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疑雲
花匠踩着她那小鋤頭飛來時,勝負已分。擂臺上程顯聽左臂軟綿綿地垂着,鮮血染紅如雪衣袖。擂臺下沈長躺在地上,兩個裁判司的人在旁邊。
程透發瘋似地沖上擂臺,擡手就扇了自家師父一巴掌,“你發什麽癫!為什麽用手擋!”
程顯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得暈頭轉向,在擡目時,眼裏那些異樣消去七七八八,他随手扔了骨鞭捂住臉,不可思議地望着程透,“我贏了哎!贏了!你還打我?”
“你——”程透咬着牙還想說什麽,被驚慌失色沖上來的花匠打斷。她全然不顧會不會加重傷口,擡着程顯聽的左胳膊翻開袖子,大駭道:“你受傷了?”
程顯聽翻了個白眼,“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他雖在和花匠說話,眼光卻是一刻未曾離開程透,瞥見被擠到一旁的小徒弟眼裏驚慌未褪,攥成拳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少年雷打不動的冷眉冷眼,好似被那血流如注的左臂染得聲色盎然。程顯聽心尖兒一動,心裏居然多了種狠生生的快意,這小崽子,唯有在他受傷時眼裏那點生氣,才讓琉璃似的眼珠子活亮起來。
于是,程顯聽推開花匠,才擡起他那慘不忍睹的左臂,程透突然撲過去,撕下程顯聽的袖子為他簡單地處理了下還在往外冒血的傷口。然後駕着他便不由分說往外走,“你不疼嗎,消停會兒好不好。”
程顯聽本來還想說什麽,餘光瞧見程透緊緊抿着的下唇,閉嘴不吭聲了。
花匠手足無措地跟在後面,她回頭看了眼擂臺下的沈長,發現遠處樹林間悠悠然走出一個人來,不緊不慢地溜達到躺在地上的沈長旁,擡頭對裁判司說了些什麽。
她瞬間感到血液回流,臉色比失血過多的程顯聽都要白上幾分。
是周自雲!
花匠确定周自雲一定已經看到自己,她收回目光,匆匆跟着程氏師徒到校場外找藥師救命去。
禦劍回去的路上,硬裝作風輕雲淡的程顯聽終于頭一歪暈倒過去,藥師臉色和他那面具一般鐵青,企圖分散六神無主的程透注意力,“你傷口處理得對,程掌門心裏有分寸,不會出什麽大亂的。”
他偷偷看一眼面色蒼白的程顯聽,心裏一面思考怎麽保住那條胳膊,一面胡思亂想到這回又不用配麻沸散。
程顯聽暈倒,重量全壓在程透身上。少年架着他的手也是冰涼的,那些焦急,驚恐,一股腦全都散了,留下的只剩擰起來的一顆心。他只想閉起眼不要去看程顯聽那慘不忍睹的傷口,一面又強迫自己直視。
要看,要牢牢記在心裏。
Advertisement
這都是為你。
他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是為你而受。
程透一瞬間對自己萌生出複雜的恨意來。若我能更勤加修煉、獨當一面。若我能早生十年,與你并肩,若我能……
那曬滿藥材的小院就在腳下。藥師遣退程透和花匠,關起門與時間較勁賽跑。花匠和程透面對門板一左一右站着,她比程顯聽要矮,又比程透高上半頭,幾次嘴動,都沒說出話來,最後笨拙地伸手,拍了拍程透。
“別怕,這在藥師眼裏都不算個傷。”花匠小聲安慰道。
程透沉默着,花匠卻不敢再開口。這檔子裏她也許說什麽都算雪上加霜,還是讓少年靜一靜好。
不知不覺日近黃昏,金紅雲霞裏,花匠自己開始打算。她嘴動了動,忽然沖程透說:“別怕,萬一……程顯聽這次或往後出什麽意外,就換我護着你!我可以當你姐姐!或者,或者當你嬸也行!我護你到下次嶺上仙宮山門再開,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那個……那個程顯聽說過的伽什麽山。”
程透怔了一下,沖花匠彎起嘴角勉強笑起來,小聲說:“謝謝……不過,不必了。”
