾白站起身,不冷不淡地睨了蕭子舒一眼,淡聲地,“退下吧。”
那眼神稱不上嚴厲,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可那眼神中蘊着的不悅使已足以令蕭子舒心中一凜。
蕭子舒面色郁郁,拱手,躬身而退。
沒有負傷的左手,利落地解了右手虎口處的帕子,謝瑾白走至水盆前,将手上的血用冷水洗淨。
再回來時,唐小棠瞥見那人手裏拿着他再熟悉不過的青色流雲紋瓷盒。
唐小棠先是下意識地被謝瑾白手中的那續筋生肌膏所吸引,瞥見他手上已然松了帕子,被沖洗過的傷口,吃了一驚,“你的傷……”
“不過是被貓咬了一口,不妨事。”
謝瑾白在床畔坐了下來。
蕭子舒不在,唐小棠沒了諸多顧忌。
他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你……你說誰……誰是……貓?!”
烏黑的眸子瞪圓,愈發像極了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幼貓。
謝瑾白似笑非笑,薄唇微掀,“依小唐公子所見呢?”
便又将問題踢回給了唐小棠自己。
唐小棠氣得內傷,他嘴本就拙,哪裏是這人的對手?
唐小棠伸手去奪謝瑾白手中的瓷盒,“不能抹太多是吧?我知曉了,我自己來!”
“你之前上藥的方式以及用量都錯了,續筋生肌藥膏的藥效未能得到很好的發揮,導致經脈阻滞。你若是想以後落一個不良于行,且每到陰雨天便會雙腿無力,腿疼難忍的病根,請便。”
成功搶到瓷盒的唐小棠唇邊的笑容登時凝固了。
“你,你少,少唬人。”
唐小棠雙手抱着瓷盒,瞪着謝瑾白。
謝瑾白彎唇一笑,“小唐公子不妨一試。”
唐小棠拿着瓷盒,猶豫了。
心裏頭隐約覺得,這人應該沒在诓他。
仔細想想,他似乎确是每次腿疾發作厲害的時候,都是在即将變天,尤其是陰雨的天氣。
如果可以,那種似萬蟻蝕骨的疼痛,他是再不想再經歷了。
唐小棠咬住唇,“如……如果……我,我從今往,往後,好,好上……上藥,我……我的腿,腿疾,便,便能徹,徹底痊愈了麽?”
“嗯。”
謝瑾白沒有告訴唐小棠,他先前用錯了續筋生肌膏的用量,僅憑現在所剩的這一罐的量是沒有辦法使他的腿疾痊愈的。
桑國早已為阮淩國所滅,唯一知曉續筋生肌藥膏的桑國國師烏恒以身殉國。
世間已無烏恒,亦再無續筋生肌藥膏。
現在他只能盡可能打通小公子阻滞的筋脈,免其腿疾發作之苦。
至于徹底治愈,只能待來,或許有其他機緣未為可知。
“給,給……給你!”
聽說腿疾有望痊愈,唐小棠便十分幹脆利落地交出了手中的瓷盒,遞還給謝瑾白。
當真是非常能屈能伸了。
謝瑾白打開蓋子,眼皮微擡,淡聲道,“把亵褲脫了。”
唐小棠:“!!!”
是了,他忘了還有這一茬了!
