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竹屋內依舊花香四溢, 秦筝掀了簾子進去,清了清嗓道:“秦筝拜見宮主!”
無人應他。
不過就是個尋常人家的客廳擺設,桌椅板凳都是竹制的, 案上烹着茶, 蕩着飄飄渺渺的煙。
看得出來屋子的主人生活簡樸,卻不失情趣。牆上的畫都是花鳥魚蟲, 有的甚至用鮮花花瓣拼湊上去做點綴,活靈活現心靈手巧。
“秦筝拜見宮……”
“聽見了!緊喊個什麽?”裏屋有個不耐煩的聲音傳來。
秦筝:“……”
隔了一會兒, 簾子有響聲, 一個頭發已然全白, 豎着個端莊發髻的老婦人杵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出來。秦筝趕忙上去扶她,挨了個白眼不說,被她拿拐杖打開了:“滾過去, 堂前跪好,一點規矩都沒有。”
秦筝聽話地找了個空曠的地方,恭恭敬敬跪下,等着老婦說話。
老婦一身墨綠紗衣,窄袖高襟, 頭發也梳都一絲不茍, 雪白的發髻上點綴着一枚玉竹簪子, 她腰背有些佝偻, 腿腳也不方便, 可是就算杵着拐杖走得極緩,秦筝莫名覺得她很有氣勢, 連拐杖“咚咚咚”敲在地板上的聲音都要比別的人響些。
這就是傳說中的百花宮主千日紅了,江湖人稱一聲無情婆婆。
千日紅給一塊蓋着黑紗的靈位上了香,這才到茶幾前坐下,揉着自己的膝蓋,用拐杖杵了杵秦筝的手臂:“擡起頭來我瞧瞧。”
她眯着眼,盯着秦筝的臉瞧了許久,不動神色地嘆了一口氣,“是像她。”
秦筝以為她懷念自己的娘,以為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誰料還沒等他開口,就聽見千日紅憤憤地說:“一樣多情,一樣這麽讨人厭!”
秦筝:“???”
“臭小子,知道我為什麽叫你跪這麽?”千日紅用拐杖指了指那邊的靈位:“那是本派祖師爺的靈牌,犯錯的弟子都要跪在祖師爺靈位前受罰的,劉堇栀以為她逃得過,我就罰不到她頭上?”
千日紅二話不說,用拐杖直接打在秦筝身上,“叫你跑出去跟野男人鬼混,叫你離家出走!我打不到你,我打你兒子!你跟人亂搞出來的野種,斷子絕孫的門規都學去哪了!打死你,我打死你!”
她嘴上說着打,秦筝只覺得那力道跟撓癢似的,千日紅情緒激動地打了這麽幾下就喘不過氣來,頹然地坐在凳子上緩着,嘴裏還在罵:“野男人!都是野男人!”
秦筝抖了抖肩膀,跪着過去把茶倒好,奉過額前:“我娘不說一聲就跑出去是她不對,宮主打得好,消消氣把茶喝了吧……”
千日紅更氣了,不過還是接過了茶喝了一口,“你真是跟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這些溜須拍馬的嘴臉都一模一樣。”
秦筝有些委屈,“我娘對宮主好絕對是出自本心,你說我拍馬屁我不反駁。宮主救命之恩,我給宮主罵兩句,奉杯茶是應該的。”
“少廢話,把衣服脫了。”
“啊???”秦筝愣住。
“脫了!”千日紅端着茶,斜眼上上下下打量起他來,看得秦筝一陣毛骨悚然。
他尴尬地笑笑:“宮主這是要作甚?”
“幹點正事。”見秦筝沒動靜,千日紅用拐杖封了秦筝的穴位,讓他動彈不了,直接上手把衣服給扒了。
秦筝:“……………………”
千日紅繞到他身後,冷不丁紮了他兩針,而後按住各處關鍵穴位,把秦筝當成了個紙人,不一會兒已經全身紮滿了銀針。他那個滿是刀傷的後背現在看來更加慘不忍睹。
做完這些,千日紅沒有立即解開他的穴位,回到座上擺動起銀針來,把秦筝的血滴在了一個小瓷盤中,倒進去些奇奇怪怪的液體,血水交融在一處,千日紅皺着眉頭半晌不說話。
“你離死不遠了。”
“我知道。不過還有至少兩年可活,應該夠了。宮主之前叫劉翹姑娘給我送來了心法,是我愚鈍沒早些想明白,現下打算認真研習,把丢了的找回來。”秦筝如實道。
千日紅挑着眉,有些戲谑地問:“要給她報仇去呢?”
