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交鋒
沈長毫不在意藥師的話,反而出言暗諷道:“許久不見,藥師也交上朋友了?”他一手持弓上前幾步,露出怪笑,“說到不遵循這仙宮內規矩的,您才是頭一號啊。”
藥師張口剛想說什麽,程顯聽卻微微一笑,不鹹不淡道:“沈道友這箭是沖我來的,怎麽現在本末倒置。”他人畜無害地露出和藹笑容來,收起防守之勢,“藥師與道友間可還隔了四個人呢。”
這沈長看着似乎不屬有嘴上功夫之人,想不到也挺伶牙俐齒,立刻回道:“程掌門,沈某敬仰大名。登島第一天就讓路分舵主親自帶到七目村,掌門想必和藥師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程顯聽不吃他這一套,藥師此刻也恢複了面無表情,三人神态各異,眼睛裏卻都像含着冰霜。程顯聽覺得沈長這人有些無聊,既然明擺着是要約架,搞什麽這些烏七八糟的激将法。他甚至有點想翻白眼,程透在家等着他吃飯呢好吧,那小兔崽子,他不回,自己肯定是不會先吃。
沈長看出程顯聽開始心不在焉,他把牙咬得咯吱作響,心裏更是火冒三丈。韬光養晦足足百年,終于等到了順位第七的日子,誰知半路殺出個來路不明的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奪走了自己拿命拼來的位置。
從一開始,沈長就不太看得起程顯聽,他打聽了程顯聽在小校場的戰績,幾乎沒有哪一場是勝得漂漂亮亮,輕松制敵的。在沈長眼裏,眼前這個所謂的掌門不過是跟藥師一樣因為某種理由輕而易舉地賴死在了前七的位置上。
他不止有把握把他拉下來,甚至有把握把這個吊兒郎當的青年修士踩在腳下。
想到這一層,沈長緩和了一下情緒,心中竟有種揚眉吐氣之感,他拿着空弓朝程顯聽敷衍地拱一拱手,說道:“程掌門,明人不說暗話,五日後申時過半,咱們校場見!”
程顯聽一翻手收起長劍,也敷衍地答一句“行”,背着手轉身就邁開了步子,還不忘沖藥師道:“走呗,愣着幹嘛,你不餓?”
藥師看也不看沈長,走到程顯聽身側。
在他們身後,沈長恨得臉都扭作一團,直感自己受了折辱。
等兩人差不多走到家門口,藥師才再次開口,“程掌門,五日之後,你感覺如何?”
程顯聽一臉苦大仇深,藥師看他這樣,仔細回憶程顯聽擋箭的那一下,覺得雖然自己沒親眼見過,但程顯聽應是不至于沒信心到這般程度的,剛想勸,程掌門長嘆口氣,幽幽道:“這咋和我家那個交待啊。”
藥師感到自己的眉角跳了兩下,他把含在嘴邊的話默默咽回去,沉聲道:“我孤家寡人,去蹭頓飯行嗎?”
“随你的便,”程顯聽站到自家門口,賊兮兮地探頭看看屋裏,又轉頭沖藥師壓低聲音,“反正我們家程小蛇做飯不好吃。”
在第一筷子沒送到嘴裏前,藥師其實對“程透做飯不好吃”這件事并沒有什麽想法。在他印象裏那個年輕過頭的孩子幹什麽都是手腳麻利,雷厲風行。程顯聽不知道怎麽養出來的一身少爺做派,他說不好的東西,大部分時候其實只是他自己看不上眼,畢竟做飯嘛,能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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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把那賣相還算不錯的菜送進嘴裏,被齁得猛蹙眉頭時,才驚覺程顯聽“不好吃”的評價,實在是飽含慈父般包容與委婉的。
藥師不動聲色地夾起另一道菜,咽下肚去,有些茫然地想道:“我是味覺失靈了嗎?”
