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西江月(2)
一晃眼,二月驚蟄,眼見晏清源遣出的大軍直撲河南,圍剿颍川,王适又定一計,親自捉刀,代書兩封,一宣布歸順賀賴;一讓柏宮命行臺郎中丁和攜表求降于南梁,盡獻河南豫、廣、郢、荊、襄、兖、南兖、濟、東豫、洛、陽、北荊、北揚十三州。
正是兩頭下注,一時間,柏宮如願所償,成為天下炙手可熱的頭號人物。
且不論十三州日前東部幾州,根本不受柏宮轄制,表卻寫的神采飛揚,尤其是将世子晏清源罵的狗血噴頭,不值一文。
帳中,王适照例把破扇子一搖,盡情揮灑,一蹴而就,寫罷紫毫一丢,哈哈大笑:
“蕭梁老兒,空餘北伐無功之恨,又有太清元年失壽春于鮮卑小兒之手,這份大禮,焉有不心動的道理?将軍只管命送去,”說着狡猾一笑,“我敢打賭老菩薩必會受納!”
“只怕他不會輕易上當!”柏宮卻無十足把握,只聽王适說的天花亂墜,把個窄眼一眯,“老菩薩到底也是争霸一方的人物,平白無故,天上掉餡餅的事,就怕他不信吶!”
“将軍此言差矣,今天下三分,一在西,一在北,一在南,而将軍居河洛大地,乃華夏正統所在,這三者,皆欲争之,如今,将軍倒向誰,誰一統天下,建千秋功業的機會就多增籌碼,何樂而不為?老菩薩即便心存疑慮,最終也會安然納之,不信的話,将軍大可一試!”
這一分析,柏宮心花怒放,直拉起王适的手嘆道:“真乃吾之景略呀!待大業既定之時,必奉卿作丞相!”
一語豪情壯志潑出去,才意識到自比苻堅,似乎也不大妙,柏宮幹笑兩聲,喊來郎中丁和,把一紙書信交托,沉下心等蕭梁回應。
爾後,聽聞晏清源遣來的不過元柱等人,嘴上一哂,立時在馬背上狂笑不止:
“鮮卑小兒果無人可用!是元柱嗎?只會啃豬大腸而已!”
一通譏笑下來,對方起哄不止,狂傲至極,元柱臉紅脖子粗,轉而破口大罵:
“柏宮,我再啃豬大腸,也好過你這瘸猴!回你娘胎把兩條腿長齊了再出來吧!”
因兩人于大相國手下共事多載,彼此之間,熟稔萬分,一揭一個短,必中要害無疑,你來我往的,兩軍兵戈未能先行,嘴皮子仗倒先打了個唾液紛飛,口幹舌燥,柏宮罵到盡興,這才一聲低斥,上前把元柱沖了個人仰馬翻,自是勇武非常,好不得意!
這邊于颍川北大敗元柱,那邊蕭梁果如王适所料,一紙诏令發至河南,南梁納迎柏宮,又加封其河南王、大将軍、都督河南河北諸軍事,一時封無可封,且派出司州刺史羊鴉仁率三萬大軍前往懸瓠,以供辎重,接應柏宮。
此時,梁帝新封柏宮之事,傳到晉陽,晏清源聞之冷笑而已,把軍報看了又看,對元柱數萬大軍輕易大敗于柏宮之手,頗有些不滿,再看梁帝布告天下的诏書,轉手丢進火爐,火苗一舔,盡作燃灰,他負起手踱了幾步,看向李元之,又氣又笑:
“都督河南河北諸軍事?好大的口氣,蕭梁老兒這是把我邺城晉陽都算進去了,也不怕撐死他!這麽大年紀,還克化得動麽!”
說罷面容微冷,眸光亂閃,“柏宮新勝,卻退守颍州不出,不敢趁勢銳進,是在等蕭梁援軍,他打的是糧草的主意,我偏不讓他得手!”
很快,晏清源命韓軌等率大軍即刻打出第二撥,開赴颍州。晏九雲自邺城備戰,便是奉晏清源之命,随韓軌一道南下。
臨行前,卻是輾轉難眠,既有去建功立業的興奮,又有對媛華的不舍,媛華看出他情緒所在,笑着勸道:
“好男兒志在四方,若囿于婦人釵裙,我倒看不起你。”
說的晏九雲難免羞愧,見他一張白俊的臉,騰的紅了,媛華見機再勸,十分溫柔了:
“你可知道,打柏宮,也是你小叔叔立威的好時機,如今柏宮一亂,你小叔叔身上擔子那麽重,你就不想替他分憂?這正是用自己人的時候,你既跟着韓将軍,想必你小叔叔也會囑咐他,對你多加照看,不容閃失,我沒什麽不放心的,只坐在家中,等你凱旋,回頭正正經經做個将軍夫人,豈不美哉?”
