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玉殒
才蘇醒就又陷入昏迷的程顯聽其實聽得見大家都在說什麽。
他甚至能感到花匠探頭探腦地站在床邊——他想象着她撓撓自己的下巴,回身沖藥師道:“你覺不覺得……他們師徒倆的關系有點異乎尋常?”
旁邊一陣撥弄東西的叮叮咣咣,似乎是藥師在擺弄着儲物箱裏的破爛們,企圖另辟蹊徑尋找活路,程顯聽猜他停下手裏的動作,奇怪地看着花匠,說:“身為村兒裏唯一的女人,你的反應也是夠遲鈍的。”
心裏一陣苦笑,若是可以,程顯聽真想強作鎮定地直起腰板,“吓,這都被你們發現了!別告訴他,只要我不說,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他甚至能想象的出來花匠的反應,她會先忍不住扇自己一巴掌,然後罵道:“呸!不要臉!你至于這麽慫嗎!”
可惜的是,程顯聽沒有這個機會。
他任由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永不得見光的感情掀露出來,不知以何種眼神輪番品過,最終在喟嘆裏保持沉默。
不管不顧天理人倫,違背着陰陽相合,每加深一分,都好似在亵渎青年雪松寒星般的眼神。
程透回來的時候發現藥師和花匠竟然都聚在他家裏,一個在擺弄仙器,一個則拿着小缽不停地搗,十指上摻着鮮紅的布料。程透問她,“手受傷了怎麽還在搗藥?”
藥師和花匠對視一眼,花匠噗嗤一聲笑了,“你傻嘛,我是在拿鳳仙花包指甲呢。”
青年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顯然沒太搞懂她到底在幹嘛。花匠見他沒瞧過陣仗,賊兮兮地咧開嘴,拿藥杵沾滿紅豔豔的花汁蹲下來,挑起一縷程顯聽的灰發,“你看,我染一撮讓你看看。”
程顯聽頓時在心裏破口大罵,掙紮道,小兔崽子還不快來救我!
令人遺憾,程透不但沒有阻止,還饒有興致地彎下腰和花匠一起犯渾。淺色的頭發很容易就被染成明妍的彤色,乍看之下和程透鬓側那縷編進薄灰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還挺好看的。”花匠含酸,自言自語。
下一刻,在衆目睽睽之下,那縷本來已經被染成了彤色的頭發居然以目可視的速度退卻,又變回了灰發。
藥師在椅子上幹巴巴地說:“我越來越懷疑他其實是個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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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在心裏反駁,你才不是人呢!
青年沒太追究這倆人閑着沒事幹為啥都跑來別人家裏,他收斂心性,站起身正色道:“對了,上午那個杳杳沒有來……”
往常程透其實也不太能發現做自己身旁的人今天沒來,只是杳杳喜歡找他說話,今天安靜了半上午,他才想起來原是那姑娘沒來。藥師把手裏鼓搗的東西放下,立刻問道:“是朗上坊出什麽事了?”
眼下最盼着朗上坊出事的可以說就是程透,裏面一亂,就意味着外面有機可乘。盡管強取別家門派寶物實在不是什麽顏面有光的事情,可這幾日三人把壓箱底的法器都拿出來試個遍,其中不乏品階比犀角玉都要高的,仍是不夠格。放眼整個嶺上仙宮,品階最高等的法器就數磬言鐘了,而且它還屬于本身就有鎮魂作用的帝鐘。
程透搖頭,“我看其餘幾個朗上坊的都在。”
花匠插嘴說:“你打聽怎麽回事了沒?”
“我覺得沒有必要。”程透道。
三人想想也是,以杳杳的地位,也是個同磬言鐘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人,只得就此作罷。事情一點頭緒沒有,程透心情欠佳,人便寡言。程顯聽躺在那兒想着什麽“磬言鐘”,什麽“杳杳”,他也不是每時每刻都清醒着的,怎麽好像把關鍵的全漏過去了。
程透坐在床旁邊,微微俯身,勾住一小撮程顯聽的頭發漫不經心地往手指頭上纏着,小聲道:“騙子,陪我陪不到一天呢,又閉上眼了。”
年輕的掌門真想一個打挺坐起來,握住他的手聲淚俱下地告訴他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永遠睜着眼看他。
唉,事與願違。
下午時杳杳回來了。萬卷倉裏多一少一從來都不會引人注意,花神風光,但歲歲年年人不同,過了幾天新鮮勁兒,她又變回普通的杳杳了。
“她怎麽樣?”課業結束後,杳杳主動攔下程透,沒頭沒腦地問道。
程透遲疑兩刻,答說:“老樣子,不甚好。”
杳杳點了點頭,沒再說話。程透耐心等半晌見她不開口,剛想委婉地表示自己該去如意坊,杳杳突然擡頭道:“她一定很漂亮吧!等她醒了,我能去見見她嗎?”
