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意外
關于住在山腳下的那個病秧子茯苓,程透也是一知半解。
他初去山下小院子時只有十一二歲,前十年長在村子裏,見過的最好看體面的人除了偶爾天上飛影掠過的修士,就只剩下一個現在看來油頭粉面的地主家公子。後來有了程顯聽,模樣無可挑剔,只是薄灰發色,鋒芒逼人。他的好看是不屬于人間的,姑且不算;程漆還算不錯,但一較又過于普通了些。程透自己呢,照程顯聽的話說,程透不但沒長歪,而且是他老家祖墳上冒青煙了。
茯苓跟他們都不一樣,茯苓與其說是生得柔和,不如說是眉宇間有股悲天憫人的慈悲勁兒。程透一見他就覺得自己身上戾氣都消減不少,往往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偏偏茯苓待他敬重不減程顯聽,搞得二人每次相見程顯聽都哭笑不得。
茯苓和程漆關系匪淺,程透心裏揣着明鏡,早就一清二楚,最開始他摸着下巴覺得兩個男人有違陰陽,但茯苓又不是修士,程漆也不算是,更何況他們二人赤誠真心,不該講那麽多規矩,一來二去,程透就滿心是“關我何事”了。
山腳下的小院裏一地落葉,茯苓打了把傘蹲在花田裏,拿着個小鏟子在翻土,他的身體和幾年前程透初見他時比好了不少,蒼白的臉上都顯出點血色來,只是和磅礴大雨一較,整個人更顯單薄。
程顯聽收劍回鞘,沒有進去,站在院門口示意程透去打聲招呼。他過去時茯苓還在專心擺弄着手裏的活兒,絲毫沒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傘上不再滴水,他才察覺,茫然地擡頭。
“茯苓,下着雨你在幹什麽呢。”程透問道。
茯苓抿着嘴輕輕一笑,放下花鏟站起來,先說了句“小師叔”算作問好,這才答說:“昨天剛移進去的花苗,我怕雨下得太大,還是先給移出來吧。”
他說完,一手撐傘轉向程顯聽的方向,遠遠地揖禮喚了句“道君”,這才又回過頭望着程透。
照例問了些身體如何最近怎樣的話,茯苓都點着頭一一回答了,程透有點心不在焉,他原本以為是程顯聽在城裏捎了什麽回來給茯苓,現在看來是他想多了。
程顯聽待這位身份成謎的鄰居相當安分守己,甚至客氣的有點過頭、拘束不似朋友。據程漆說原本茯苓的小院并不在伽彌山界內,是程透來後沒多久才移進去的,饒是如此,這六年來程顯聽程透師徒見他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幾句話沒一會兒便說完,程透瞥了眼程顯聽,見他沒有補充也沒有過來的意思,就和茯苓寒暄兩聲後一臉莫名其妙地出去了,程顯聽自然而然地攬住他的肩膀,哄孩子一樣對程透道:“等等,還沒道別呢。”
程透更加莫名其妙了,這還要做什麽正式道別嗎?他眯起眼睛看看程顯聽,又看看院子裏撐傘站着目送他們的茯苓,覺得應該是程顯聽又吃飽了撐的戲多,于是推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走回院中去,疊掌沖茯苓施禮。
茯苓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揖禮吓了一跳,他趕忙往後退一步要放下傘回敬,突然聽見程顯聽隔着半個院子輕輕說道:“茯苓。”
茯苓看看程顯聽,又看看程透,手足無措地不動了。
在彎下腰的那一刻,程透認真地思索了會兒是該說“再見”還是“再會”,他飛速揚下嘴角,覺得“再會”也太做作了。等擡起頭時,程透開口道:“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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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苓眼光複雜地盯着程透,颔首道:“再見。”
程透沖他恩了聲,讓他先進屋去,茯苓對程氏師徒的囑咐一向言聽計從,打着傘轉身走了。
他左腿有點跛,走路時一瘸一拐,但也不到得用拐杖的份上,程透見他進屋去罷,這才回到程顯聽身邊。
往日擺着大陣仗在山門口迎接的道童隊伍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地上幾個快要泡成漿糊的小紙人,雨中的伽彌山有股草木清香,鐘靈毓秀之地無論有沒有仙霧缭繞都讓人有恍若置身仙境之感,半山腰伸出的一小段回廊上挂着個風鈴,清脆的叮當聲在雨裏也分外清晰地傳入兩人耳朵裏。
“可惜了,這裏面有幾個點化後生得格外眉清目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畫功進步。”程顯聽和程透拾級而上,邊走邊感慨。
跟在後面的程透恩了一聲。
這下程顯聽停下腳步,旋身看着小徒弟,稀奇道:“不對啊程小蛇,你今天怎麽不跟我頂嘴?”
