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破陣子(28)
暴雪沒路,連損折幾匹寶馬,信使等進了河陽,再不停歇,直奔柏宮的刺史府,裏頭諸幕僚酒過三巡,正圍着火爐,喝的興致高漲,信遞上,柏宮端詳良久,吩咐人帶信使下去款待,等人去了,才高深莫測對左右說:
“大相國召我去晉陽議事吶!”
他帳下有個最親近的幕僚,喚作王适,出身太原王氏,此刻,毫不避諱把信拿過,仔細琢磨,手裏常年不離身的破羽扇,也不管合不合時令,徐徐搖了起來:
“這個時候,大有深意呀,将軍,”說着手在那黑點記號上一過,“看字跡,還真是出自于大相國之手。”
“可是,”柏宮眯了眯醉眼,洩出個狡黠的笑來,“玉壁一戰打到最後,大相國吐血不止哇,臨近年關,即便相邀,也該是同赴邺城,拜會天子,去晉陽做什麽?”
心頭十分存疑,王适也有些作難,主仆兩個目光一對,說道:
“這信件,送的也急啊!”
意在言外,左右跟着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或雲既是大相國之邀,焉有不去之理;或雲事出蹊跷,宜再觀望;加之酣飲,喝的臉紅脖子粗,嗓門也就大的刺耳,柏宮被吵的頭昏腦漲,索性把人先遣了出去,獨留王适。
“那為今之計,你看該如何是好?”柏宮還在慢悠悠晃着手裏的酒碗,一蕩又一蕩,信卻丢到一旁去了。
王适扇子一停,撫須沉吟說:“去與不去,只在一條,那就是大相國安好與否?将軍沉住氣,再等等看,暴雪天氣,耽擱個幾日,也在常理。”
兩人暫且拿定主意,不想翌日一早,于軍中巡營,铿锵铿锵正結伴視察,又飛奔而入一書函,卻是從邺城而來,二人皆驚,拆封入目,一行行中規中矩小楷,看不出何人字跡,再一細讀,柏宮哈哈狂笑,按劍舉目放遠,踩的白雪咯吱咯吱作響,再懶得掩飾:
“大相國必不在矣!昨日所收,定是鮮卑小兒僞作!晉陽有詐,這一趟,晏清源是等不來我了!”
笑完,眉頭一皺,眼睛斜乜王适:“這封信,來得更加詭異,邺城提醒我大相國奄奄一息,晏清源怎麽會将消息傳回邺城?”
片刻之間,已将自己所想再度推翻:“适之,我怕邺城有詐!”
王适露出神棍一般的飄忽笑意,眼中一洩精光:“那便是他後方起火了,有人要給晏清源添亂!”
言畢,把信一抖,雪光映的黑字如刀:“将軍細看,無落款,無名號,用的是看不出筆跡的規整小楷,誰都能寫,正為掩人耳目!”
“好!王在,我不敢心懷異心,王不在,我焉能與鮮卑小兒共事!”柏宮毫不客氣,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裏來回踱了兩圈,盡情爆起了粗話,“晏清源早視我作眼中釘,狗娘的崔俨,老子一年四季都被他彈劾!待我打下邺城,第一個就要殺崔俨!”
既說到邺城,柏宮目光一閃,老娘妻兒皆在河北,說不定這時晏清源,早如對付晏慎那般,把家眷控制起來,細長眼睛一定,索性對王适說道:
“且不管其他,還請左丞與我早作籌劃!”
王适被雪光刺得眯眼,思索半日,呵呵笑道:“如今局勢,将軍唯有拒不赴召,一旦赴約,定身死族滅,萬不可中了晏清源奸計!他如今新下玉壁,軍威正盛,如能再把河南十三州大權在握,這麽一來,他三把火可就放了兩把!”
柏宮不屑,飛出口濃痰:“火放多了,也不怕燎着腚,晏清源焉能比其父!”
“好!将軍既有此心志,我河南十三州,兵強馬壯,何懼鮮卑小兒!待某先來為将軍定下一計!”王适目光灼灼,含笑一揮扇。
氣氛高漲,柏宮聞言哈的一笑,更是感奮,樂不可支:“我有先生,如虎添翼!”