強忍住羞憤,唐小棠指尖微顫地,僵硬地解開亵褲。
有了白天的經驗,這一次,當謝瑾白的手掐在唐小棠的腰間時,唐小棠提前咬住了下唇,這才沒有像白天那樣,發出令人羞恥的聲音。
因為忍耐地太過辛苦,後背以及後腰處皆出了層薄薄的汗。
如雨後白色牡丹的水珠,瑩白可人。
謝瑾白的眸光落在小公子汗瑩瑩的腰窩處,眸色轉深。
“好了。”
宛若剛蛻皮的蛇,唐小棠渾身無力地癱軟在了床上。
終,終于好了……
謝瑾白出去将臉盆裏的污水倒了,接了雨水回來。
僧床上,小公子敞着衣襟,亵褲松松地穿身上,嘴巴微張,睡得四仰八叉。
“倒是心大。”
伸手,指尖戳了戳小公子沒有受傷的那個臉蛋。
眸光瞥見另一邊的紅腫。
有些礙眼,便抹了點生肌膏,塗在小公子臉上。
這續筋生肌膏不僅能續筋脈,根骨,對于這種外傷自是更不在話下。
也不知是不是夢見了什麽吃食,在謝瑾白沾着藥膏的指尖點在小公子有些開裂唇角時,小公子含糊地“唔”了一聲,竟張嘴含住了謝瑾白的食指。
隐約可見粉嫩的舌尖。
“叩叩叩——”
“叩叩叩——”
敲門聲一響再響。
約莫是覺得味道不好,小公子皺着眉,将謝瑾白的食指吐了出來。
謝瑾白:“……”
敲門聲還在響。
謝瑾白起身,前去開門。
門外,青鸾福了福身子,“謝大人,我家老爺讓我來問謝大人一聲,是否同我家公子議完了事?”
原來是唐時茂遲遲未見小兒子回去,派了青鸾前來将人接回。
“請回複唐大人,未眠已在我房中睡着。明日小公子自會回去。”
青鸾吃了一驚。
公,公子在謝大人的房中睡,睡着了?
“不,不行的。謝大人,老爺說……”
老爺要她務必将人帶回,絕不會允許公子宿在謝大人房中的!
“他的腿已不能再受半分寒涼。”
謝瑾白淡淡地打斷了青鸾未說完的話。
青鸾愣住。
“回去轉告唐大人,若是當真想小公子落一個終生不良于行的後遺症,盡管再派人來。”
地面寒涼。
普通人睡上一晚難免會腰酸背疼,對于患有腿疾的唐小棠而言,更是會加重他的病情。
寒氣入骨,藥石無靈。
青鸾是個聰明的婢女。
她聽出了謝瑾白的言外之意,也知曉如何選擇對公子而言才是最好的。
“奴婢知曉了。今晚公子便麻煩謝大人代為照顧了。”
“嗯。”
得到肯定答複,青鸾福身告退。
“怎的只有你一人回來?公子呢?”
唐時茂一直未睡,在殿中等着青鸾将人帶回。
見青鸾只身一人回來,唐時茂驟然沉了臉色,“那逆子不肯回來?逆子!你去告訴那個逆子,他今晚若是不回來了幹脆也不要認我這個爹好了!
杜氏在一旁柔聲勸道,“老爺你先別急着發火。”
杜氏轉頭,看向青鸾,“青鸾,公子是如何同你說的?”
昨夜宿在狹小的僧舍,已令杜氏備覺不适,哪知今日就連那僧舍都被謝瑾白、蕭子舒那主仆二人給占了去,今日被迫宿在這大殿。
這大殿裏,鼾聲連綿不說,布氈也硬得很。
杜氏根本睡不着,卻以棠兒還未回來,她這個當母親的放心不下為由,一直陪唐時茂等着。
唐時茂心裏頭對杜氏白日在僧舍當衆出醜的不悅稍微淡去了一些。
聞言,唐時茂暫時壓住心中的火氣,也一并看向青鸾,等着聽那逆子的解釋。
杜氏自然不可能一時善心大發,好心地唐小棠說情,只不過以她對她那個繼子的了解,既是能負氣随那謝懷瑜離開,想必這個時候令青鸾傳的話也不是什麽好話。
杜氏這是在拱火呢。
青鸾哪裏能不知杜氏心裏頭打的什麽主意?
這個時候,青鸾不免慶幸小公子已然睡着了,不然以小公子的性子,指不定真會故意不回來,然後說一些氣老爺的話,如此事情便更難收拾了。
青鸾看着唐時茂,小聲回話道,“奴婢去的時候,只謝大人一人前來開門。謝大人告知奴婢,公子,公子已在他的房中睡着了。謝大人,還說,還說……”
唐時茂一聽嫡子竟已在謝懷瑜房中睡着,心裏頭便火冒三丈,他生氣地追問,“他還說了什麽?”