程透倒很有自知之明,略顯尴尬地解釋道:“一個太鹹,一個太淡。”
藥師這才松了口氣。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異常尴尬,程顯聽面不改色地打圓場,“挺好的,我看挺好的。君子遠庖廚,呵呵。他不會做飯,我倆都不會。”
最後是實話沒錯。上伽彌山前程透只有十歲,那口快能把他本人塞進去的大鍋飯,他實在是做不好。不過他會看柴火,被賣給牙婆前一天,他還和親娘一起在竈前生火做飯。
昏暗的屋子裏滿是油煙,他娘咳嗽起來呼啦呼啦的聲音像一直左搖右晃的風箱,稀疏的頭發上有一層被熏出來的油亮反光。鹽很貴,但她做飯喜歡放很多鹽,做的很鹹,這樣只要炒一小盤菜就夠全家人吃上好幾天。
程顯聽嘴挑得很,做的不好,精米細面對他來說也是難以下咽。程透的廚藝是真的很糟糕,藥師情不自禁就有點同情他起來。
飯後程顯聽要去藥師家換藥,作為午飯的報答,藥師同意這次不收費。程透沒有跟過去,倆人出了院子剛踏上路,藥師忽然站住腳步,朝村口看去。程顯聽于是也停下來順着他的目光看,原來前面的路上正過來一個背着大背簍的女人,個子不高,背反而叫那巨大的竹簍都壓彎了;一身鮮紅裙裾格外紮眼,下擺破破爛爛,泥濘不堪;她梳着一個簡單的發髻,發團裏插一朵雪白的芍藥,闊額上還帶了條細長抹額,紅紅紫紫,繡滿花朵,不像個年華正好的姑娘,倒像個媒婆。一身打扮詭異至極,看得程顯聽目瞪口呆,只可惜了一張好臉。
“回來了啊。”藥師小聲說。
女人好像聽見了藥師的低語,站定原地沖兩人招手,藥師面露無奈,手擡到胸口意思意思揮了一下揮,算是回答。她一笑露出兩排白牙來,兩手拽着背簍的肩帶低頭快步沖過來,大聲喊道:“藥師!”
藥師不着痕跡地往後退半步,冷淡地回答說:“我要的東西呢?”
“都找來了!不過晚間再說吧!我風餐露宿半個月沒洗澡換衣服了,先回家收拾收拾!”女人說着,誇張地沖自己扇着風。她向發現什麽寶貝似的,瞪大眼睛看着程顯聽,湊過來問道,“嘿,哪兒來的俊小夥!新來的?”
程顯聽不知是受不住她這過于熱情的待人方式,還是她身上恨不得頂風十裏都能聞到的古怪味道,連連後退幾步擺手,“不敢當不敢當,閣下莫不是花匠?”
“正是!”花匠對程顯聽知道自己是誰并沒覺得驚訝,她摩拳擦掌,勾起嘴角又說,“我一定要跟你搞好關系!”
說罷,她風風火火地跟兩人道別,并無比熱情地邀請他們晚上上門做客,然後一溜煙地回家去了。
這幾日金榜下來,校場指定又要擠滿了鬥毆比試的修士。等打得差不多該平息了,藥師身為仙宮裏唯一的醫師,只怕院子裏又要熱鬧起來。程顯聽琢磨着等那時候這位鄰居富到流油,就可以想方設法地賴掉醫藥費了。
在他“不仁不義”地算計鄰居時,藥師掀開程顯聽的袖子,一層一層拆下白绫,外翻的傷口被藥粉殺得透出頭皮發麻的肉粉色,藥師啧一聲,口吻不知不覺嚴厲幾分,“程掌門,傷成這樣你還不縫針?得虧快入冬了,感染發炎你就可以駕鶴西去了。”
程顯聽心裏本就沒指望他能“吐出什麽象牙”來,見藥師毫不客氣把自己訓一通,更加無懼無畏,拿相較完好的左手一揮,滿不在乎道:“問題不大,你看要非得縫就縫吧,反正你今天不收錢。”
合着是在這兒給自己下套呢。藥師瞬間感覺鬧心,手上便收了小心翼翼,清理殘餘藥粉的動作直逼快準狠而去,程顯聽向來是徒弟生怕弄疼他極盡溫柔地對待,哪裏受過這一手,立刻疼地倒抽一口涼氣,胳膊卻沒亂動。
藥師看他紋絲不動的樣子,心道看來還是不夠疼。他瞥了眼眯着眼睛的程顯聽,随口問,“今天程透怎麽沒跟來?”