“沒心情。”程透擺手,越過程顯聽先往山上去了。
程顯聽覺得有趣,彎起嘴角,發現程透臉頰發紅,很是疲倦似地邊走邊閉上眼揉着,他心有所思,沒再叫程透,由着他回教習樓。
石階上有程顯聽為附風雅養出來的塊塊青苔,下着雨踩上去難免打滑,程透感到兩眼又酸又漲,他打了個哈欠,決定回去後要躺着睡一覺,誰料這心不在焉惹出個麻煩,他腳下一滑,臉直直朝臺階上倒過去——
電光火石間,程透從“修士會滑倒嗎”一直思考到“修士在即将滑倒時會怎麽做呢”,他還沒來得及得出個結果,後背衣襟就被一只手提溜住,免去臉碰石頭的破相災難來。
程顯聽不知何時趕上來,正單手提着他,笑吟吟道:“走路仔細着點,把鼻梁磕斷就不要你了。”
鎮定自若地站好,程透拍散被抓出來的褶皺,嘟囔道:“好一個絕情的師父呀。”
說罷,他不等程顯聽反應,背着手快步就往上走。程顯聽在原地頭大兩秒,仰頭沖程透喊:“為師說笑的!程小蛇!程小蛇——”
小徒弟理都不理,拐進教習樓消失。
程顯聽在原地摸摸下巴,“生氣了?沒吧……”
他自言自語着“育徒心得”說:“十五六歲的孩子最難搞,罵也不是,哄也不得。”
這位掌門得意地笑起來,“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撒嬌,我這個師父做得真是無比成功!”
要是此時程透在,只怕會把白眼翻到天上,可惜,他現在沒空。
在教習樓下練習幾招劍式,程透只感到手中的劍奇重無比,光是提起來好像就要用光全部的力氣;頭重腳輕之餘,他看眼前的石桌蒲團都有重影,在意識到自己身體狀況欠佳後,程透收劍上樓,洗好熱水澡,吹滅燈火打算睡覺。
伽彌山四季如春,被褥都不算厚實,程透此時直覺渾身發寒,偏偏綢被壓在身上沉得讓人喘不過氣;閉上眼睛,臉頰發燙,喉嚨更是要冒煙似折磨着他。
他不知道程顯聽為何忽然過來,只是半夢半醒間有雙手溫柔地放在自己額前試探着。有些涼,手指修長,覆層薄薄的繭,是主人不大勤奮練劍的證明。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程透低聲道:“師父……”
程顯聽半屈着手輕輕擱在小徒弟的臉頰上,輕聲說:“恩。師父的錯,讓你晚間淋了點雨,受涼發燒了。”
少年眼神清醒些許,掙紮着要起來,嘴硬道:“不可能,凝神修士,發哪門子的燒。”
程顯聽把人按回去,修長的眉目蹙起,不免心疼道:“別說話了,嗓子都啞了。喝水不喝?”
見程透乖乖躺好,程顯聽又小聲數落,“叫你連個避水符都畫不好,嗯?為師不在的時候你怎麽辦啊?”
程透別開眼不去看他,眼裏寫滿不服,又無話反駁。
“好了好了,”程顯聽哄着他,把被角掖緊實,“你也知道自己是個凝神修士,睡一覺早上起來就沒事了。”
外面,雨點打在磚瓦上的聲音此起彼伏。屋裏早已将燈熄滅,黑暗中是程顯聽很輕的呼吸聲。程透阖上眼,雨聲中夾雜着一串悠遠的風鈴響動,像一個魔咒,把他瞬間帶入了沉沉暗色。
少年人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空曠的黑暗裏緩緩下墜,下墜。他聽到雨聲遠了,程顯聽的呼吸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愈加清脆悅耳的風鈴聲,越來越近,仿佛響在耳畔。
他的意識開始渙散,似要融化進無邊無際的暗。就在這時,一聲撞鐘樣的銅鈴巨響“當”的一聲炸在耳旁!程透猛地睜開雙眼,思緒即刻歸位,他發現自己懸浮在一片虛無的黑夜裏,随着鐘聲繞耳引起的不适,近在咫尺處,一只足有程透身長大小的暗金色眼睛赫然而出!
那眼睛如琥珀般通透明亮,純黑的豎瞳緊盯着屏氣斂息的程透,那顆巨大的眼睛裏滿是睨睥衆生之态,程透只感到一股勁風襲來,頃刻間将他送出去數十丈遠,他昂起頭來,終于看清了那眼睛主人的全貌。
它盤旋在半空中,似蛇樣的身體覆滿墨色鱗甲,随着扭動熠熠生輝。頭頂須角,森白的長牙翻出口外,正威風凜凜地與程透對視着,好似下一秒便要張開巨口,将眼前這小小修士一口吞下!
程透瞳仁兒猛縮,心情無以言表。
是龍!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夢到了龍,還是太虛神游間誤闖入禁忌之地,但古往今來,死在夢中的人不算少數,他曾在書中窺過幾眼“夢噬”,無論前後哪種,只怕今日都算兇多吉少了。
少年下意識地朝腰間摸去,卻沒摸到自己的佩劍。也難怪,方才是要躺下休息,怎麽可能還會随身帶着劍。
就在此時,那玄龍動了,它緩緩往後退去,因身體過大而盤旋着的部分随之動了起來,在黑暗中也清晰無比的反射出寒光來,駭人無比。
那龍長相猙獰,雖有張揚恣意之态,卻略顯邪氣陰森,少些傲世九天的王霸之氣。程透盯着它身下利爪,心中一動,茅塞頓開——
這不是龍,是一只玄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