“謝大人說,公子的腿不能再受寒涼了。若是老爺想要公子以後落一個不良于行的後遺症,大可,大可強行将公子帶離。”
唐時茂原本的确是打算強行将人給帶回來,聽了青鸾的這一句話,頓時愣住。
他想起回廊上,他扇棠兒那一巴掌時,明明并未用多大的力,棠兒卻如那疾風中的樹苗,一下便跌撲在地。
又想起謝瑾白派人來請之前,青鸾在替小兒子揉腿一事。
他着急地問道,“小公子的腿傷,一直未好麽?”
“回老爺的話,公子的腿,一直,一直沒能痊愈。前些時間傷口逐漸結痂,白天夜裏癢得睡不着覺。腿骨更是經常犯疼,尤其是每到陰雨天氣,疼得格外厲害。常常是……整夜整夜地疼。需要人時時按捏腿部,才會緩解一些。”
唐時茂臉色一白。
他終于他在這個時候才總算晃過神來,為何在僧舍時,他厲聲命棠兒下床,棠兒半天沒有動作。
他以為棠兒是存心跟他作對,眼下想來,竟是,竟是因為腿疾發作,起不來麽?
那他一路疾走時,棠兒需多費力,又忍着怎樣的疼,才費勁跟上他?
他竟還不分青紅皂白,便,便擡手給棠兒一巴掌?
唐時茂狠狠地閉了閉眼,悔恨不已,“是我,是我誤會棠兒了啊。”
杜氏萬萬沒有想到。
眼藥沒能上成,竟陰差陽錯,解了唐時茂這個當父親的對兒子的誤會。
一想到自己今晚要在這大殿當中将就過一晚上,唐小棠卻已然躺在床鋪上安然睡去,心中對繼子的嫉恨尤甚。
這一夜,唐時茂到底沒有命人強行将唐小棠從謝瑾白房中帶離。
公雞啼曉。
一道道金光,如同一根根金線,從天空絲絲縷縷洩出。
連下三個晝夜的暴雨的淳安,終于在第四日的清晨,迎來久違的陽光。
僧舍的一扇扇窗戶被打開,人們從僧舍內走出,面帶喜色地聚在回廊下,小聲地議論着。
大殿,偏殿內的百姓可沒有住在僧舍裏頭的這一幫貴人、富人們那股子矜持勁。
他們直接用雀躍的、清亮的聲音,喚醒了還在沉睡的山巒。
“雨停了!雨停了!開太陽啦!終于開太陽啦!”
“出太陽了!真的出太陽了!”
“那咱們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可以下山了嗎?咱們真的可以下山了嗎?可以回家了嗎?!”
“下了這麽久的雨,早就該停了!這雨應當是不會再下了吧,那咱們,應該就,可以回家了?”
“青鸾,你去讓那些雀兒莫要再吵了,好不好……”
睡悶了的小公子以為自己還在府中。
皺了皺小巧的鼻尖,操着軟軟的淳安口音,央着婢女,去替他趕了院子裏的鳥雀,莫要讓鳥雀擾了他的晨夢。
“不好。”
截然不同于女子嬌軟的,低沉慵懶男聲,一口回絕了小公子的要求。
聲音還很是有些熟悉。
唐小棠陡然從熟睡中醒來,睜開了眼。
土黃色的牆面,牆上挂着佛祖圖畫的畫卷,房間內擺放着的經書,這一切無不在提醒他,他此刻身在何處。
唐小棠愣住了。
他昨晚,後,後來睡着了?
那人也便任由他在他的房裏睡覺,沒有命人将他送回大殿麽?
還有父親,竟沒有派人來帶走他?