“也不全是因為這個。”秦筝看着她的眼睛,把虛慈臨終前的一番話如實相告。
千日紅聽聞這些并不震驚,反倒是思緒飄到了很久遠的地方,她目光落在那塊黑紗蓋着的靈牌上流連了許久,而後解開了秦筝的穴道,卻不準他把衣服穿上,秦筝只好露着結實的體魄,紮滿銀針,赤條條地繼續跪着。
“地藏神教的聖女便是我百花宮祖師爺,當年發生了什麽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陳年舊事就這麽翻到了在秦筝面前。
許多年前,江湖上還沒有這麽多勢力,能撐起一方天地的大派掰着指頭也數得過來,少林武當自不必說,廣寒剛剛冒頭還沒有與其比肩的實力,峨眉、崆峒、天雪教各據一方互不相擾,地藏神教也還沒有被正道分離出去。這些就是當時名頭響當當的大派了,與現在百家争鳴的近況相比,确實少得可憐。
相安無事那些年,各派有能者時不時就聚在一起比劍論道,切磋功法。時日久了,各派掌權者和頗有威望名氣的大能互相不服對方,便說以三年為期,自創功法,以求破除各派武功路數,比拼出當世武學奇才,其實就和現在的選個盟主出來指點江山差不多一個意思。
當年那些人都是什麽人,要麽各家創派的祖師爺,要麽就是名聲至今都能震懾天下的翹楚,這些大能憋着勁兒比拼才藝,創立出來的秘籍自然本本上乘。流傳至今說好聽點是各派壓箱底的寶貝,難聽些不就是為害武林的禍根麽?秦筝暗暗想,現在的武學流派基本已經定下了就是這麽幾宗,歸本溯源起來,那些秘籍若真是彼此破除相克,誰若得到了所有的秘籍,豈非是穩穩捏着武林人的後頸,再無敵手?
聽到此處,秦筝明白過來,問道:“難道聖女墓裏至今還封存着各派的無上功法?可為何會在聖女墓裏,他們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沒有帶回各自的門派?”
千日紅一哂,道:“這就要從男人都是狗東西說起了。”
秦筝:“?”
“三年之期一到,各派相約在地藏神教聖女所居處一決高下,便是那時,我派祖師爺對一男子動了凡心,二人私下結成連理,在那期間還懷了孩子。哪料幾月過去,真到比武那日,有幾人心懷鬼胎,意圖奪走秘籍據為己有,聖女阻攔不及,還遭她相好的男人無情遺棄,聖女一怒之下啓動了機關把人都困在了密室,只是那男人早已和人串通好了,外圍炸開了一個口子,放跑了四個人,為後面的事遺留了無窮禍患。”
這就和當時劉棠說的話接上了,他依稀記得劉棠說:“一人回到了武當,創了《不破不立》,一人回到了佛門,創了《無相般若》,最後負責炸毀密道的金氏,雖然武學不如大派那般造詣高深,混到如今也有梅莊這樣的門面撐着。倒是廣寒山莊的祖師爺,多少年來心心念念的都是墓穴再開,重振門派。”
那裏本不是聖女墓穴,因為這件事才成了墓穴,陪葬的是各大派的能人和那些讓人趨之若鹜的武功秘籍。
只是後來,這件事傳到江湖上,變成了地藏神教聖女設計坑殺武林正道,逃出去的那四個人默契地選擇了沉默。
“所以聖女相好的那個男人,就是廣寒山莊的……”
千日紅啐了一口,狠狠道:“姓衛的沒一個好東西!劉堇栀明明清楚我派祖師爺是怎麽死的,因為誰死的,她糊塗了一次就算了,糊塗第二次竟然嫁給了那個姓衛的!叫我怎麽容得了她!”
千日紅自己把自己說生氣了,止不住地拍大腿,“看看她都幹了些什麽事!死到臨頭又來求我,我白養她那麽多年了!我從前可是最疼你娘的,臭小子,害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她還把你這爛攤子丢給我!我真的沒死也要被你娘給氣死!”
秦筝口沒遮攔道:“宮主不要動怒,我給你送終!”
話剛說出口,他發現不大吉利,果然被千日紅狠狠地杵了一拐杖。
“你送個屁,你自己都才能活這點時候了,早點找個風水寶地把墳立了吧,省得到時候我還要叫人去給你挑地方,沒那閑工夫!”
秦筝可憐巴巴地望着他,跪得膝蓋都疼了,也不敢随便起來,不管怎麽說千日紅再是口出惡言,仍舊念了舊情護着劉堇栀的血脈,這個恩情秦筝是記在心裏的。
千日紅白了他一眼,悶悶道:“方才為你施針,我是想看看你能不能挺得過經脈打通後的毒發,醜話說在前頭,那和尚教你的方法結合無相般若可以讓你撿回功夫,但你體內的毒非一日兩日了,之前筋脈盡斷,毒素藏在各處要流入髒器很慢,等連通經脈之後,毒素攻心,你連三年時間都沒有。”
“如果我再不提起劍護着自己和旁人,從這裏出去,三天都活不了吧。”秦筝笑笑道:“能顧得了眼前先顧眼前,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所以你想好了嗎?”
“嗯!”
