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猜判
藥師和花匠走後,程顯聽這才松開程透,不等徒弟有所反應便立刻板起臉道:“不許說話!”
程透果真沒有說話,只瞪着一雙眼睛看他。程顯聽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眼睛裏能裝下如此之多的情愫,他胡亂伸手去擋住程透的眼睛,兇道:“也不許看我!”
程透連手都不擡,沒得半點反應。
他的掌心能感覺到少年鴉羽般睫毛的顫抖,有些癢,也許還有些燙。程顯聽沉默着松開手,他回到床邊坐下,低頭深呼吸幾口氣令自己平複下來,這才低聲道:“對不起,師父不該訓你的。”
“過來。”
程顯聽沖程透一攤右手,如果他的左胳膊沒有吊在脖子上,那應該是一個複雜的擁抱。程透平靜地走過去,站在師父身前,沒有再動。
程掌門讨了個沒趣,悻悻收手,悶聲道:“你現在感覺如何?”
程透半垂着的眼輕擡,他對上他的視線,彼時,程顯聽才發現那眼裏三千種無法言狀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他匪石匪席的少年心裏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這如同參禪不悟般的失神。
他開始覺得自己錯了。
“我……”程透喃喃道,“我來不及害怕,我想趕緊去找齊還魂草。”他低頭怔怔望着自己的雙手,“還想把周自雲挫骨揚灰。”
程顯聽只淡淡一笑。
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口吻嚴肅起來,“關于周自雲,我有些想法。”
少年閉上眼睛,好似竭力驅散開茫然,再睜開時,他又變回了那個面不改色的程透,露出玉韞珠藏內的淩厲來。
“你注意到藥師和花匠罵他時,用的都是同一個詞了嗎?”程顯聽緩緩道。
就算沒注意到,也能即刻在記憶裏調出片段,程透答說:“小雜種。”
程顯聽點頭,“這個詞兒挺有意思。往往只有長輩罵小輩兒——至少也得是自認為是長輩的罵小輩兒才會用上小啥啥這種詞。還有雜種這兩個字,他們明明可以用更難聽的詞去形容周自雲,卻偏偏都挑了‘雜種’一詞。這可也是往常罵人時鮮少用得上的詞……”程顯聽尴尬地摸摸下巴,“一般為了表達這種意境,都是罵……恩……那啥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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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略一思想,接道:“他們可能對周自雲的血統頗有微詞,才會用得上這麽個詞罵他。”
程掌門贊許地恩了一聲,“村兒裏除了我們師徒倆外來戶,剩下的人似乎都有些淵源。拿花匠剛才的話來推敲一番,現任第一位國英和第五位陸廂同花匠關系非比尋常,或者說,倒也不難聽出來他們幾個人關系匪淺,大抵是還有些旁的聯系。”
程透原以為程顯聽根本沒在細聽花匠講話,想不到三言兩語就讓他拽出來這麽多蛛絲馬跡來。
程顯聽繼續說道:“這些舊事你問了他們也不會講,但往後興許用得上。還有那口冰棺是哪兒來的,誰做的,當初因何而制。咱們一腳踏入七目村時就已經被卷進去了,只是苦了你,恐怕得一個人面對。”
聽他陡然又提壞事,程透才分散出去的心又一下揪禁,程顯聽沒心沒肺地低聲笑出來,又忽然斂去,柔聲道:“我告訴你一件事。”
程透望着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尾梢帶翹,自含笑意,連眼睫都是薄薄的灰色,化去鮮亮的風流,以清隽溫良取代。
“我是不會死的,相信我。”程顯聽沖他眨眼,“師父什麽時候騙過你啊。”
這句話像一劑迷魂湯藥,灌得程透莫名其妙略微安心。少年目光如劍,終于露出一點點笑容來,“你騙我的時候還少?”
隔天程掌門照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睜眼就看見程透氣定閑神地坐在椅上看書。師父現在是個半殘,做徒弟的幫他梳頭發,篦子劃過發梢,程透忽然道:“就我們兩個在,披着也挺好的。要不別紮了?”