所有的疑惑一股腦地湧了上來,唐小棠腦子當下亂糟糟的。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床側,沒見着人。
他又環顧了下房間,最後,才在窗臺上,見着那抹月白身影。
昨日那身青色的僧衣已然換下,換回了他平日自己的衣服,是一件牙白襕衫,頭上戴了頂黑色細紗襆頭。
俨然從一個不入世的坐禪佛修,搖身一變,變成了國子監的風流俏書生。
此時,窗外碧綠芭蕉翠□□滴,天空碧藍如洗,愈發稱得坐在窗上之人風流綽約,灑然脫塵。
等等……
天,天是藍色的?
“開……開……太,開太陽了?!”
唐小棠瞪大了一雙烏眸,一骨碌地從床上坐起身。
他赤着腳,興奮地跑至床邊,仰起臉看着窗外的碧藍天空。
謝瑾白亦是擡首,一同望向窗外湛藍天色,淡聲道,“嗯,開太陽了。”
忽地,唐小棠眼神一黯。
“那,那你……是,是不是,很,很快就,就要走了?”
生怕謝瑾白會誤會什麽的似的。
末了,又此地無銀地補充解釋了一句,“是,是昨,昨夜阿,阿爹說,說的。他說,說你,你很快就,就要回,回京,京都了……”
這人此次巡按淳安,不就是同淳安百姓年年遭水患之苦一事有關麽?
雖說,赤丈河堤壩還是因為這連日的暴雨而潰堤,淳安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洪水之災。
可恰是因為這人同都水司的蕭監丞瞧出赤丈河河水異常,找到阿爹,建議轉移全城百姓,淳安百姓,乃至他們均因此得以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如今,雨停了,太陽也出來了。
待到城內水位褪去,包括阿爹在內的地方官員便可開展災後重建以及其他一系列救災工作。
這人也便功成身退,回颍陽去了吧?
只要一想到這人馬上就要回颍陽了,唐小棠一顆心便不由地酸漲漲,醋溜溜。
酸漲自是因為不舍,醋……
這人應該巴巴地想着回京都吧?
如此便能見着他那個小皇帝了!
謝瑾白唇角微勾,“怎麽,舍不得哥哥?”
唐小棠一聽謝瑾白自稱自己為哥哥,頓時炸了毛!
這人還有完沒完了!
他“騰”一下漲紅臉,大聲反駁道,“誰,誰舍不得了!”
“叩叩——”
門外傳來篤實的敲門聲。
這敲門聲響得可太不是時候了!
這人都還沒回答他方才的問題呢!
“主子。”
是蕭子舒。
“何事?”
“主子,唐知府,謝同知,楊通判三位大人有請——”
雨停了,自然是要商議下山以及如何安置百姓等諸多事宜了。
“嗯,知道了。”
不等謝瑾白開口,唐小棠便連忙道,“你,你有事,就,就先忙吧。我,我也該回大殿去了。”
“你打算穿成這樣出門?”
嗯?
他穿成什麽樣了?
唐小棠低頭,便瞧見了自己敞開的裏衣,以及松松地穿在腰際,随時都有可能會滑落的亵褲,一副,一副事後模樣……
謝瑾白還是頭一回瞧見,有人瞥見自己儀容不整的模樣能羞成這樣的。
究竟是年少的小唐大人臉皮太薄,還是……
謝瑾白眸中閃過一絲興味——
還是小公子思想太活躍,自行腦補了些什麽?
唐小棠急急地走到屏風地那頭,拿過屏風上的僧衣,為自己穿衣。
僧衣可比女子的襦裙要簡單了,只需将僧衣穿上,系上邊上系繩即可。
唐小棠低頭,專注地系上僧衣系繩。
“後會有期。”
唐小棠的心驟然一跳,手中力道過大,不小心,将系繩打了個死結。
待他急忙忙解開衣繩,疾走出屏風,只瞥見被風吹起的飛揚的月白色襕衫。
唐小棠彤紅了眼眶,死死地咬住下唇。
騙子!
後會有期?
他們又哪裏有什麽“後會有期”?
