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得
後來的日子裏,程透總是無法确定自己沒能及時趕到,究竟是幸或不幸。
他能從蛛絲馬跡裏尋到慘相的蹤跡。地磚縫隙裏沖刷不幹淨的血跡,分舵主手下的修士面如菜色地蹲在路上,旁邊的商戶給他端了碗水出來,他千恩萬謝接過抿一口,啞着嗓子說:“哎呦喂,太慘了,太慘了。好久沒見過這樣慘的死相了,好好一個仙子。”
在如此飛天遁地并不稀奇的修士之城裏,有人爬上了內山以高聞名的樓閣之一——朗上坊鐘閣并沒有引起什麽人的注意。
如果他來得更快一點,應該正好能看見白衣的少女重重砸在地面上,四肢抽搐着扭動幾下,頭則摔得四分五裂,像是個砸爛的西瓜。怎麽能把地上這攤蠕動的碎肉堆當作是那位美麗而腼腆的仙子呢?對于程透來說,若他再早一刻,這畫面會永生永世銘刻在他的腦海裏,而不止是在午夜夢回。
而現在呢,他只能對着分舵的修士默默引水一遍遍沖刷地磚的背影去想象……想象一個人的死相。
目睹了整個過程的人群還聚在一起議論紛紛,他們說死的那個仙子原是朗上坊今年的花神。
難怪啊,她恍若真的神女自高閣上墜落,鮮血飛濺的樣子,像極了隕落的桃花。
朗上坊的人來得也很快,仙子們把自證身份的腰牌舉過頭頂,高聲與她劃清界限,“休得風言風語,此女與我派無關!”
擲地有聲,同曼妙身姿有些許違和。程透失魂落魄地沖上去拽住其中喊得就起勁兒的仙子的袖子,大聲地問說:“你們朗上坊的人呢?你們派的寶物不是丢了嗎?為何不審!”
那仙子對青年的冒犯十分不滿,惡狠狠地把他拽着自己的手扯下去,沒好氣地說:“撒手!我們坊上的寶物沒丢,胡說什麽呢你!”
這些仙子們光明正大地來掩飾完醜聞,便立刻抛下滿地的閑言碎語離開。
程透混跡在人堆兒裏,負手而立。他茫然地想着,為什麽呢?
為什麽事情因他而起,到頭來,他卻成了置之度外的人呢?
為什麽?
程透去了死巷找九凝,她曾提及他幫襯過那位姑姑,想來想去,也只有九凝這個人選。中午頭的陽光一絲也濾不進死巷裏,九凝在草棚外整理東西,手腳麻利地把粗布襖丢進平時用來燒飯的火爐。
程透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看了半晌,低聲問道:“你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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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凝頭也不回,把僅有的一件半新織錦衣裳卷起來,面無表情道:“死了。”
這個答案并不讓程透感到意外,他腦袋一片空白,過了許久才僵硬地回說:“虎毒不食子。”
“整瓶藥拌進紅果湯裏喂下去的,一點兒痛苦都沒有。”九凝終于轉過了身。她瞥一眼程透,蹲下來把沒掉進火裏的衣服角扔回去。“他第一次吃紅果,整碗全喝完了,最後一句話說的是……”
九凝的手不知不覺摸向自己脖子,“娘,紅果湯真好喝。”
柴火爆響一聲,程透盯着那團溫暖火焰,低聲問道:“為什麽?”
九凝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她蹲在地上擡頭望向程透,大聲說:“哪有什麽為什麽!我要回朗上坊!你只不過是去如意坊洗上五個時辰衣服去,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麽過的嗎!我受夠了!”
“我要回朗上坊。”她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嘴裏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回朗上坊。”
程透來不及細想九凝原來知道的挺多,只見她踉跄着晃過來,一把抓住他衣領,表情猙獰起來,“你難道覺得都是我告發她的錯嗎?你覺得自己一點沒有責任嗎?全怪你多嘴多舌找我打聽!全怪你告訴她你要找磬言鐘!”
“她早就不想活了!”竭盡全力的厲聲尖叫劃破死巷死一般的安靜,九凝松開程透的衣領猛推青年一把,自己卻身子一歪差點要倒。“她早就不想活了!不怪我!反正她也不想活了,我只是想回朗上坊啊!”
