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課
不多會兒,盛微語就開車趕到易言家。
着急擔心易言,她連門鈴都顧不得按,直接輸入密碼開鎖進了他家。
一進門,金花就在門口蹲着向她吐舌頭搖尾巴。
彼時易言正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空水杯,似乎是要去倒水,見到盛微語,扶着沙發站起來。
站起來的時候,他微微蹙眉,抿着唇,似乎有些吃力和不适。
盛微語見他人真的沒什麽大事,懸了一路的心終于放下來,又注意到他右腿沉重的石膏和站起來時忍耐的表情,立馬朝他走過去,把他按回沙發上,“行了,你都這樣了,就不要亂動了。”
易言仰頭看着她,眉心舒展開來,“我沒事。”邊說着,他活動了兩下雙臂,“你看,沒什麽大礙。”
盛微語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善,語氣更說不上客氣,“你覺得自己出了車禍能沒事,還挺驕傲?”
嘴上是這麽不客氣地說,卻還是從他手裏拿過杯子,去倒了杯水過來,放到易言面前。
見易言只是雙手交握端着那杯水,并沒有要喝的意思,她抱着雙臂環胸居高臨下地睨着他,“怎麽,怕我在水裏下毒?”
易言輕搖了搖頭,“你倒的水。”
“我不……”
“有點舍不得喝。”
盛微語正要說她不會下毒吐口水,卻因為易言的這句話愣在原地。
男人垂眼望着那杯水,長睫在他臉上投下兩片落寞的陰影。
須臾,他擡眸望過來,嘴角含着笑,“好久沒見了,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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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笑讓盛微語的心晃了晃,真是奇怪,平時那麽冷淡又厲害的一個人,這會兒看上去竟然莫名有些可憐……
可憐什麽可憐?
之前吵架的時候可一點都不可憐。
盛微語立馬從憐憫的泥沼中拔出思緒,“不就是一杯水嗎?有什麽舍不舍得的,愛喝不喝。”
反正渴死了也不關她的事。
聞言,易言似乎遲疑了一秒,最終端起水杯,一口氣将水飲盡。
盛微語看在眼裏,埋汰在心裏。
看吧看吧,男人的話就是信不得,上一秒還說什麽舍不得喝,現在不還是因為口渴就把水喝個精光。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她這樣想着,易言将空水杯遞到了她面前,“可以再幫我倒一杯嗎?”
盛微語沒好氣問:“幹嘛?”
剛剛不喝,現在一杯還喝不夠了?
易言沒被她不耐煩的态度影響,慢條斯理解釋:“剛剛那杯水,我不喝好像會惹你不開心,但是喝完了就沒了,所以想重新留一杯。”
言外之意,說舍不得喝那杯水是認真的,但為了不讓她不開心,即使舍不得,他也要把水喝完。
總歸,不是單單珍惜這杯水,而是更珍惜倒來這杯水的眼前人。
易言幅度很小搖了搖空水杯,将因為他那句話而楞在原地的盛微語拉回現實。
盛微語擡眼就撞上男人的目光,難得溫和,更難得能從那目光中看出幾分小心翼翼。
那雙好看的眸子彎了彎,“勞駕。”
“不就是一杯水嗎?有必要嗎?”
盛微語邊碎碎咕哝着,邊從易言手中接過杯子,轉身去倒水,盡管嘴裏嫌棄,嘴角卻往上彎了一個弧度。
當然,倒完水回來時,嘴角的弧度已經被她刻意強硬地抹平。
不輕不重地将水杯擱到易言面前,盛微語問:“你真的不要去醫院?撞你的那個人協商好了?”