程透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杳杳似乎誤會了程顯聽的性別,但他也沒開口解釋。此時萬卷倉裏人已走空,再過半個時辰,陵宏道人變會過來關門落鎖,杳杳不等程透回答,忽然從袖口裏摸出來了個手掌大小的錦帶遞給程透,說:“這個給你。”
程透呼吸一滞,他有種奇怪的預感,自己似乎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但他還是規規矩矩地問道:“這是什麽?”
“能讓你安心的東西。”杳杳微笑着回答,好像為了能讓程透真的安心接受般,她一抖手腕,袖裏滑出樣東西來。少女得意地展示道,“你不必替我憂心,我的身份你定是猜不出的。”
這下換程透怔住,他真沒想到眼前唯唯諾諾、受人欺負的姑娘竟然是朗上坊主的親傳弟子,金腰牌為證,貨真價實。
程透微訝,“你……”
杳杳杏目彎作月牙,湊近些小聲說:“我們防上在弟子十二歲時便會選出作為繼承人的親傳弟子,但在很久一段時間裏并不對旁人公布,也不會單獨受教。一練沉着隐忍,二來也可同時考驗本人與周遭弟子的品行。”她說着,垂眼微微一笑,聲音低了許多,“只是,往前性情內向的親傳弟子被師姐們欺負得狠了、坊主出來調停的事也不是沒有過。我性子太唯諾,或許并不适合主持這麽大個朗上坊,叫師尊失望了罷……”
杳杳話音剛落,又頓時揚起俏皮的笑吐了吐舌頭,“我的事沒什麽好提的。說回這寶物上,當然也不是光明正大拿的,是用幻術替換出來的!我有個姑姑極擅幻術,你還曾幫襯過呢!”
她想是怕程透拒絕般又忙補充道:“安心,師尊不會重責我的。反正這東西放在鐘閣裏只是擺來看的,不如物盡其用叫你拿去救人。人命關天,還不快去!”
“這……我……”程透說不出話來,錦帶裏裝的是何等一份大禮,不提杳杳在朗上坊其實身份顯赫,真被揪出來,責任她也是擔不起的。何況磬言鐘入元嬰後又無法再取出,責任等于一大半都被杳杳背去。
杳杳直搖頭,“你不要說謝我,快走。”
青年面色複雜地凝視着她,低聲道:“此物若是借走,我便無法歸還了。”
杳杳眼也不眨地說:“我當然曉得,我是朗上坊弟子,還能不比你清楚?”她驀地把青年朝前推了把,算是做出了首個略顯親近的動作。
程透最終選擇遵循她的意願沒有言謝。他握緊錦囊,疊掌深深彎腰一禮,卻仍未轉身離開。
杳杳低着頭道:“我便也是順水推舟送個人情罷了,只希望你能……不要忘了我呀。”
她忽然冒出的話叫程透心下有些怪異,可細究起來,又未必不是女孩家不能點透的心思。青年想到花匠整日在耳根子旁的嘀嘀咕咕來,沒好追問,俯身以禮道:“貴坊追責,我必會前去同擔,還請杳杳姑娘放心。”
杳杳沒有回答,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快去。
待走到門口時,杳杳大喊道:“程公子!”
程透腳步一頓,轉過頭來。誰料,少女露出個明麗微笑,沖他再招了招手,“再見。”
對于程透去萬卷倉待了一下午,出來後竟然就帶回磬言鐘這一點,藥師和花匠都表示受到了極大的驚吓。他們兩個一個大喊着“你劫持坊主掀了朗上坊啦?”一個大喊着“你男扮女裝混進去啦?”攪得本來意識不太明白的程顯聽都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欣喜若狂,“我要刑滿啦?”
程透捂着耳朵等他們炸完,暫時無力解釋太多,只揉着眉心道:“我看不如去請陸廂來辦吧。”
與此同時,朗上坊。
守門的仙子見有個女人失魂落魄地走近,不停沖裏面探頭探腦,形跡可疑。她見她容貌雖好,卻憔悴不堪;衣衫完整,絲帛錦衣卻因不考究的系法抽絲脫線。仙子心裏有點看不上她,開口的語氣便有些咄咄逼人,“喂!你!鬼鬼祟祟,幹什麽的!”
