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榜
“先欠着吧。”藥師從袖口裏摸出一個小瓷瓶來,看也不看地揚手扔給程透,又問程顯聽道,“需要縫嗎?”
程顯聽搖頭,“不用,你什麽時候開始不做黑心醫生了?”
藥師輕輕啧一聲,攤開手掌無辜道:“醫者仁心嘛,咱們鄰居一場。”
剛想調侃幾句,程顯聽張了張嘴,藥師那輕飄飄地目光便落到了程透身上,程顯聽明白過來,也望向程透,後者有眼力見得很,一見“大人”們又要清場交流,他自覺地站起來,抱着洗好的衣服往回走,“早點回來吃飯,別又一說起來沒完。”
師父無奈地目送小徒弟的身影消失後,才轉回來看着藥師,“何事?”
藥師面色嚴肅起來,沉聲道:“我雖不知你們因何被安排到村落來,但明日要張了,程掌門還是去看看的好。”
來龍去脈程顯聽沒聽懂,一臉懵地嗯了聲,藥師顯然也料定了這種情況,嘆一口氣解釋說:“內山主閣會貼出來一張,名字不在榜上的人是沒有資格向宮主發問的。前七名入住村落,是提問者的候選人,你家就是上一位發問者得償所願後空出來的。”
程顯聽大驚失色,“還有這種事?”
藥師只搖頭道:“明日見到再細說,巳時過半出發。”他沉吟片刻,“你……別帶程透去。”
再回自家小院時,靛青天色透光些白,日頭邊是火紅的雲霞。這半個月師徒二人過得很忙,誰也沒空出時間來去妝點他們要生活下去多年的小院。前任主人存在過的痕跡大抵都被路芷正幹淨到無情地抹去,他們沒法從中揣摩透一點他曾經的過往。不過,他成為了那個唯一得到了解答的提問者,應是也無遺憾了吧。
後院空出一小塊兒光禿禿的土地,程透在旁邊曬衣服,他把衣衫一件件展平搭到晾衣杆上,程顯聽看看他,又看看那塊兒原本應是花田的地,“得空了在這兒種些花吧。”
徒弟毫不留情面,只顧着他手上的衣服,“自己種。”
程顯聽這才想起來,走過去把他晾好鋪平的衣服又收了回來,還去拽程透正往上搭着的那件,小徒弟氣急,一巴掌打開他的手,“你幹嘛!”
“天黑了外面不能曬衣服,你咋這麽沒常識呢。”程顯聽一本正經,“會有災星落上去的。”
程透把衣服搶回來,“師父,我們在仙宮裏,你覺得有哪個災星這麽不長眼。你快去吃飯行不行?”
一番鬧騰後,程顯聽吃完了飯主動要求洗碗,程透餘光瞄到他右邊胳膊,又想起上次洗碗時程顯聽恨不得一口氣把碗砸完,就差一個鍋沒碎時,認真地說:“師父還是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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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倚在一旁看他忙活,估摸着時機差不多了,假裝随意開口,“師父明天要和藥師出去一趟。”
“去哪兒?”程透面無表情地說。
“去內山。”程顯聽回答,立刻此地無銀三百兩又補充道,“跟藥師一塊兒嘛,能出什麽亂子。”
程透就不說話了。程顯聽心裏暗松口氣,這便等于是徒弟默許,程透那倔勁兒上來可以說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他想不明白自己身為堂堂掌門為何出個門非得先經過徒弟同意,雖然程透極力反對他去校場,他也還是常去造次。
到夜裏,程透悄無聲息地摸到程顯聽床前,把半夢半醒間的師父從被窩裏給拽出來,程顯聽一臉茫然地坐起身子,兩眼發直地盯着地面,直到感覺背上一涼,衣襟被全扯開了才清醒過來。
程透拔開藥師給的瘡藥的瓶塞,聲音聽着陰晴不定,“這就是你說的只傷到一處?”