易言聞言一愣,見她低頭盯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一下子明了,她果然是下意識将這場因為他開車時疲勞駕駛把車撞上樹的事故,定義成他被車撞了,也難怪她來時的表情那麽擔憂。
事實上,如他所言,這只是場有驚無險的小事故,他也只是受了點皮外傷,至于這點皮外傷為什麽易墨會誇張地給他右腿打上石膏,那就不得而知了。
自然,易言是不會将這些告訴盛微語的。
“不用去醫院了,易墨也說了沒什麽大礙。”
他搬出醫生身份的易墨,讓她安心,也不解釋,就這麽模棱兩可地回答,一點也不心虛地讓這美好的誤會繼續下去。
盛微語聽到不用去醫院是易墨的意思,果然安心了,只是臉還繃着,“既然你沒事,那我也不留了。”
說着,她轉身就要走。
“微語。”
易言下意識站起來去抓住她的手想拉住她,卻一時大意忘了自己腿上還綁着厚重的石膏,手是抓住了,人卻沒站穩,重重跌回沙發上,連帶着盛微語,也重心不穩地撲到了他身上。
沒有多少皮肉緩沖的手肘碰撞上易言的胸口,有如磕碰到僵硬的桌角,又硌又疼。
易言吃痛地悶哼了一聲,雙眉蹙起。
這反應落到盛微語眼裏,卻被她以為是壓住了他受傷的右腿。
盛微語連忙從他身上爬起來,手忙腳亂地察看他的傷勢,卻又因為打了石膏,無從下手,“你沒事吧?碰到你傷處了?很疼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想去檢查他的傷處卻又怕再弄疼他而不敢下手,正當她雙手無從安分時,易言伸出手,将她的手抓住。
“微語。”
男人的嗓音尾調微微上揚,似乎心情很好,“我沒事。”
盛微語下意識望過去,擡眼便撞進對方含笑的眼。
盛微語一愣,反應過來什麽,登時臉色一沉,“你騙我?”
說着就要把手抽回,卻不料被對方緊緊握住。
“你……”
“沒騙你。”
盛微語正想沒好氣地讓他松手時,易言說了這麽一句。
“對不起。”
沉默的間隙,易言冷不丁開口。
“沒騙我你道什麽歉?”盛微語冷淡地反問。
易言擡頭望着她,“道歉的區間,是月初到今天。”
這是道歉的姿勢嗎?
盛微語嘴角差點沒繃住要埋汰,她偏過臉,故意偏移重點,“什麽區間?我物理不好,不懂你說什麽。”
“區間是數學概念。”易教授實誠地糾正某人對科目的混淆,又實誠地補充,“高一知識。”
盛微語:“……”
在盛微語無語凝噎只想給他實誠的一拳時,易言又開口道:“一個月前,我不該瞞着你網上的事。”
“兩周前,我不該和你吵架,不該對你說,那些都沒必要。”
“今天,也不該讓你擔心。”
看着易言将一件事一件事徐徐道來,有條不紊地分別道歉,明明這道歉的方式就和他的人一樣死板又無趣,可他偏偏還這麽認真,活像考試做題的學生,慎重又小心,盛微語不覺有些想笑,但又不想這麽快就接受他的道歉,繃住嘴角,冷淡地說:“你是在道歉,還是在考試?”
易言還真認真地想了想,嚴肅地開口道:“準确來說,是在做糾錯集。”
……誰來救救這個一本正經講冷笑話的易教授。
盛微語簡直無處腹诽,為了掩飾自己想笑的欲.望,她很用力地咳了咳,故作雲淡風輕地說:“行,你繼續做你的糾錯集。”
說完,她坐在一旁,雙手環胸,好整以暇看着他。
易言沉默了兩秒,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麽“不明眼色”完全不給他臺階一樣,表情略有糾結。
正這時,旁邊一直乖巧的金花忽然“汪”了一聲,貼着盛微語的腿團團轉,好像是在幫它這靠不住的鏟屎官解圍。
盛微語早前在易言家住了那幾天,基本摸清了金花的小習慣,她習慣性看了下牆上挂鐘,果然是到了金花吃飯的時間。
盛微語低下頭,就見金花可憐兮兮地望着自己。她憐愛地摸了摸它的狗頭,“小金花是餓了吧?”
她看向易言,剛想說她去給金花拿點狗糧,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征求他這個公寓主人的同意,對方好像知道她要說什麽一樣,先開口說:“我和金花都麻煩你了。”
“什麽?”