好在,上天并沒有給她這一機會。天黑透時藥師的小藥寮門開,他一臉疲憊地走出來,花匠搭手,幫他把昏迷不醒地程顯聽送回他那卧房。
程透趴在床邊,盯着程顯聽失血過多比往日更加蒼白的側臉。
對,就像他那個不可言狀的夢,程顯聽像雪一樣白,也像雪一樣冷。他第一次在這不合時宜的時刻好奇程顯聽從不啓齒的過去,原來他給人的感覺是很冷,也不似現在這般眼梢總挂滿笑意。
臨冬之夜,少年原以為他會盯着師父的臉漸漸入睡,可是他沒有,他直愣愣地看了他一個晚上。直到天邊擦出魚肚白,程顯聽沉吟一聲,緩緩睜眼。
他側眼看向身旁,程透果然在,而且眼下一片烏青,明顯整夜沒合眼,程顯聽無可奈何地笑笑,試着感覺了一下,好險好險,胳膊還在。
他剛想說什麽,少年頂天立地的脊梁忽然彎下,趴在他胸口。程透閉上眼睛,原來離近時程顯聽身上還是有股極淡的檀香,萦萦繞繞,催得人眼圈發紅。
程顯聽聽到程透頭埋在自己胸口,悶聲道:“師父……”
他一陣苦笑,伸出完好的右手溫柔放在徒弟頭上,那尾音幾不可聞地顫動像一把小鈎子,勾住他的五髒六腑左抻右展,幻化出一陣癡心妄想。
若我能不要真龍骨了。
“師父,我不要真龍骨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程顯聽撫在他頭頂的那只手僵硬而冰冷,不如往日那般溫熱。他能感到他的手一頓,程透長這麽大從未求過什麽人,初次示軟,竟如此令他肝腸寸斷。
那一刻,恍若萬鐘齊鳴,又鴉雀無聲。他好似聽見一個古老而慈悲的聲音蕩在耳畔,提醒着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來者。
入魔皆在一瞬,回頭。
程顯聽假裝沒聽到,用右手掀開被褥,“一夜沒合眼吧,來睡會兒。”
半晌,程透擡起頭來,他又恢複了那副冷清眉眼,只是眼圈有些微紅。少年和衣平躺在程顯聽身邊,沉默片刻,又坐起來換到床榻裏面。
“你折騰什麽呢?”程顯聽失笑道。
“怕壓着你。”程透低聲回答,翻個身背對程顯聽,這一天一夜耗得少年心力交瘁,沒多大會兒便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師父躺在他身側,側眼看見少年發絲垂下,露出一小截光潔修長的後頸,他把方才那振聾發聩的警鐘一股腦丢在九天外,不知不覺勾起嘴角。
師徒倆擠在一張床上睡死過去,日近黃昏才又頭昏腦漲地醒來,程顯聽一睜眼就看見程透沖自己側躺着,倆眼睛愣愣地盯着他看。程掌門頭皮發麻,眯着眼睛問:“看什麽?”
他心裏冒出點微妙,程透十歲就上被“拐”上伽彌山,山上最初倒是有些紙人小丫鬟——不過有回下雨忘畫避水符全泡碎了,沒再畫過。他這麽些年接觸的正了八經的女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什麽男女有別授受不親這類禮教,大抵在他眼裏十分模糊。他大抵不太能把握某種度,這恰恰令師徒間過于親密起來。
意外的,程透笑了笑,說道:“晚間你會知道的。”
剛剛胡思亂想過的程顯聽登時毛骨悚然,恰巧此時有人叩門,用鼻子想都知道是名義上乃醫師本體則為老媽子的藥師來了。程透起身站在床邊理理衣服,過去開門。外面杵着倆人,藥師輕車熟路地進來,花匠是頭次進屋,抱着個大壇子顯得有些拘謹。她頭上還是別着大朵芍藥花,上面灑些水滴。
程透吸吸鼻子就知道那壇子裏全是酒,見花匠吭哧吭哧把它擺上桌,委婉道:“花匠,傷員不能喝酒。”
“我知道,”花匠嚴肅道,“我就讓他喝一口,然後埋你家後院地裏,等他醒了再喝正好。”
程透察覺出這話裏有些不祥的意思,花匠不是沒分寸的人,他望着一身紅紅紫紫的女人,後者躲躲閃閃,程透一見她這反應心裏咯噔一聲,果然沒等他問,藥師一邊用白绫綢把程顯聽那半殘不殘的左胳膊吊起來,一邊沉聲道:“我有個好消息,還有個壞消息,你們想先聽哪一個?”