兩人攜手進帳,随即召來衆将議事。
七日後,柏宮據河南而反的消息,從河南大地傳了開來。
跑死了幾匹馬,壽春魏平遣人把急信也是求援信遞至晉陽時,信使見到晏清源,話都說不出,直接口吐白沫,一頭厥了過去。
侍衛們七手八腳摸出信,把他攤手攤腳放平,狠掐人中,去也無事于補,晏清源知道這是活活把人都給累死了,吩咐下去厚葬。
“柏宮已誘捕了襄州、豫州兩位刺史,好在邢子才按世子交待,先發制人,把柏宮派出偷襲的二百餘人悉數擒拿,又傳檄東面諸州,柏宮才未能奪下西兖州,再往東進,整個河南,也就颍州刺史同他遙遙呼應而已,這些人,心裏還是有大相國的。”李元之替晏清源看了信,眼睛一面溜,一面說給他聽,既有擔憂,又含欣慰。
晏清源卻是個八風不動的模樣,嘴角扯了扯,看一眼李元之,露出個敷衍的笑:
“你不覺得柏宮消息到手太快了麽?”
李元之猶似被打一記悶棍,腦海中這會子,不知飛速旋過了多少個念頭,伊始,不過他同世子主母知道此事而已,沒幾日,見瞞不過幾名心腹大将,便将實情道出,盡管如此,對邺城那邊,始終守口如瓶,連段韶也不曾得知,于是,徑自問道:
“世子想說什麽?晉陽有柏宮的細作?”
“不是晉陽,柏宮敢反,我料是知道了大相國身隕的消息,”晏清源嗤地一笑,“那記黑點,也無甚用處,這一回,十有八、九是邺城有人去知會他了。”
邺城!李元之更是難以置信了,心裏一驚,把個眼睛睜得老大:“邺城絕無可能知道大相國病故!”
晏清源低頭譏諷一笑,摩挲着一顆棋子,他本正和李元之對弈:“是陸士衡的女兒,把消息放出去的,百密一疏,我大意了。”
見他這麽坦然,李元之頓時被噎的半死,好半日,才明白他說的什麽,忍不住想罵上幾句,這是世子你因女人第二次壞事了,多年前的教訓,還不夠深?還不夠難忘?
話兜幾圈,舌頭打結,到底咽回去了。
對面李元之在想什麽,全在眼神裏,那一副又氣又不解,還不能斥問他的模樣,有幾分可笑,晏清源淡淡瞥了眼,才把棋子一丢,碰出個清脆的聲響:
“可我現在不準備殺她。”
李元之再忍不住,幾要跳起來,臉一皺:“世子留這麽個女人,到底要做什麽?你要是真喜歡江南女子,日後何愁于此?這個時候,不是世子縱情任性的時候,世子……”
簾子一響,穆氏端了兩盞熱乎乎的酪子進來,已經聽去兩人對話,走到晏清源眼前,東西一擱,兩只眼睛先看向了李元之:
“參軍,你倒小瞧你的世子,他當年仗着百裏子如必會搭救,才承認的利索,”說着,目光一轉,“子惠,你說來聽聽,還有何用?”
卻非諷刺,也非埋怨,穆氏了然于胸地看着兒子,晏清源一頓,輕描淡寫彈了下衣擺浮灰:
“牽涉幾方,改日細說給家家,這一回,确是我的過失,”他這兩句,多有隐晦,似乎連對穆氏李元之說清的興味都沒有,穆氏點點頭:
“你膽子也着實大過了頭,弄這麽個狐貍精在身邊,還是個帶刀的,你既還有用,我不多說什麽,只一點,日後不許你再親身犯險。”
柏宮新叛,就在眼前,穆氏點到為止,丢一句“諸将我已召來,議事罷”,又打簾出去。
衆人一到,晏清源已同李元之拟好對策,布置下去,幾個将軍卻一副不應也不拒的模樣,無人說話,弄得李元之甚是惱火,暗道大相國屍骨未寒,世子調度不動你們了是不是,玉壁一戰,還沒能讓你們心服口服?