程掌門答非所問,“可惜了我那身玉灰色的衣裳。”
程透不知道怎麽就扯到那件叫掌門念念不忘的衣服上去,沒有接過話茬。霜降将至,在屋裏吹一口氣能生出白煙來,程顯聽半眯着眼睛,手指搭在膝蓋上輕輕地敲,“可惜看不見伽彌山下雪。”
“總會看見的。”程透面無表情地說。
下雪的日子,在伽彌山上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的。程顯聽就跟垂髫之歲的毛孩子似,經常試圖和山上所有人打雪仗。道童不會理他,程透被他砸急了偶爾反擊,但大多數時間他不是躲在藏經窟裏就是在教習樓練劍。程漆更不會理他,下雪的時候茯苓會病得很厲害,瘦弱的身板咳嗽得驚天動地,程漆漫山遍野給他抓蛇,這在冬天不是個容易活兒,時常好久見不着個人影子。
程顯聽把程透一天按進雪裏三次後,程透七竅生煙,拔劍和他在皚皚白雪裏比劃過三十回合。那天程顯聽喝多了,步伐虛浮不穩,往後退着退着撲通仰倒在雪地裏,他灰發上眼睫上盡是細碎落白,鼻尖臉頰上凍出淡淡紅痕,天地茫茫,他沖着鵝毛大雪笑個不停,踩在風流與瘋子那丈寬的牆上來回晃蕩。
醉玉頹山的代價是程顯聽百年難遇的發了高燒。直燒得他眼眶都是燙的,只差說起胡話來。程漆配好藥叫程透煎了給他灌下去,小徒弟簡直是焦頭爛額,程顯聽的嘴就跟焊死了一樣掰都掰不開,估計是燒傻了,半夢半醒間還睜開眼沖程透要糖。
程透趁機要灌,又怕嗆着他作罷。小徒弟忍無可忍,卻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麽狠話來,只能威脅他道:“再不喝不要你啦!”
程顯聽這才就範,喝完了苦得直皺眉頭,程透把糖球塞進他嘴裏,他鼓着腮幫子迷迷糊糊趴在徒弟腿上,喃喃道:“對不起。”
大抵是伽彌山的雪為師徒二人都帶來了短暫溫馨而美好的回憶,程透低頭微笑起來,程顯聽瞥見他情緒似乎很是穩定,也暗暗放心下來。
論私心,這短短幾天程顯聽恨不得眼都不眨一直盯着程透,畢竟接下來有的睡,再睜開眼,就不知道是幾年了。
他想起什麽,問徒弟道:“那天我問你盯着我做什麽,你還沒回答。”
程透面不改色道:“我原是想把你綁在床上或是跟我綁在一起的,省得你亂跑。”
程掌門大驚失色,“有必要嗎!”
“有。”程透淡淡道。
但現在沒有必要了。
程透既沒有練劍也沒有看書,寸步不離地守在程顯聽身邊。一片恬靜下是假的祥和安寧,師徒二人都在以裝聾作啞,企圖掩飾着身前未明的亡羊路。
程顯聽倚着小窗而坐,吊着的手被裹得嚴嚴實實。他披散着長發,垂下來的那一部分擋住側眼些許,露出高挺的鼻梁鼻尖兒。模樣不過二十來歲的掌門翻來覆去看着那本從伽彌山帶來的話本子,最開始這書看得他心裏發堵,現下來來回回品出這麽多遍,也不知道能把那褶皺磨平了不。
“情是溫柔刃,愛乃殺人刀。”不知因何生出感慨,程顯聽低聲道。
程透給他倒一杯熱水遞過去,只有一只手能用的程掌門拿着書沒手接,沒臉沒皮地湊臉過去,程透就着手喂他一口,随口問道:“書裏講點什麽?”
程顯聽手指頭一撚翻過去頁,滿不在乎道:“左不過是些情情愛愛。”
他又忽然來勁兒,合上書扔到一旁,拉住要把茶盞放回去的程透,“你想聽嗎?”
血氣方剛的少年反而對這些“情情愛愛”不太感興趣。從前程顯聽那院裏的書櫃上擺了厚厚幾摞話本,故事個比個纏綿悱恻,一個大男人不愛野史演繹,整日沉迷小家情懷。偏生程顯聽又不是那倜傥多情之輩,漂亮的小姑娘,他連多看都不帶一眼。
程透不好掃他興,站住腳步道:“講吧。”
程顯聽拿腔作調清清嗓子,端出副說書先生的樣子講道:“伊始,主人身旁有對仙鶴日日相處,不知怎的就看對了眼……”
“你那書不是講書生與狐仙的嗎?”程透面無表情地打斷道。
“我給你講個別的。”程顯聽拿右手托着下巴,“愛情故事嘛,總有人管他是不是你情我願兩情相悅,非要去截胡,這對仙鶴也是。”
程透見他有長篇大論的意思,索性坐下來,聽他繼續講道:“這對仙鶴的主人原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千不該萬不該,那對仙鶴不具人形,為了好在人間生活下去,他們偷走了一樣至關重要的珍寶。”
“那珍寶……姑且就算是主人的吧。萬分難得,殊勝至極。主人的狗去追仙鶴們,狗一路窮追不舍,仙鶴不敵,倉皇間逃回了主人身後。那狗卻殺紅了眼,咬傷了主人。”程顯聽說着,眼神放空了些,“狗犯下大錯,旁人要替主人重罰,主人卻原諒了狗,還幫狗擋下了些懲戒。可是仍扭不過旁人,狗要受罰,仙鶴亦跟着領了罰。”
“可笑的是,那珍寶究竟到了哪兒,竟不知所終。”
程顯聽低頭笑笑。
“荒唐。”
等半天不見下文,程透一邊眉毛高高挑起,問道:“沒了?”