話音一落,只見千日紅坐在板凳上一轉就轉到了他的後背,“唰唰”幾下把那些銀針盡數封入了秦筝體內,有的紮去了骨頭裏,疼得他咬牙悶哼了一聲,撐着地猛喘氣。
“心法和劍譜是你娘拓下來的,托林故言轉交到此處。我曾叫人給了你一本,掉水裏了,幸好曬幹了還能看,東西赤伯都收着,還有你那個破酒壺,自己的身體狀況留心着些,這些銀針是為了幫你暫緩修煉時毒素攻心的,長久不了。”
千日紅又轉回到桌邊,利落地喝下一口茶,“這爛攤子百花宮原本不想再碰了,既然有人觊觎那墓穴裏的東西,你能出面去解決掉也好,也算對過去祖師爺犯下的錯有個交代吧。”
秦筝默默把衣服穿好,對千日紅磕了個頭:“宮主嘴硬心軟,秦筝不是不明白,不會辜負了宮主厚望。只是還有個不情之請,容宮主寬恕我厚臉皮求一求你,溫庭雲身中‘妃子笑’不得解,我二人在此處暫居恐怕還有些時日,望宮主能讓他早日轉醒,還有……武功回來之後,毒只會發得更快,此事還請不要告訴他。”
“溫庭雲是溫彥舒的兒子,那玉佩他貼身戴着,上刻墓穴地圖最後一片,你要做的事也缺不了他,不過我也對你實話說一句,他被人當做蠱基煉毒,體內的毒性比起你來只多不少,不過那人應該是個高手,這些東西不會要了他性命,還讓他有了百毒不侵之體,正是因為如此,‘妃子笑’起初在他身上發揮得效用很慢,入體久了,也會比起其他人來更難清除。迷/藥并非毒/藥,要解沒那麽容易的。”
秦筝還是頭一次聽見‘蠱基’這樣的詞,不免大為震驚,急道:“宮主的意思是他很難醒過來?需要怎麽解呢,只要我能幫上忙的請宮主盡管吩咐就是!一定……一定要救活他。”
“他是你什麽人?你這麽着急做什麽?怎麽你自己的毒你不上點心,他只是醒不過來并不會死,慌慌張張的幹嘛?”
“他是……”聯想到劉翹那不屑的白眼,秦筝不打算再提“良人”了,便道:“是我弟弟,認、認的。”
“結拜了?”
何止啊,是拜天地的那個拜,秦筝睜着眼說起瞎話道:“對!拜了!”
千日紅道:“這段時間都是赤伯在照顧你們,溫庭雲那邊,我的幾個弟子都會盡力幫他清毒的,這些時候你抓緊時間恢複修煉,凡事先找赤伯,他懂的多,會幫你。”
有了千日紅的相助,秦筝重頭修煉心法可謂多了很大助益。
此後每日天不亮便見他一個人在湖邊打坐,太陽差不多快出來了,他會去小廚房給做些吃的擡去溫庭雲房裏,細心地喂人吃下,又接着去湖邊修煉武功。赤伯大部分時間在幫着劉虞打下手給溫庭雲拔毒,偶爾會去湖邊監督秦筝修煉,但他也不多說什麽,就這麽看着,遇到秦筝毒發難受,赤伯總是恰到好處地把灌滿了酒的酒壺扔給他喝一口。除此之外并沒有多餘的交流。
劉翹和林故言自那日見過之後,就被千日紅派出去了,秦筝一直也沒見二人回來,原本還有許多事要跟林故言了解,只好等他回來再說。
在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重新開始,日子慢了下來,除了一動不動的溫庭雲會讓秦筝心浮氣躁之外,其他事好像都成了前塵往事過眼煙雲,攪擾不到他分毫。
一日三餐,秦筝都待在溫庭雲那裏陪他,有時候晚上練得太晚,秦筝還不忘洗幹淨了自己,又擡着熱水去給溫庭雲擦身子。
這天夜裏,恰逢赤伯還沒走,秦筝剛沐浴完身上濕漉漉地擔了件薄衣,擡着銅盆來到溫庭雲的屋子。
赤伯連續一兩月瞧他這麽照顧着這個人,實在有話想問,終于憋不住開口了。
“你說的‘良人’到底是什麽意思?”
老人家可能提起這個有些羞澀,兩只手搭在萎縮的大腿上掐了兩下,又問:“你很喜歡這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即将開啓照顧植物人的日常,放心,大糖在後面。
之前有收到不好的評論,不知道怎麽今天想解釋一下,我覺得小人物和平凡事很吸引我,所以絮絮叨叨寫的幾乎是日常,也沒有不傷不死不流血的龍傲天,凡人生命脆弱,心靈也脆弱,軟弱啊愚鈍啊癡狂啊自私啊都是很尋常的狀态吧,攻受都是普通人,這本裏真的沒有誰是強到天下第一怼天怼地的那種,因此大概看着不夠爽,抱歉膈應到不喜歡的讀者眼睛了。
我希望他們是彼此扶持的愛人,一路上有磨難也有柴米油鹽,有一點點驚心動魄,大部分是平平淡淡的相戀。
我覺得這樣很好,不過還是謝謝各種評論,我會繼續努力,寫的不好的地方我也知道,下一次才會有進步。
感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