“噹——噹——噹——”
晨曦遍照山巒,千葉寺沉寂多日的鐘聲被敲響。
為了避免發生踩踏,或者是人擠人之類的事件,百姓分批下山。
成百上千的百姓,攜老掣幼,在山寺的院子裏,排着長隊,等着回家。
無人不歸心似箭。
“終于到我們了!公子,來,我扶您上馬車!”
青鸾陪同唐小棠來到知府府的馬車前。
周遭都是同樣等着下山的各家夫人,以及公子小姐。
唐小棠在婢女青鸾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忽然百姓此起彼伏的道謝聲。
“是謝巡按!”
“是謝巡按啊!”
“謝大人乃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啊!”
“多謝巡按大人!”
“多謝巡按大人!”
他掀開簾子,但見百姓面向山寺,跪于山道。
唐小棠順着百姓的視線,向上望去,但見山寺鐘樓之上,一白,一赤兩道身影立于欄杆前。
唐小棠不必猜,也知道紅的那道身影定然是那個寧王季雲緋。
也不知是不是名字裏有個緋的緣故,他個寧王似乎甚是喜歡緋色,他兩次見到對方,都是一身緋色衣袍,怪晃眼的。
鐘樓上,二人均是面向寺門方向,似在俯瞰,又似在眺望。
唐小棠癡癡地想,那人目之所及,可有一個小小的他?
不知為何,唐小棠心中忽然湧上一股沖動。
他要前去問個清楚!
唐小棠掀開馬車的簾子,對駕車的驚蟄,以及外頭的青鸾道,“你們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青鸾着急地道,“公子,等夫人接了大公子過來,我們就立馬要下山了,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唐小棠不答,只是要下馬車。
驚蟄伸手,攔住了唐小棠,“抱歉,小公子。老爺離開前有令,待您回來後,要我寸步不離地跟随左右。”
唐小棠被氣着了,“我爹只是讓你寸步不離地跟着我,沒說要軟禁我。難不成我下車去解個手都不成麽?”
“自是可以。”
“那就起開!”
驚蟄側了側身子。
唐小棠哼了哼,下了馬車。
不等他得意太久,緊接着,驚蟄也從馬車上跳下。
他去樹叢裏,驚蟄也跟着他進樹叢;他去岩石後頭,驚蟄也便跟着去岩石後頭。
唐小棠倏地轉過身,怒道,“你這樣就站在我身後,我要怎麽解得出來?!”
驚蟄低下頭,“奴才知錯。”
知錯歸知錯,人還是要繼續跟着的。
主仆二人猶自僵持着,那頭青鸾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公子,公子,夫人接了大公子出來了,快,您快回到馬車上!回頭夫人上了馬車,未見着您,待回府後,又該借機整治您了。”
借機整治便借機整治吧。眼下,他顧不得那麽多了!
“阿,阿爹,您,您怎麽來了……”
青鸾同驚蟄下意識地同時轉過身去。
見狀,唐小棠扭頭就跑。
“咚”地一聲,腦袋撞上一堵人牆。
“對不住……”
唐小棠慌忙低頭同被他撞了的人道歉。
“你這麽急哄哄,是打算去哪裏?”
唐小棠錯愕地擡起頭,“啊,阿爹……”
鐵青着臉色,面容板直的人,不是他阿爹,還能是誰?
“老爺。”
驚蟄一臉愧疚地走上前。
青鸾亦小聲地同唐時茂請了請安。
唐時茂冷冷地睨了眼看管不利的二人,拂袖冷聲對唐小棠命令道,“随我來。”
唐小棠焦灼不已。
他下意識地擡頭遙望山寺的鐘樓方向。
“別看了,他已乘坐寧王下山的馬車下山。此次,淳安乃至我們能逃過劫數,謝懷瑜功不可沒。第一次巡按地方,便立下如此功勞。此次他回到颍陽,國舅一黨将想必拿他再無可奈何。
謝懷瑜這把寶劍,已然出鞘,将再無人能擋其鋒芒。
棠兒,你還不明白嗎?不管是淳安,還是你,不過如淳安那郊外的驿站,只是他短暫歇腳之所。他不會長久駐足,即便是你去了,你亦留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