“沒了。”程顯聽回答。
徒弟立即質疑起來,“這是個愛情故事?”
程顯聽反問說:“不是嗎?”
“這莫不是個恩将仇報中山狼的故事?”程透望着他道。
程顯聽沒有表态,“願聞其詳。”
“那仙鶴有錯在先,不顧主人之恩,盜走珍寶。”程透啧一聲,“至于狗,大抵不過是盡忠盡職。倒是那旁人可笑,打狗也不看主人。”
他話鋒驀地凜冽一轉,沖程顯聽道:“你同我講這個故事,用意何在?”
程顯聽被他猛然變得涼絲絲的話險些驚出冷汗來,瞪大眼睛道:“你也想太多了,我随口胡謅的。”
他說罷,想了想小徒弟的話,又彎着眼睛淺淺淡淡地笑了,只是叫人摸不透是在笑什麽。
程透将信将疑,這倒确實是程顯聽能辦出來的事,他在心裏彎彎繞繞半天也沒給故事裏的仙鶴與狗紛紛對上人號來,只得作罷。
之後沒多久花匠找上門,當然也沒什麽要緊事,就是過來看看。她見程顯聽看着挺精神,滿屋氣氛也不似她想象中沉痛,不由也放心下來,準備與程透早做打算。
還魂草在島上可以說是鳳毛麟角,但并不是沒有,花匠與程氏師徒商議過後,還是決定先從找開始。此時貿然收購,一來財力有限,二則仙宮內種種勢力暗潮洶湧,大多都與獨樹一幟的七目村參辰卯酉,恐生事端。
程顯聽懶散地坐着,嘴上卻單刀直入道:“我想知道那口冰棺因何而制,又是誰的手筆。”
花匠猶豫再三,沉聲道:“應是不該同你們說的,不過你且得在裏面躺上段時間,問一問也應該的。”她賊兮兮地環顧四周,聲音又壓低一個度,“可不敢告訴藥師我講了啊!”
程氏師徒默契地點頭。
“那棺材是第七人做的。”花匠神神秘秘道,“離開仙宮的人名字不可再提,說出來會招來天譴,我們暫以第七人代為稱之。”
從花匠口中,師徒二人零零散散拼湊出了來龍去脈。
原來那位第七人從前鮮少與他人交際,是除周自雲外七目村唯一的獨狼——這話再度證明了程顯聽所猜測的七目村衆關系匪淺——他同樣是嶺上仙宮的老人兒,待在這兒的日子差不多快同藥師有得拼。身旁的人來來往往,獨善其身者也難免偶感寂寞,算同藥師熟絡起來。往後他仍不怎麽與其他人來往,但卻同藥師越走越近,終于在于藥師秉燭夜談一場後,第七人不知為何,似有放下執念之态。然而他并沒選擇離開嶺上仙宮,而是拿出半生修為打造了一副冰棺,欲日後為自己所用。不料造化弄人,程氏師徒登島前些日子,第七人成了萬衆矚目間唯一一位發問者,至此離開。
程顯聽忍不住鼓掌,“真真兒離奇。”
花匠性命與那冰棺息息相關,略有所感道:“他雖造出一副冰棺,人心卻是暖的。”說罷,她又補充道,“順帶一提,冰棺的事周自雲應該不知曉。那蠱毒……”說到這兒,她眉頭擰了下,愣生生收住了話茬,岔開說:“沒有冰棺相助修士中蠱毒後至多再活上個把星期,根本來不及找還魂草。也省下點心,他應當沒空去動手還魂草。”
拿指頭點點桌面,花匠柔聲道:“咱們村兒人嘴緊,他至今仍不曉得我如何熬了整整四個月還能被救回來。”
見花匠既然已破例透露如此之多,程顯聽一鼓作氣打探道:“周自雲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們剩下的人怎麽不幹脆一塊兒料理他了事。”
誰料,花匠口風又緊,一個勁兒地搖頭,“不成,沒有藥師允許,話我不能再說下去了。”
待她走後,程大掌門又坐直身子開始沖徒弟指點江山,“我原以為藥師在他們中作壁上觀,現在看來藥師可能才是七目村中的主心骨。”
程透一面把盤盤碗碗端上桌,一面陰陽怪氣說:“是不是都暫且同你沒什麽關系了。”
程顯聽老神在在,沖小徒弟憂心道:“我走了你也別光惦記着找那什麽草,修為別落下,跟你陵宏師長搞好關系,花匠藥師他們平時能幫襯把,境界上不行的。”
程透夾了滿滿一筷子菜塞進程顯聽嘴裏,淡淡道:“吃你的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