飽經風霜的仙子腦中最後一根絲線終究是崩斷了,她緩緩蹲下身子嚎啕大哭起來。程透沉默着站在原地,一時卻分不清她的死狀和九凝哭作一團的臉哪個才更恐怖。
青年頂着正午的陽光離開了,轉身剎那,他瞥見九凝顫巍巍地擡起一只手,指着巷口道:“你滾吧。”
萬卷倉的書架一眼望不到邊際,程透滿目經卷,卻讀不進去,他反反複複地問着自己,為什麽呢?
他知道程顯聽為他所受的傷是為什麽,知道花匠與藥師諸多幫襯是為什麽,知道自己能在程顯聽安危時分不顧天理道義是為什麽,卻獨獨不理解她是為什麽。
背負着人命的拷問好似加速了時間的流逝,陵宏照例巡視過一排排書架時發現了程透,他先是一怔,随即主動開口問道:“我還以為你今天又沒來,怎麽窩到這兒看書呢。”
程透嗓子有些啞,他咳嗽了聲把書卷放回去,低聲問陵宏說:“師長,夜半時分,能在內山裏招魂嗎?”
陵宏又是一怔,校場也在內山,死人這事毫不稀奇,盡管她是來來去去頭一號墜樓自盡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傳進日理萬機的師長耳朵裏,他思考須臾也沒想通程透到底要做什麽,只好略點頭答說:“能。”他猶豫一下,又補充道,“但得注意點,別……招錯了對象。”
程透這一出去,白天都沒再回來。
程顯聽不太高興,溜達到小藥寮裏搗亂,藥師剛送走一接骨的,累得頭昏腦漲,轉身程顯聽癱在椅子上念念叨叨,他被煩夠,倒了杯茶試圖堵住程顯聽嚼不完的話頭,嘴上道:“他晚上還得去如意坊呢你別忘了。”
“他說今天不去的。”程顯聽嘟囔道。
“不去你給他發錢嗎?”藥師指着門簾下逐客令,“煩花匠去,順帶把門帶上。”
被嫌棄的程掌門只好又溜達去花匠家,這女人不太擅長瞞事情,似乎是怕自己沒跟程透商量就一股腦全倒出來,她灰溜溜地鎖門遁走,不知躲哪兒去了。程顯聽心情更加不好,正準備打道回府,半道上遇見也沒事亂轉悠的陸廂,他主動打招呼說:“嘿,陸道友,這是上哪兒去啊?”
陸廂手虛指了指,笑道:“去找我阿姐。”
“那巧了,我也找花匠,她不在家。”程顯聽說道。
兩人并排沿着灑滿月光的阡陌散步,程顯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驟然問說:“你們在我身體裏放了什麽壓魂?”
但陸廂也不是吃素的,見招拆招,把問題抛回去,“這……你們家現在是程透在當家做主嘛,你得問他啊。”
程顯聽原也不過随口問問,他其實沒問過程透,只是覺得這小兔崽子不主動跟自己彙報有些不妥。這麽半真半假一詐陸廂,還真琢磨出點不對勁兒來,加上今日上午的反常,程掌門隐隐有點牙酸,他不會又為我捅啥大簍子了吧?
他不知不覺間站住了腳步,陸廂往前走了些,見他停住旋身回頭,正瞧見不遠處過來了個紅衣的女人。
程顯聽見他揚眉,也顧首而望。那女人一見兩人發現自己,裝作面無表情的樣子,騰地轉了個身。
程顯聽拔腿追了過去。
鐘閣樓下。
朗上坊附近沒什麽酒肆,三更半夜便空無人煙。青年挺拔的身影像是棵青松。招魂幡迎風而動,蟾宮魅影下,他反倒比這空蕩蕩的街更冷清些。風嗚咽好似女人的怨語,不多時,月下影子扭動起來,漸漸換作一個窈窕淑女的身影。
是她。
程透低聲道:“你來了。”
剪影似乎動了動,緊接着,一個女聲似乎響在耳旁,“是我。”
那聲音有些嘶啞,有些模糊,細碎又輕,也許随時會散落進風裏。程透滿腔話語忽又凝滞,他站在月下,手握緊成拳頭,“我想問問你為什麽。”
“你到底為何?”他提高聲音,急急又問了遍,“就為了我給你折那一枝杏花嗎?”