哪知,女人被吼上一句,底氣竟足了不少,橫眉冷言道:“我是誰你這樣的小輩兒當然不知道。”
仙子被她一嗆,剛要發作,卻聽到女人繼續說:“你去面見二長老,就說九凝求見。”
九凝?仙子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兒聽過。她又仔細打量一番自稱“九凝”的女人,直覺她挺直腰板後氣度也有些不同,眼烏子滴溜溜轉上幾圈,語氣放緩不少,回話道:“稍等。”
這一夜嶺上仙宮發生了很多。程顯聽醒了,七目村又辦了一場帶上陸廂的接風宴,花匠開了好幾壇新釀,可惜程透攔着,一口沒讓程顯聽喝。這一晚,懷音樓的女主人半夜忽抱琵琶長歌當哭,唱至嘶啞無聲。這一晚,七目村後山一處人跡罕至的洞窟裏,盤腿而坐的男人陡然睜開雙眼,嘆息般眺望向外。
這一晚朗上坊的磬言鐘丢了,被趕出師門數十年之久的九凝仙子找上門來,當着坊主與上下五名長老的面,說她知道誰拿走了磬言鐘。
這一晚有人安枕,有人注定無眠。
程顯聽難得起了個大早,早到沒驚醒程透,師徒倆還擠在一張床上,連陸廂都提議幫他們修繕下兇宅樣的危房,還是被心懷不軌的掌門找理由拒絕了。
他總覺得自己編出種種借口時,藥師和花匠的目光極其微妙。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敞開衣領處,脖頸後便是不慎露出的一道疤,玄蛟和刀劍一樣無眼,他身上也同他一樣慘不忍睹。程顯聽無聲地凝視着程透,有一瞬間略帶自滿地想,只有自己才能給他一夜無夢。
蘇醒前的那一段記憶并沒能留下,他只知道睜眼時滿堂嘩然,徒弟不知說了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三個出色的修士雖然本着非禮勿聽退避屋外,卻還是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當然不知道花匠和陸廂認真地給程透出主意,把對磬言鐘的許諾定成“我這輩子都不吃蔥花啦”這樣簡單而保險的誓言,程透從頭到尾沉默,哪怕青年也無比清楚任何誓言,只要加上“永遠”二字,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磬言鐘已經沉入元嬰,只待青年對着那人的胸口許諾句一生一世。
對所有人來說,可能都是個充滿未知的變數,但對程透來說,不是的。
“懇請磬聲聽吾一言。”程透虔誠地閉上雙眼,“此言為汝而發,持于心念之人。”
他緩緩睜開雙眼,看到的是程顯聽的臉,明明都是睡着,卻分明與冰棺時不同。他是活的,那樣鮮活,觸手可得。
“吾愛若磐石,心念不可移。”
金光乍現,他聽見一聲莊嚴肅穆,置地魂靈的鐘聲振蕩在眉心胸口。
在聽過了那個滿腔傷心淚的故事後,青年仍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以愛為誓言。他懷着無比絕望、自我犧牲般的愛意去承諾,無比确定這永不會改變,甚至确定這個誓言在他心裏如此簡單而保險。
青年無法想象他的虔誠帶着何種自我毀滅。
“心念不可移”對他來說,即是無比簡單,又比海枯石爛都堅定一萬倍的誓言。
程顯聽當然不知道。
這麽一個早上,他也沒想到有機會去看一下活在大家話頭裏的溫道。程顯聽本想漫無目的發會呆或享受下松口氣的清閑,但最後他只是到廚房去試着熬了些清粥,柴都燒不好,是畫符點的。差點沒把鍋燒穿,還半天撲不滅。
程掌門在屋裏翻翻找找,沒尋着糖粉,噘着嘴生悶氣,半晌又靈機一動,從徒弟的袖子裏翻出了個小錦囊來,裏面果然有塊糖。他拿勺子在粥裏化開,喝完又回到床上。
這麽大動靜程透都沒醒,看來吊着的那口氣是真松了。
程顯聽倚着牆,手輕輕放在徒弟腦袋上一下下揉着,他把後腦勺抵在牆上,想不通這到底叫歲月靜好,還是天荒地老。
睡夢中的程透翻個身,迷迷糊糊地拉過程顯聽的手,把臉貼了上去。程顯聽看得有趣,自言自語道:“撒什麽嬌呢你。”
他望着青年披散下來的頭發,有一縷摻雜着他自己的,勾起的嘴角不知不覺便沉下了。
我永不安寧的心,他真的一點點都不知道嗎?