“斛律将軍,你說。”晏清源微微一笑,并無介懷。
斛律金資歷最老,受了衆人目光囑托,便也不忌諱,直截了當告訴晏清源:
“我等覺得,世子應該先殺了崔俨,柏宮雖有狼子野心,可之前在邺,崔俨趁他不在,去抄其家産,到底是激怒了他,這才引的他立下扯旗就反。”
說罷,想了一想,補描道,“邺城文武也難保不是這麽想的。”
晏清源“哦”了一聲,調頭看看李元之:“參軍也是這麽想的嗎?我得先殺崔俨,跟柏宮示個好?”
這一問,衆将的目光紛紛落到李元之頭上去了,他堅決一搖頭:
“如今四海雖未定,可國朝的法紀卻已定下,世子新訂《麟趾格》,又視為何物?崔俨身為蘭臺長官,彈劾百官,是其本職,世子因柏宮之叛,就破壞典刑,枉殺崔俨,拿什麽來安撫黎庶呢?漢景帝有誅晁錯,正是前車之鑒,還請世子慎行。”
一席話,說的衆将難駁,晏清源噙笑不語,掃了一圈,才淡淡相問:
“你們看,崔俨,我到底是殺呢,還是不殺?”
斛律金倒也不磨叽,胡子一撅:“那就不殺,世子命冀州、邺城兩地開拔大軍過去,依我看,徐州也可再撥一路,這樣,三路夾擊,柏宮補給不及世子,日子一長,圍困必敗。”
确實很妙,沉默片刻,晏清源緩緩颔首,眸光又在衆将面上轉了一遭:“他會一路朝壽春打過去,到時如若撐不來,西有賀賴,南有蕭梁,就看他要勾搭誰了,我忌諱的也是這點。”
幾語說完,卻無須人安慰,他把盤起多時的長腿一放,綻出個并無擔憂的笑:
“第一撥日夜兼程,先攻過去,打不下,自有第二撥,第三撥,他這一亂,未必全是壞事。”
說的衆将如墜迷障,實在不知,柏宮這麽一亂,能有什麽好事,晏清源眼下倒是真的攜玉壁之績,在六鎮将士心中,威望陡生,想必邺城得悉大捷,文武亦受震動,都督中外軍事大權皆在他一身,如今坐鎮晉陽,棘手的問題接踵而至,不曉得他又是如何笑出來的,諸将面面相觑,等議完事,一拱手,散了。
“不光柏宮一家老小在河北,他手下将士,多是北人,家眷皆在我手中,日後必有大用,參軍,你來修書,讓段韶把人都給我抓起來,我去看看家家。”晏清源把印章掏出給他,一出來,就見斛律金幾人,遠遠朝穆氏見禮,彼此交談數句,也就去了。
而穆氏,是從北宮來,晏清源下階,還沒寒暄,穆氏卻引着他往木蘭坊的書房走,見晏清源不動,冷眼睇視着他:
“怎麽不走了?”
晏清源眉頭蹙起絲笑意:“家家這是要替我去殺人?”他走近幾步,與穆氏并肩,“要殺她,易如反掌,但我不想這麽快打草驚蛇,家家,邺城明裏暗裏,不知藏了幾窩毒蛇,都在等着你兒子,你信不信,我一旦回京,必有風波?”
他目光在鬥拱的夕陽上盤亘了片刻,“尤其是柏宮正在興風作浪的當下。”
邺城的蛇,蟄伏了一冬,開春也該醒一醒了,如是想着,前頭忽閃出抹身影,晏清源秀挺的鼻端不經意微微一皺:“家家想去木蘭坊,也正好,我确實有件事,要商量。”
穆氏眼睛一擡,也看到了,卻把頭搖了搖:“這倒在其次,你諸事纏身,這一件,放一放也無不可。”
不再贅言,擡腳要走,晏清源卻拉住了她胳臂,沖母親露個戲谑的笑:“并無相礙,再說,家家不也想看一看狐貍精到底生的什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