年輕修士光裸潔白的上半身有着十餘道深淺不一的傷口,觸目驚心之餘又有些妖冶,程顯聽手極快地拉上衣服,不敢看小徒弟的眼睛,“這都是以前的。拼命的比試,受點傷還不是正常。校場上嘛,誰身上沒點傷。”
他避開程透的眼神,伸手去夠那瓶瘡藥,“好了,知道你心疼師父,我自己會上藥的,去睡覺吧。”
程透縮手躲過,蹬掉鞋子踩上程顯聽的床榻,重新扯開他的衣領。少年的手并不似他的年齡一般張揚而溫熱,指尖反而散着和這節氣如出一轍的涼氣。他動作極輕地把藥膏塗抹到師父頸後的傷口上,兩人鼻息間盡是無法言狀的苦澀,程顯聽感到他心尖兒顫了一下,不知是疼,還是別的什麽。
少年的聲音很冷淡,尾音夾雜些不易察覺地顫抖,“你是不是準備每天都這樣騙我。”
程顯聽極溫順地低着頭,長發自兩側滑落下去,稍有幾縷挂在頸間背後,那些薄薄的淺灰發絲淡化了累累傷痕的猙獰,與之融合成一種屏息凝視的目眩來。
他沉默半晌,緩緩答:“不騙你了。”
程透同樣報以沉默,不知是相信與否。程顯聽對他的謊言從來不帶有惡意,只是這樣善意的隐瞞,他也未曾問過他喜不喜歡。他沉默地撫過他身上每一道傷口,像某種虔誠而莊重的儀式。
半晌,仿佛為了打破醞釀在空中的複雜情愫,程透主動開口:“那給我講講師父的發色吧。”
程顯聽失笑,柔聲道:“這有什麽好講,天生的。”
“很好看。”上完藥,程透幫他把衣服拉好,又伸手把攏進衣領裏的長發拽出來,這才低聲說,“像霧。”
程顯聽看着程透垂目的樣子,心頭微漾,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只是又預感大事不妙。他牙關發酸,心裏只想把徒弟摟過來揉碎到自己懷裏,程顯聽有些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吓到,他像是被燙到樣閃電般縮回自己的手,輕輕一笑,說道:“快去睡吧。”
少年沒有一點惰性,不管晚上睡得多晚,卯時總能準點起來練劍。休息時則喜歡在屋後小河中央的一塊兒大石頭上打坐片刻,往往到卯時過半,能瞥見一眼村落裏除了藥師和周自雲外唯一露臉的住客。
那個人姓甚名何一概不知,甚至連年齡都無法判斷,不過單看外表,像比程顯聽大上幾歲,也屬于年輕人。他的身形會像白鶴般在對岸的山林裏飛速略過,為人留下驚鴻一瞥。他的步法不似修士,速度卻絲毫不必修士們慢,程透想了好久才想出來那是什麽。
他只和那個男人遠遠地對視過一眼。男人器宇軒昂,一身銀灰色緞,手持拂塵,沒有佩劍。但他不太像修士,又或者不完全像修士,他氣質很是出塵,又獨獨少些仙氣。
程透恍然大悟,原來那是輕功啊。
這個男人身上挺有斬不離人間的俠士味道,同斷念出塵緣的修士相去甚遠——但來到嶺上仙宮的又有哪位不曾心懷執念呢?
程透請教過一次藥師這人到底是何方人士,倒也不是好奇,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周自雲看着不也不像心狠歹毒之人。藥師似乎對那人略知一二,指指村口一個破破爛爛的籬笆小院,淡淡說:“那個人叫溫道,你基本上見不着他的人,不用太在意。”
程顯聽這才知道原來村落裏每家院子都是真的有主,他反而挺好奇溫道,只可惜從沒一次能在卯時爬起來一睹真容,為此常耿耿于懷,頗顯遺憾。
等溫道的身影在林間轉瞬即逝罷,程透也調息好了。他站起身整理一下衣服,動身前往萬卷倉。
這玩意兒,就跟校場一樣是瞞不住的。更何況程顯聽答應了不騙小徒弟,他一路走在去內山的路上都在思考到底還有哪些關節是藥師沒說清楚的。按照藥師的解釋,是個類似排名的東西,是有先後次序的,那麽這個次序是怎麽排的,大抵就是首要問題。
再聯系聯系校場的古怪規則,藥師有意避開程透,程顯聽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他有些頭疼,還有些疲憊,忍不住揉着太陽穴沖一旁的鄰居問道:“這個排名也是打出來的,是吧?”
藥師想了一會兒,回答說:“也不全是,我一百年整沒參與過,但還是排在前七裏。”
程顯聽滿臉寫着莫名其妙,“你這是在跟我炫耀嗎?”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生出了把“我和嶺上仙宮宮主有關系”告訴藥師的沖動,但随即又想起他和程透初來乍到就被塞進了外山村落,怕是半個仙宮的人都知道他們有關系了,根本沒有意義。藥師也很善于揣摩人心,他看着程顯聽表情愈漸微妙,嘆一口氣繼續道:“上後一位的人可以向前一位挑戰,贏了的話就能取代他的名次,輸的人比較倒黴,不是降一個,是降到最後,從頭再來。”
“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意義何在啊,養蠱呢?”程顯聽聲音陡然提高一個調,嚷嚷道。
藥師眸色不易察覺地陰沉剎那,随即又恢複如常,耐着性子解釋道:“程掌門理解的還不太對,不是榜首就一定是提問者,但提問者必然是從前七位中挑出來的。”
程顯聽完全無法理解設置的目的到底何在,他擡腳踢開地上的小石子,嘟囔道:“那反正現在都在前七名裏面了,別瞎折騰了。”
他斜一眼藥師,一瞬間竟然從對方臉上看到點幸災樂禍。
“那不行,被挑戰者必須接受,否則視為不戰而敗。倆人定好日子在校場開戰,公平公正,決不作假。”藥師面如止水道。
程顯聽又頭大起來,他有點抓狂,大聲道:“那你這些年來是如何置身之外的!”