無法言說的情愫被反複堆疊在胸口折磨自己,對他來說負罪感便能減輕一點,這讓程顯聽有種自虐般的快感。他企圖用煎熬平緩漫出胸口的愛,哪怕它從每一個動作,每一絲表情,每一句話裏滿溢而出,哪怕每一道目光都又沉又燙。
他真想,把他拽起來,盯着他的眼睛告訴他我愛你,不是師徒情分。我愛你,我想握緊你的手,想讓你只看着我一個人,我想吻你,想……同你共度餘生。
愛從他四肢百骸的每個角落迸發,卻獨獨不能脫口。
滿腔骨髓血液倒流,即使太陽從西山退回東方,即使敗蕊自污泥落回樹梢。即使雪花灼手,火焰寒涼。卻獨獨不能脫口。
程顯聽慢悠悠地把手從程透手裏抽回來。他小心翼翼地挑起那縷鬓發,解開末尾的結。那個結不知是程透用什麽方式打的,他鼓搗半天才開,似乎莫名替主人顯出點不舍來。慢吞吞地把自己的那縷灰發拆出,程顯聽想了想,給程透把被子掖好,下床将頭發收進了抽屜最裏面。
卧房裏不放鏡子,程透早上果然沒發現。自家師父一早上的态度讓他有點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剛“醒過來”那個,端茶倒水熬粥還非要給他梳頭發,反常!
本就打定主意今天再翹一日萬卷倉的青年默不作聲,假意去內山用功,實則拐去藥師家。一進門藥師便指指自己鬓側,“你。這兒那一撮呢?”
果然。程透對着鏡子一檢查,眉角噌噌噌直跳。果然又是幹什麽虧心事了。
程透怒氣沖沖地回到自家,沖在後院裏翻土的程顯聽攤開手掌,“還給我。”
程掌門吓了一跳,舉着小花鏟道:“你不是去萬卷倉了嗎!”
程透面無表情地又說了一遍,“還給我。”
見勢不妙,程顯聽裝傻道:“什麽還給你?”
程透怒,“你說是什麽!”
程顯聽心虛起來,又嘴硬說:“那是我的……”
“給我了就是我的!”程透一見滿地花枝東倒西歪,更氣不打一處來,“你沒事禍害我的花幹嘛!”
一聽話題有所偏轉,程掌門立刻無理取鬧,連聲音都提了回去,“你的花?不是種給我的嗎!”
青年見招拆招,“你拿走我的東西那花我也收走了!”
程顯聽嗆住,又軟下去理論說:“我都回來了還要它作甚……”
“我喜歡!編着好看行不行!”
正待兩人僵持時刻,遠遠一抹紅色身影踩着土鏟子,橫沖直撞飛過來。這風格特色想必是花匠無疑,只見她驚慌失措地從鏟子上跳下來,估計是太急,沒站穩往前踉跄好幾步,看着像跌落。腳一沾地,她立刻大呼小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師徒倆一個蹲着一個站着,齊聲問說:“怎麽了?”
花匠猛吸口氣剛想倒幹淨,忽然一縮脖子全咽回去了,她徑直撲向程透,抓住他的衣領搖晃起來,“你!你你你快去朗——”
她又跟大喘氣似的把話強吞回去,改口道:“趕緊去內山,去,去鐘閣!快點!禦劍去,現在應該還趕得上!”
程透見她臉色鐵青,話雖拐彎抹角又直至朗上坊,不祥預感籠罩心頭。花匠松開拎着他衣領的手,“快去,關于她的!”
瞳仁兒猛縮,程透再不敢耽擱,直接拔劍趕往朗上坊。
後院裏,程顯聽拍着衣衫褶皺站起來,不明所以道:“鐘什麽?什麽地方?誰?”
花匠仰着頭看程透掠過天際,她略帶凝重地瞥了眼程顯聽,低聲道:“和你沒啥關系,兩年多了,人家總得有點自己的人脈。”
往常程掌門這會子又該泛酸了,可現在,手握小鏟的程顯聽抿着下嘴唇,總感覺有些奇怪。
花匠那一眼像是掃向自己胸口的。程顯聽不着痕跡地往下瞥一眼,覺得心口發悶。
也不知他們到底在他身體裏放了什麽東西,怎麽好像……這般沉甸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