盛微語一時不明所以,卻見男人從容地把手放在腹部,默默地注視着自己,眼神與方才的金花無二異。
“……”
盛微語眼角一抽,沒應他,站起身去寵物屋給金花拿狗糧。似乎知道她起身的含義,金花也連忙起身跟在她身後,尾巴一晃一晃,心情極好的樣子,完全把自家鏟屎官抛在腦後。
易言坐在沙發上,看着一人一狗進屋的身影,有些怨念。或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堂堂大學教授,今天竟然對一條狗生出怨念。
倔強的易大教授用他最後的倔強,把這不爽的心情稱之為怨念,而不是醋意。
盛微語回到客廳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張寫滿了怨念的臉,終于是沒扛住,如了男人的願,進了廚房。
她不知道的是,男人在她轉身進廚房的時候,繃緊的心裏也舒了口氣。
哪怕是一丁點兒,她不再像之前那麽冷漠,他就還有挽救的機會。
易言看着在冰箱面前駐足苦惱的盛微語,嘴角揚了揚。
盛微語掃了一圈冰箱,焉了的青菜,癟掉的西紅柿,各種食材罐頭連擺放的位置都和半個月前一模一樣,足以見得這個家半個月沒有開過火,她轉身看向易言的方向,“易教授,請問你這半個月是吊着仙氣喝露水活着嗎?”
易言才上揚沒多久的嘴角一僵,這才想起他這陣又忙又累,也根本沒心情在家裏煮飯,冰箱更是開都沒有開過,可以想象裏面是有多狼藉。
他尴尬地扯了下嘴角,正想開口解釋點什麽,盛微語卻已經轉過了身,手腳麻利地把冰箱裏已經壞掉的蔬果拿出來扔掉,又拿出她之前買的面條,和一盒僥幸不會壞的生雞蛋,“算了,今晚就下面吃吧。”
盛微語的廚藝屬于無功無過的類型,比不上大廚但養得活自己,勝在她做什麽事都不拖泥帶水,不多會兒就把面煮好端上了餐桌。
這邊易言正想起身去幫她拿副碗筷什麽的,盛微語卻趕緊走過來扶住他,“你腿還傷着,自己別亂動。”
邊說邊掃了客廳一周,也沒見着輪椅肘拐之類的東西,不禁疑惑,“怎麽,你去醫院沒有配一根拐嗎?”
易言聞言身體一僵,真折了腿的人當然需要拐,他是被易墨強行打上石膏的,別說拐了,就連易墨推他回家用的輪椅,都是從醫院借的,易墨離開的時候順道也把輪椅帶回去還了。
好在易言短暫的沉默并沒有引起盛微語懷疑,盛微語只當他是忘了,或是還沒來得及去買,并沒有深究其中的原因,她扶着易言坐到餐桌前,正當易言想讓她也坐下來一起吃的時候,卻見盛微語身子一轉,往玄關走,是要離開的架勢。
易言叫住她,“微語。”
盛微語在門口停住腳步,“金花喂好了,晚餐也解決了,你也沒什麽事,我就先走……”
“留下來吧。”
“走”字的尾音剛從盛微語舌尖打個轉兒,易言就出聲挽留。
盛微語看着他,客廳裏光影交疊,恍然之間,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夏天。
她得知易言要出國的消息後,再去他家裏補習時,不再似往常的活躍,在易言察出不對勁時,始終沉默不語的她忽然望向少年,像久居黑暗的乞讨者渴望抓住唯一的光一樣,眼神哀切,語氣卑微,“易言,留下來吧。”
留下來,不要出國。
命運像是一個完美的置換反應,玩笑似的将他們二人的位置成功調換。
客廳一片沉寂,畫面恍若靜止。
盛微語看着客廳裏的男人,身側微微蜷曲的手緩緩握成拳。
“祝你好夢。”
撂下這句話,女人便開門離開,幾乎是沒有一點留戀地合上了門。
易言看着合上的玄關門,一秒,兩秒,三秒,門外已無動靜,終于,他垂下了眼,嘴角抿得筆直,連一個自嘲的弧度都彎不上來。
卻在他垂頭失落之時,玄關門處忽然響起動靜。
咔嚓一聲,門被人從外面打開。
盛微語站在門口,臉上閃過對自己恨鐵不成鋼的唾棄。
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淡漠,語氣裏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藏着一絲不自在,“你別誤會,我是看你連根拐也沒有,走路都不方便,先照顧你一晚,明天早上我就走。”
易言望着她因為半道返回說着違心話的別扭模樣,嘴角像是牽上的氫氣球,高高揚起。
“嗯,我不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