藥師不鹹不淡地啧一聲,面露嘲諷,攤手道:“我是島上唯一的醫者啊,自然有勢力保護我。”他看着程顯聽臉上毫不掩飾地寫滿了“胡扯八道”,頓一頓又道,“我瞎說的。”
程掌門何其聰明,見藥師明顯有意回避,也識相地不再追問。真論起來師徒倆不過同藥師萍水相逢,才認識了半月,藥師已對他倆照顧有加,這種事情,不能貪多。
二人一路到了內山主閣,主閣乃是內山最高大的幾座樓閣之一,複道懸樓都避讓開來,叫這棟朱瓦绛牆的高閣幾乎直通穹頂,與緩緩降入內山的雲霧相接,如夢如幻,如臨仙山。此時已經張貼,周圍人山人海,有的修士幹脆禦劍升空去看,衆生裏有人竊喜,有人嘆息,更多的人隐忍着表情面對黑墨,好像在窺探着自己的命運。
程顯聽不喜歡這兒的氛圍,藥師也不喜歡。
但他倆混在人群中輕易地就發現了自己的名字,藥師寫的就是藥師,排在第三位;程顯聽則在第七位。他看了看排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名字,在心裏暗暗盤算。
能把他直接拎到第七來,已擺明的是嶺上宮主的額外照顧。偌大一個仙宮,饒是再給足程顯聽的面子還人情,也不可能當着這麽多雙眼睛把一百年才有一次的機會暗箱操作給跌出前七位的人,除非這嶺上仙宮往後不想繼續開下去,否則置身之外,幾乎是不可能的。
以他和宮主那點交情,程顯聽斷然不敢在這點上賭一把。
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身後的第八位可是實打實打上來的,這兇險程度無疑是校場的幾倍。
這可如何同程透交待?
程顯聽不禁陷入沉思,程透為人處世其實慣會以大局為重,極力反對他去校場一來确是怕他受傷;二來,則是這趟嶺上仙宮,終究是為了他程透,不是為程顯聽自己,他今年只有十六歲,程顯聽身上的每一道傷都是為他所受,他如何擔得起。
就在程顯聽思來想去之時,藥師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周自雲又到第二了啊,那估計暫時能消停會兒了吧。”
程顯聽暫時把自己從思緒裏拔出來,擡手順着排名看過去,發現“周自雲”三字果然排在第二位,這個初次見面就往糖裏塞刀片喂人吃的鄰居實在讓人提及就心生厭惡,程顯聽不再看他,轉而目光掃過了其餘排在前七位的人。
排在第一位的人名叫國英,這名字看着無甚特別,甚至有點分不出男女;第二位是周自雲;第三位藥師;第四位則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溫道;第五位名叫陸廂;第六位跟藥師一樣不算名字,應該是個稱呼,寫作花匠。
感覺上,順位第一的國英似乎是仙宮住客的頂峰,但藥師稱程氏師徒還沒來之前前七幾乎沒有內鬥過,大抵因為到了這個位置再鬥也沒啥意義了,除了周自雲略微複雜,他們一直相安無事。
不過,除了被強烈懷疑“暗箱操作”的藥師,剩下幾個人都是一步一步爬到如今這個位置來的,實力如何,無需贅言。
看完回去的路上,程顯聽備受打擊,垂着頭神情嚴肅,藥師看他似乎壓力很大,主動搭話說:“得空了你可以去見見花匠,花匠人不錯,她養芍藥是一把好手。”
程顯聽恩了一聲,不太提得起興趣,藥師又自顧自地說:“國英和陸廂你應是暫時見不着的,除非花匠有危機感打算挑戰一下第五位。”
正說着話,程顯聽心不在焉地聽着藥師講解那些根本見不着的鄰居們,他目光在一旁樹林間飄來飄去,陡然感到背上寒芒乍起,一股殺意如潮水般鋪天蓋地襲到身後!他下意識地淩空抽出蛇骨劍回身就擋,一支利箭幾乎在他剛把劍擋在身側的那一刻便撞上劍身。
這冷箭放得毫無防備,藥師吓了一大跳,等回過神時那箭已掉在地上,箭頭微微卷刃,殺意卻是絲毫未減。藥師跟他那小張面具一樣冷冰冰的臉上立即現出愠怒來,旋身大聲斥道:“仙宮內嚴禁私鬥,何人膽敢不經校場便沖人放箭!”
只聽一陣放蕩大笑,二人身後的樹林間走出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來,方臉粗眉,看着一臉浩然正氣,不想竟是這般躲躲藏藏的貨色。藥師蹙起眉頭,低聲道:“沈長。”
程顯聽握住劍柄紋絲未動,聽到這名字,他立即反應過來,這正是排在第八位的那個男人。
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