地上剪影沉默起來,程透看見她舉起一只手,又無力地垂下,像她常做的那樣。
“錯不在你。”
她的聲音實則聽不清,大部分情緒都融在月色裏。“錯在我有眼不識珠,不知你心上已有那株杏花。”
到此,青年即便在感情上再過遲鈍,也終于知曉了她的心意。程透張嘴想說什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末了,他深吸口氣,沉聲道:“是我辜負你。”
她卻隐隐約約笑起來,聲音多些活潑,“你不必自擾,我并非為磬言鐘而死。只是出了這樣的大事,我了解師尊,她寧願不要那擺來好看的鐘,也不會明面上叫朗上坊難堪。”剪影似乎踮起腳轉了個圈,“我想你當時也許沒信,但我确實是朗上坊坊主門下親傳弟子。”
當初程透确實沒信全,可她已死,想必現在也沒有再騙他的必要,程透微訝,沒有說話。
“若是不死的話,再過上好些年吧。”她背着手微微彎腰,向前傾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那語調驀地有落寞下來,“想來是我不夠格,是我太懦弱……不過你知道嗎,我偷偷翻過閣志,一任坊主其實要選好些個親傳弟子,最後才能熬出頭一個。”
程透剛要說話,又被她打斷,“這也不是我初次尋死了,即便如此,師尊也不願站出來維護,想必是失望透頂了罷……”
他仿佛透過模糊的剪影看到了她的眼睛,一點也不傻,甚至有些狡猾的聰明,過于可悲的機敏。“九凝姑姑重回坊上了吧?若非為了她同勇兒,今年開春時,我便悄無聲息地投河了。”
“勇兒死了。”程透說道。
剪影一滞,怔怔道:“是嗎……是姑姑動的手吧。”她似乎抹了把臉,避而不談道,“我真慶幸你能出現,這樣我也好告訴自己,我是畏罪自殺,不是……活不下去了。”
程透感到虛幻無比。他當然清晰記得初見她時的場面,她站在一衆仙子裏仍是明豔動人的,腼腆而善良,柔弱下藏着俏皮,這樣的人,怎麽就郁郁寡歡到活不下去了呢?
青年似乎抓住了什麽,擡頭問道:“你把磬言鐘拿下來時,許了什麽諾言。”
剪影又是一頓,她許久沒有開口,久到程透覺得她不會回答了,才緩緩道:“可惜我不是他,否則又怎舍得放開你的手。”
本該是個花前月下,青年終于頓悟。他不是照進溺水之人昏暗幽冥的那一束光,他真的給了她缥缈的希望,又堅定了她縱身赴死的決絕。
他給了她一個堅定不移奔赴死亡的契機。
這個女孩子一生只有兩次耀眼的奪人心魄,一次是當花神,一次是死。
“他。”程透上前半步,“是他,不是她。不是個姑娘,他叫程顯聽,是……我師父。”
程透好似要把關于程顯聽的一切倒盡頭,甚至有些喋喋不休地說着,“他是灰發,比我高一些;長得很好看,眼角總是帶翹的;他喜歡穿白衣服,我穿過的所有白衣都是他的;他還是個麻煩精,這不吃那不吃,但獨愛吃甜食;他喜歡看關于才子佳人、書生狐仙的話本子,還喜歡精巧卻沒什麽用的擺件;他喜歡熏檀香。但其實又是個很神秘的人。”
剪影認真地聽着,邊聽邊點頭,輕聲說:“我知道。”
仿佛程顯聽的樣子躍然于心,隔過良久,她也許慢慢笑起來,輕聲道:“可你說他神秘,卻這麽了解他。”
程透苦笑起來,“朝夕與共,怎能不了解呢。”
他凝望着剪影,像這樣便能看見她的眼睛,“陰陽相違,泯滅人倫,如何?你還覺得我是你心裏想的那樣嗎?”
她答非所問,“你是個很好的人,我做夢也沒料到你這樣好的人肯同我講話。”
剪影在月下逐漸清晰,模糊間似染成了她的模樣,她的笑顏終于不是假的了,“你又對着磬言鐘許下了什麽諾言呢,為他?”