這問題問得程顯聽心裏莫名有些煩躁,他用手支着下巴,盯着自己的傷口,“不來正好,省得他看到又要罵我。”
餘光瞥見藥師對着光穿針引線,程顯聽一個激靈,坐直問道:“真縫啊?”
“那你當我是穿着玩呢?”藥師晃晃手裏的線,“我去配麻沸散,你老實點等着。”
他轉身剛要走,程顯聽卻叫住他,手一撚燈芯把火點着,悠然道:“別配,我不喜歡用麻藥。用完腦袋暈乎,半天不清醒,容易誤事。”
半月來藥師為程顯聽包紮過不少回傷口,內心知曉程顯聽其實是個很耐疼的人,大部分時候他大呼小叫只是為了在程透跟前找存在——這點在藥師眼裏和撒嬌是差不離,不過他沒好意思說出來——但給程顯聽縫針倒真是第一次,縫針跟刀割的快刀斬亂麻可不一樣,人對疼痛的忍耐力都是有個度的,他怕程顯聽亂動。
“真不用?”但他還是選擇尊重程大掌門的意願,又确認了一遍不是程顯聽一檔子腦抽,當即就坐下來把針烤過消毒,閃電般直接紮了下去。
程掌門一手捂住眼睛,兩指頭間又透着寬寬一條縫,“唉呀媽呀,太血腥了,太血腥了。”他擠上眼睛嘴裏小聲念叨了句什麽,藥師專心致志,沒搭理他。
嶺上仙宮禦用醫師不愧是一年縫針數比繡娘還多的人,程顯聽望着縫得整整齊齊的傷口,還挺滿意,“縫好看點不容易留疤。”
藥師沒好氣道:“你拿你的腦袋認真想想會不會留疤。”
程顯聽不理他,自言自語說:“最好別,省得洗澡的時候我徒弟看見了又要心肝亂顫。”
然而這句話被敏銳的藥師抓住了其他重點,他收拾殘局的手下一頓,擡起頭來,就連擋在銀箔面具下的那只眼睛都要射出詭異滲人的光來,“不是,你倆還一塊兒洗澡?”
程顯聽被他問得也是一怔,随後大驚失色,看藥師的眼神像在看什麽衣冠禽獸,“老哥!你身為百歲老人,心裏怎麽裝的全是這種龌龊思想!”
惡人先告狀反咬一口,藥師好整以暇,正了正衣領子咳嗽聲,鎮定自若,“程掌門請回吧。”
經過此一番小插曲,程顯聽覺得自己胳膊都不是很疼了,他從椅子上起來三步并兩步地離開藥師家的小院,站在自家門口的黃土路上思考起人生來。
藥師說得沒錯,程透現在從小崽子長成……長成大崽子,十六歲擱到一些村兒裏怕是都準備娶妻成家,他未免有點太粘自己。當然,程顯聽其實并沒有自己考量到底是他在粘程透還是程透在粘他,總之,這樣似乎不太有利于小徒弟長大成人。
畢竟,這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把自己給唱衰了的程顯聽想通關節兒,進到自家屋裏,見程透正打算動身去萬卷倉,張口就說:“晚上早點回來,帶你去見個好玩的人。”
話一出口他就開始後悔,剛打定主意不能再和徒弟整日粘在一起,一張嘴立馬就打回原形,程顯聽在心底暗暗罵句自己嘴快,但話都說出去他又不好改,只能微笑着站在原地。
哪知程透卻果斷拒絕道:“是藥師說的那個花匠回來?我就不去了,陵宏師長晚上可能多留我一會兒,往後總會見到,不差這一天。”
程顯聽松一口氣,又略感到些失望,然而失望沒流露,松一口氣卻叫程透敏感地捕捉到,忍不住抱着胳膊一挑眉道:“怎麽,我不去你挺自在的?帶着個拖油瓶你不好發揮,看來那花匠是個美人啊。”
師父還在想關于陵宏師長的事,近來忙着讨生計,程顯聽沒怎麽教過程透,反倒是萬卷倉管事的陵宏道人一直在指教小徒弟,他感覺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地位再度受到動搖,心裏立刻打翻醋瓶子,酸溜溜地說:“我看你和你的陵宏師長走得也挺近。真是徒弟大不中留。”