程氏師徒異口同聲道:“先說壞的。”
藥師和花匠對視一眼,後者重重嘆一口氣,上前半步道:“其實開戰前一刻我發現了端倪,可惜已經晚了。裁判司那些人不吃馬後炮,除非我們能把沈長拎出來對峙……也罷,你贏都贏過了,對峙沒什麽意義,況且我親眼看見周自雲那小雜種把沈長帶走了,今早我委托人去打聽了一圈,聽說已重傷不治死了。”
程透一下回憶起對戰開始前花匠的反常,原以為贏罷便算過去,現在看來不止這麽簡單。他心念電轉,不會遺忘的腦袋一下子想起剛結束時花匠那句異常驚恐的“你受傷了”。
程顯聽用右手把被白绫壓住的頭發一縷一縷抽出來,反而像是這屋裏最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人。
花匠咬着下唇猶豫須臾,伸手從額頭前解下品味不佳的繡花抹額,一道足有一拃長的疤痕顯露出來,那疤痕明明早已好透,卻呈現出鮮亮的紅色來,宛若剛沁出的血珠。就連縫合的痕跡都是鮮紅色的,遠看像潔白額頭上爬着一只猙獰蜈蚣。
“我的天哪,”程顯聽咬着牙嘶一聲,“我再也不笑你抹額難看了。”
程透簡直有沖過去一巴掌掀翻自家師父的心,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花匠手裏攥着抹額,低頭繼續道:“沈長身上被人下了東西,我和藥師覺得那是一種蠱。可以通過傷口向旁人傳播出去,中招的人會五感俱封陷入長眠,一般撐不過個把星期就會死,看着和發急病死差不多。”她指指自己額頭上的疤痕,“這是陸廂和我打那一架時留下的,我命好,國英和陸廂用了四個月就找齊了還魂草把我救醒。”
“這些奇怪的陰損招式,全仙宮只有周自雲有。”花匠狠狠啐了口,提及周自雲便咬牙切齒。她頓了頓,似乎還想說什麽,不着痕跡地瞥了藥師眼,又咽了回去。
程顯聽看着一點都不慌亂,氣定閑神道:“好消息呢,你們不是來給我報喪的吧?”
離他稍遠些的程透手卻涼了,他對周自雲沒來得及生出一點恨意來,胸口便全塞滿程顯聽不慌不慌的樣子。
他一向活絡的心思轉不過來了,只能怔在原地。
藥師接過話茬,“我們可以把你送進後山一處洞府,那兒有一副冰棺,花匠當時就是在裏面待了四個月。你在裏面最多能活五年,五年內找齊八株還魂草,你醒來除了可能左胳膊上留下花匠一樣的疤和需要一段時間恢複适應外,還是程顯聽;五年內找不齊,你就可以去投胎了。”藥師用指節無意識地輕敲着他那塊兒銀箔面具,“你要死了我和花匠願意護程透到仙宮山門重開,但金榜上只有你的名字,他不能發問。”
“他死了我也會死的。”一言不發的程透忽然道。
“呸,”程顯聽現在卻急了,立刻要站起來過去教訓一番徒弟,“你說什麽渾話呢!你就不能覺着一定會找齊嗎!”
他有些急躁地揉揉太陽穴,沖藥師道:“花匠不是才昏睡四個月嗎?那個——那個什麽來着?還魂草,對,還魂草!這不挺好找的!”
花匠搖頭,“不好找,還魂草多數生長在草原上。我當時是命好,陸廂手裏有從家鄉帶進來的四棵,剩下四棵有兩棵是他們翻遍仙宮從島上找的,還有兩棵是他們從住客手裏搶的。”她被程顯聽傳染,也跟着有些焦慮,“仙宮是海島,我心有餘辜,近五十年來把島上大大小小的草坷爬了個遍都沒找到。住客裏應該有人手裏有……”
她擡頭望向程透,“可是如果他們不願賣,你怎麽搶?國英為了搶那些還魂草從第一掉到最後,再一路打到那些人身後一位,以挑戰為由加注才得來。你的名字根本不在金榜上,你現學他去搶都做不到。”
程顯聽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程透跟前一把将他拉到身後,龇牙咧嘴的樣子像護崽兒的狼狗,“老天爺,你們到底是來唱衰的還是來幹什麽!這哪裏是好消息,裏裏外外都寫着我命不久矣好嗎!別吓着我家孩子!”
程顯聽其實心亂如麻,卻不是為自己,他不由分說地把程透按進自己懷裏,用右手緊緊箍着他,“別聽他們胡說,我命大着呢,死不了。”
藥師與花匠誰都沒有開口,程透只有十六歲,對于這一屋子的人來說,他實在太年輕太年輕,這些事足以壓垮少年的脊梁。
天好像在瞬間就黑了,屋裏一下昏暗起來,影影綽綽間是四個人的衆生相。花匠的垂眸,藥師的沉默,看不清表情的程透和——程顯聽。在良久的沉寂後,藥師啞着嗓子道:“最多還有三天,三天後我們送你去冰棺。”
一男一女站起身要走,誰也沒有道別。程顯聽疲倦地眯上眼,把下巴擱在程透頭頂,低聲道:“我問你們個誅心的問題。”
藥師一反常态地搶先道:“你是想說萍水相逢?”
程顯聽沒有回答。
花匠半旋過身子,擠出一個苦笑,她指指外面的酒壇,說道:“答應你的。”
她忽然緩緩吐了口氣,神色明滅間,這花似的美麗姑娘臉龐竟現出一絲老态。
“我們寂寞太久。萍水相逢,拿你當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