末了,沖他露出個期待關切的笑容,晏九雲心頭大熱,頓受鼓舞,只覺血液蹭蹭直往頭頂漲,一把攥緊了媛華的手,昂起少年驕傲頭顱,躊躇滿志,認真地許諾:
“不錯!我得跟着世子爺好好打江山呢,等到四方一統,莫說是将軍夫人,我得讓你做個國公夫人!”
他兀自沉浸在美夢中,面上已經是個神往的表情,殺氣立洩,一想當日壽春城破慘狀,媛華明顯瑟縮了下,卻微微一笑,颔首起身,把他随身衣物又檢查一番,把雙新做的襪子塞進去,這一幕,被晏九雲看個正着,心頭又是一暖,竟不大好意思地一囫囵腦袋瓜子:
“你還會做襪子呀?我以為你只會繡個帕子,弄個荷包呢。”
雪白的襪子一捧,晏九雲怎麽看怎麽都不舍得穿了,去打柏宮,行伍粗糙,若是再碰上個陰雨天氣,哪配這雙白绫襪子!
媛華看出他心思,輕輕在他胸前一搡:“我以前倒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呢,誰讓跟了你個粗人,不操這個心,誰還能替我不成?你好生穿罷,回頭,我再多做幾雙等你立功了送你可好?”
不知是不是因臨別多情,晏九雲總覺得媛華今日溫情遠甚往昔,一陣傻笑,使勁點了點頭,不知怎的,一咀嚼起她先頭的話,那抹神采,不覺漸漸地褪去了,轉作個小心試探的目光,諱莫如深地看了媛華一眼:
“我聽你方才那話,似乎很能體諒我小叔叔,阿媛,你,你是不是不恨他啦?”
媛華心頭一跳,正拿着的梅紅匣子,要替他裝幾樣愛吃的糖果蜜餞,險些脫手,忍着極大的怨憎,随意把縷碎發撩到耳後,掩住那抹冷笑,手底動作不停,也不看他,聲音尋常:
“天天指望着恨過日子,我也不想,再說,成王敗寇的,天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枉死了多少人,要說怨恨,什麽時候是個頭呢?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今什麽都不想,只想過安生日子罷了。”
扭頭把匣子一擱,順手捏了顆蜜餞,朝他嘴裏一塞:“甜嗎?”
晏九雲是小孩脾性,嗜甜,此刻,喜滋滋一口幾要化在心田,眉開眼笑的:“當然甜啊!”
“可不是,誰不想過甜日子,難不成還要去過苦的不成?”媛華抽回手,拿帕子蘸水,把指尖漬的一點白霜擦幹淨,匣子單裝,晏九雲一聽她這般豁達大度了,倒替晏清源過意不去,一時汗顏,忍不住湊上來為他道個歉:
“我小叔叔其實人不壞,就是,就是有時做事情……”
想到個“不擇手段”,顯然不是什麽好詞,沒任何說服力,頓時偃旗息鼓,讪讪張了半天嘴,只得指着那個匣子道:
“這個還是不要裝了,免得人笑話我。”
“誰愛笑話誰笑話去!”媛華倔脾氣一下上來,“本就出生入死的,還不許人吃口甜的了?”
說着自己也噗嗤一笑,“你呀,偷偷背着韓将軍好了,夜裏摸黑吃!”
兩人猶如糖果子,甜甜蜜蜜把話說到窗底下蟲子都不叫了,這個時令,已溜進三月,偶爾有一陣倒春寒,料料峭峭,或飄幾點子冷雨,把個新開的桃花,打的零落成泥,頗見凄清,不過大多時候,夜氣開始泛暖,換了新糊的綠窗紗,只等小蟲子爬上來,宣告陌上草薰。
好一陣颠鸾倒鳳,媛華腰身一軟,趴在了晏九源胸膛上,再沒力氣,晏九雲兩手則不舍地扶在她纖腰上,摩挲着不去,一想到,怕是許久不能得此滋味,心頭滿布遺憾,轉念一想,等自己凱旋歸家,高頭大馬,又是另一番榮耀驕傲,心火上來,便在媛華耳畔求道:
“再來一次好不好?”