程透深吸口氣,“吾愛若磐石,心念不可移。”
她勾起唇角,仿佛聽到了滿意的答案,身影似羽化成仙般輕飄飄地蕩了起來,“我走了,就……不再見了吧。”
那影子自膝下碎作金屑迎風而散,光芒大盛間似乎隐隐夾雜着聞所未聞的符篆。程透虛伸了下手,少女身形卻雖時間流逝一去不返,只是風聲裏,她的聲音還在回響。
“這樣也算是永不違背的誓言了吧。”
活着的人并不知道少女究竟承諾了什麽,只是随着鮮血飛濺那一刻,生命戛然而止,她從未言說的情意,便真的永遠不會,也無法改變了罷。
回七目村的路上,程透想了一路該不該告訴程顯聽,壓住他僅剩的三魂一魄的東西,是一個人用命換來的。
斯人已逝,總有被記住的權利。程顯聽會怎麽想呢?他會不會也像她想見他一樣,想要見上那個姑娘一面呢?
問題似乎永遠都沒有答案。程透走到家時,看見程顯聽蹲在院門口,嘴裏叼着的草根兒一上一下,見他回來,歪着腦袋眯眼一笑,“你去哪兒了?”
程掌門當然看得出來自家徒弟情緒異常低落,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語氣稱不上是咄咄逼人,也有點危險。
程透走到他身前去伸出手,示意師父站起來。
程顯聽一只手肘搭在膝蓋上,另一只則支棱着,拿掌跟托起下巴,面帶笑意,從下往上半眯着眼睛看程透。他半天不動也不說話,過了半晌才慢悠悠地一拉程透的手順勢站起身子,然後握緊手,不由分說地就把人拖進屋裏。
“我再問你一遍,你去哪兒了?”
青年沒摸清楚自家師父為何今晚上火氣這麽大,有些不解地掙脫他的手過去關門。程顯聽一點都不急,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他。往常程顯聽發火的時候不是這樣,他恨把不高興全寫在臉上,從門遷怒到枕頭。這麽不笑也不說話,程透莫名有點慌。
他就勢靠在門板上,準備開口提一下關于她的事。“我有些話想說。”
可程顯聽卻完全沒在聽,他快步走過來,忽然把程透猛地摁在門板上,笑容一下斂去,壓低聲音道:“我不想你去萬卷倉了。以後你就留在家裏修行吧,我雖然學藝不精,教教你還是夠的。”
“如意坊也不許去,我再緩兩天會上校場的。”
程透眉頭一蹙,本就心情低落,他忘記掙紮,頂嘴便也咄咄逼人起來,“師父的意思是要把我關在家裏嗎?”
“對,就是這個意思。”程顯聽大方地點頭承認,不知不覺貼得更近一些,“看不見你,我心裏不舒坦。也省得你在外面惹禍。”
天開始暖和起來,夜裏不溫不燥,月色大好卻照不進他家的小破房子。在黑暗裏程透的眼睛很亮,程顯聽呼吸驟然凝滞,他意識到他們離得太近,逃一般松手放開了青年。
程透心裏同程顯聽一樣亂,他下意識地閃避程顯聽的眼神,不敢再看。
程顯聽不着痕跡地松了松領口,他微微颔首,閉上眼在心底念了句,幸好。
半晌,他才咳嗽了聲重新挑起話題,“你要說什麽?”
強迫自己将洶湧而出的情愫壓回心口,程透省去自己的心意,把前因後果為師父講了一遍。程顯聽原本還是有些漫不經心,聽到後面不由抱起胳膊,眼神也沉了下去。盡管程透講得緩慢,有關她的事還是須臾間就被講個通透,師徒倆沉默良久,程透壓着嗓子說道:“都是我自作主張——”
程顯聽垂着眼簾問道:“她有墳嗎?”
青年一怔,為她收屍的是仙宮手下的人,碑或墳,想必都是沒有的吧。
程透搖頭,程顯聽輕輕恩了一聲,說道:“那為她立座墳吧。選在後山,我看不錯。”
他像是在同她說話一般,用修長的指頭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柔聲說:“我會好好活的。”
做完這些,年輕的掌門再度走近徒弟,伸手在他頭上揉了一下。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