程透懶得跟他掰扯,在門口意思意思說句“我走了你別亂跑”。
陵宏道人确實對程透青眼有加,他名義上只是萬卷倉的管理者,但常常在高臺上席地而坐講經傳道,去聽課的多數是仙宮內年輕一輩的或者山野散修,偶爾也有名門正派,但不常在。據說一百多年前曾有為修士在他足下大徹大悟,願意就此放下執念,在仙宮開門之日翩然離去。而令他大徹大悟之人卻至今仍坐在高臺上,為一代又一代不同的人講着天地大道。
萬卷倉建在半空,程透喜歡先在外面的複道上吹會兒涼風清醒一下腦袋再進去。十六歲的少年負手而立,腳下是人來人往,恍若真的人間;頭上是朱紅道道,雲傾霧繞。他一雙冷且疏離的眼睛看衆生百态的眼神,說不上是悲憫還是澹然,只是恍惚間飄飄欲仙,他真不似這凡人一般。
陵宏站在萬卷倉的門檻後頭默默瞧上片刻,悄無聲息地走到程透身旁,如喟嘆般輕聲道:“你卻是個能成大事者。”
程透對他的突然出現并不驚訝,反而略向後退微微颔首,“學生擔待不起。”
程透到底是有師父有門派的人,即使暫時拜在萬卷倉下學習,也鮮少以“學生”自謙,陵宏淡淡一笑,明白是他在拉遠距離,并不想借此一句同自己談心。
但陵宏還是問道:“我每每觀你,卻不似是執念難平之人。”
小人精在外人面前絕不僭越長幼尊卑,他盯着自家師父的臉看習慣,想擡眼看陵宏,又發覺直視着老師的臉太過失禮,沒再擡頭,只打太極道:“師長卻也不似滿心疑惑。”
陵宏身材颀長,面目溫和,講課時更令人如沐春風,萬卷倉的聽衆們對他都極為尊敬,但這并不表示信任。其實在開口問的那一刻,陵宏心裏已經有底兒程透不會願意跟他多言,因此聽到回答,他含笑搖搖頭,只輕聲道:“晚間留一下。”
萬卷倉的聽衆不及書多,但也能坐滿一堂。各路人士從窮酸氣滿溢而出的散修,到儀表堂堂的名門,就連花容月貌傾國傾城的仙子都如過江之鲫般烏壓壓一片,陵宏最開始很難去注意到刻意隐在不起眼角落裏的程透。
後來他發現這個少年在修士中年紀也有些輕,往往來得早走得晚。明明一身少年銳氣、棱角未脫,骨子卻已初現韬光養晦,玉韞珠藏。這漫長年華來一直是修士的天下,懂得潛龍勿用厚積薄發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他也不過多望了幾眼,并未放在心上。
陵宏真的留意起程透,是在次一時興起,臨時将校場裏願意過招比試的人湊在一起。其他人或不放在心上,或有意深藏不露,都只點到為止。程透沒拔自己的佩劍,在講義堂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裏尋到一把木劍,甫一起就翻出個殺意凜凜的起手式,直叫他對面的人下意識地退開半步,幾招竟被木劍挑掉青峰。
陵宏正巧就在不遠處看,他發現那少年修士精光內斂的眼睛,殺意原來全收到劍上,招招兇狠,他本人卻又毫無知覺,接連大敗三人!眼見旁的手裏漸漸斂下動作都側目看向這邊,陵宏捧着茶的手一頓,徑直走過去制止道:“且點到為止。”
他擡頭對圍觀的衆人道:“既在比試,怎敢分心?今日便散了吧,諸位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