媛華含羞點了點頭,卻在他唇上輕輕咬了口,把一道深深的眸光刻到他眼睛裏去:“你要記得,我等你回家。”
一夜纏綿,媛華把最後一記牽腸挂肚的目光給他,送走晏九雲後,沒幾日,就得了新的消息,世子晏清源要從晉陽返京了。
院子裏有了動靜,她往窗口一趴,看幾眼,見洗月正甩着個帕子,指揮人把書抱出來晾曬,袖子挽的老高,十分利索,一會叉腰呵斥小厮,一會又親自上陣似嫌人蠢笨,媛華一錯目,似乎又瞧見了當初自己和歸菀兩個在會稽曬書的情形。
那兩個少女音容宛在。
大概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
媛華低首拭了拭眼角,把窗子一閉,舊日的幻影,随着她這個動作,也随之消失不見了。她換了身衣裳,含笑走出,朝洗月投去一道目光,洗月默契地一接,不忘扔下個話頭:
“那芸草也該換了,重新裝袋,等日頭一落,統統收進來,還按原模原樣擺放。”
相處日久,媛華的脾性喜好,她也摸出了不少門道,對待書卷,仔細得比主人更甚,此刻,一面放下袖管,一面上前福了個身,悄聲問道:
“娘子,還是去盧師傅府上?”
“不,去太原公的府邸。”媛華神色安然,一斜眉,“老夫人自将軍走後,身上一直不大好,我得請太原公,給老夫人遣個好大夫來。”
洗月咬下唇,往老夫人所在的內宅方向瞥了眼,疑惑道:“要親自去?”
媛華點一點頭:“親自去。”
湛藍的天際,溫煦的和風,阡陌連綿的又是一季花團錦簇,青的靛青,粉的粉嫩,看一路的眼花缭亂,媛華只覺眼睛是熱的,一段心腸,卻又是極冷,到了府前,派人一聲通傳,得知晏清河在公府,媛華略覺失望,轉身要走,總覺一道目光落在了背後。
果然,她一擡眸,那個身影,卻又極快地掠去了,好似舊相識,媛華心頭湧上怪異的念頭,不禁問起侍衛:
“剛才,貴府裏那個人……”
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形容,又不好相問,索性作罷,才要上馬車,頂頭迎上晏清河的車駕,見他臉上是個微有詫異的表情,一閃而過,媛華已斂裙上前見禮,格外大方:
“妾是晏府顧氏,本不該貿然前來,但少夫人回家省親,妾不得不出面,老夫人自将軍一去,整日纏綿病榻,請幾個大夫都不見好,想太原公常去府裏探望,晏府裏沒有主事者,只好來大膽相求了。”
晏清河靜靜聽她說完,似無異議,也不好請她進府,于是,幹脆立在府前,那個表情,卻分明很認同:
“娘子為老夫人來,是對的,我即刻請大夫陪同過去,顧娘子還是不要太擔憂了。”
哪有癡悶呆傻了?媛華眸光微轉,似有若無打量幾眼,想他這一載裏,往晏府不知來多少回,大約打的什麽算盤,雖不敢十分肯定,卻也自有三分臆測,媛華因笑道:
“那有勞大都督,這事,小晏将軍本都慣去大将軍府裏相托,如今大将軍不在,也只好來麻煩大都督了。”
一來一往,客套話說盡,媛華換上個凝重表情:“老夫人年事既高,好不易熬過這一冬,如今将軍又不在眼前,還望太原公能多去探望,到底是一家人。”說着話頭自然一轉,“如大将軍回來,也請太原公轉告一聲,得閑來看看老夫人。”
“那是當然,阿兄近日就要回京,我會轉達的。”晏清河還是客氣,把媛華目送走,身子動也沒動,忽開口說道:
“故人也不敢相認,想必滋味不好受,無妨,早晚有這個機會。”
後頭果真跟着閃出一個人來,正是程信,媛華剛至,聽那一口嗓音,程信就辨出來了,再看她模樣,哪裏還是壽春城裏那個待嫁的姑娘家呀,俨然穩重端莊一小婦人,卻是為晏府家事而來,程信聽得不知是悲是喜,難道姑娘家經了男人,就真的不再一樣了?再一想歸菀,更覺恍然。
真彼此相認,他怕她尴尬為難。
今日來的若是歸菀呢?為晏清源家事奔忙?程信忽然發覺這是絕對不可原諒的,他一定會如陸士衡,寧肯一箭射殺了她。
晏清河在他那瘢痕遍布的醜陋面孔上,瞧不出太多內容,許是容顏變了,猙獰一片,連那情緒都挂不顯了,程信突然開口:
“二公子總讓我等,如今晏清源好不容易要回來了,還不是時候嗎?”
武将的凜冽殺氣,一下竄出,晏清河輕輕一搖首,也沒太有什麽表情:
“我說過,你太心急,殺晏清源也許沒問題,可勢必會搭進陸歸菀,自然,還有顧媛華盧靜藍泰,程将軍,還是聽我一勸,什麽時候最合适宜,我比你清楚,輕舉妄動,我可以明确地告訴将軍,只有被我阿兄一網打盡的份兒。”
程信乜他一眼,很快換上個輕松的姿态,對晏清河笑道:“好,那我聽二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