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但被今夜梅莊的事打了個很大的岔之後, 溫庭雲心底燒的那團邪火冷下去很多,倒不是他不想要這個人,比起二話不說占為己有來, 溫庭雲開始變得有些焦慮。
秦筝體內的雙毒随着時間推移, 只會愈加入骨三分,拔毒難上加難, 若以這樣的體魄耗上三年之久,就算解藥到手, 人也會因為浸毒過久而油盡燈枯, 活也活不了幾年。溫庭雲一想到這個事, 就下不去欺男霸男的手,生生忍到火都退了。
他走到秦筝身後,也不打擾他洗碗, 兩手環上秦筝腰間,下巴壓在他肩上道:“你以前把張大娘家的碗砸壞了多少個還記得麽?”
“哈,那時候毛毛躁躁的,還真是麻煩她了。要不是她心善願意收留我們哥倆,我還不知道要帶你在山洞裏躲上多長時間呢。”
秦筝笑着, 心想那些年可真是把他這輩子的碗都洗夠了, 連帶着洗菜撿菜, 砍柴燒水浣洗衣物, 他一個大男人, 笨手笨腳硬是被逼着學會了怎麽去照顧幼兒,靠自己撐起一個短暫簡易的所謂“家”。
不過現在看來, 溫庭雲從來沒覺得那段日子虧待過他,秦筝突然覺得婆媽些也很值當。
溫庭雲的呼吸均勻地吹在他脖頸上,實在是太讓人欲罷不能,秦筝心不在焉地洗碗,又聽溫庭雲道:“等事情結束了,我們回去看一看她可好?”
“等事情結束了……”秦筝的笑隐下去不少,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事情結束的意思是報了仇血了恨,還是從這林林總總光怪陸離的武林裏徹底脫身?于秦筝而言,就算事情一直拖着沒有結束,死期一到也輪不到他不想結束。
這是個承諾,他給不了。
但凡談論到以後的問題,溫庭雲察覺到他都在猶豫,便在他耳邊輕輕說:“事情會結束的,等你身子骨好起來了,我再……”
“嗯?”
怎麽又說到這上頭來了。
“七年都等過來了,也不在乎多等些時候。”這話像是安慰他自己說的。
“七年前難道你就,就那個什麽了?”秦筝本來是想說,七年前你才十三歲,我比你年長那麽多,到底是菜沒燒對還是飯不合胃口,把他喂得對自己生出這種心思,關鍵秦筝日日和他同吃同住,竟也毫無察覺。
溫庭雲甜甜地笑了一聲:“我喜歡哥哥很久了,我也不怕說出來,要是那會兒你留我,我想一直都跟着你。”
“現在呢?”秦筝勾着頭,洗碗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現在留你還來得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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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溫庭雲把頭埋到他肩胛上,那聲肯定反而變得含糊不清,有點撒嬌寵溺的意味。
“咳!打擾一下,二位能先控制下自己麽,叫我來做什麽?”
溫存了片刻,聽見一清脆的女聲,黏在一起的兩個人這才直起腰一齊往門外看去,金芝語抱着手,斜靠在門扉上,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們。
金芝語說:“聽說我被燒死了,梅莊那把大火還怪到了你頭上,等我爹爹醒了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怎麽辦吧!”
溫庭雲道:“這裏不安全,廣寒山莊的人知道我們在此處,可是他們沒點破,恐怕有其他意圖。我打算帶哥哥去煙雨樓住幾日,你若不嫌棄就跟我們走吧。”
金芝語是土生土長洛陽人,提起煙雨樓自然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她一個大家閨秀,跑去男人銷金窟裏住着,傳出去恐怕得把金老莊主再氣暈一次,溫庭雲就是顧慮到這一茬才特意叫她來問清楚願不願随行的。
“行。”金芝語想都沒想便答應了。
秦筝頗為意外:“金姑娘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嗎?”
金芝語坦然道:“知道啊,你們這些臭男人尋歡買醉的地方。”
秦筝:“……”
“閑雜人等越多的地方,越能掩人耳目,什麽時候動身來叫我一下,我回去收東西了。”金芝語還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
秦筝哭笑不得:“姑娘可真是女中豪傑啊,入得狼窩虎穴如此豪爽,我實在是佩服。”
秦筝不是恭維她,在他見過的女人裏,脾性這麽灑脫的金芝語數頭一個,離家出走走得幹幹淨淨,恩怨分明,也沒有因為自己是個女兒身就扭捏作态,要說對秦筝曾經有過什麽念想,也拿得起放得下毫不拖沓。
可是金老莊主畢竟是真的因為痛失愛女不省人事了,秦筝還是提醒她道:“外傳你死于火海,留的家書肯定沒有送到金老莊主手上去,不管他和衛冰清私下籌謀什麽,身為父親,牽挂你的安危是人之常情。”
金芝語這時候才稍微有些動容,道:“我知道,我會再寫一封信送去給他,讓他知道我活着。”
溫庭雲說:“半柱香後走,姑娘去吧,一會兒讓蘇耽去叫你。”
後半夜,溫庭雲叫上了賀遲和蘇耽,帶着秦筝和金芝語悄悄去了煙雨樓。
五個人被分別安排在了不同房間,客來客往,誰都不會沒事兒打開緊閉的房門叨擾旁人貪歡,一行人在此煙花亂世裏住下,反而得了幾日清靜。
梅莊大火過去了七八日,武林大會終于在數次延期後,于洛陽城外的黃龍山祭臺隆重舉辦,此山是神武行所有,聽聞其祖墳就在山的南面,山頂有個從遠古就留下來的祈雨祭祀用的祝禱場,收歸神武行之後,他們依舊開放給百姓上山祭祀,還修了個功德塔可以焚香祈福。
走江湖的人知道自己手裏血腥過重殺伐太多,尤其神武行鍛造的還是兇器,故而總在“消除業障”上費勁心思,以求來世少受些惡報。
所以武林大會放在這裏舉辦,別有用意。為了把這次聲勢浩大的盛會辦好,神武行特地在祝禱場裏搭好了臺子,武場遼闊,備齊了桌椅板凳供衆人觀禮,容納所有參會的門派也是綽綽有餘。
此次盛會是對外開放的,老百姓只要站在外圍,一樣可以觀看精彩絕倫的比試,如此這般,輕易就混進去無數牛鬼蛇神摻雜在百姓之中,秦筝和溫庭雲除了戴着兩張醜陋無比的□□,擠在人群裏都不需要再花其他功夫掩飾身份。
少有人見過蘇耽,他也就不用遮住面貌,賀遲一早就被溫庭雲派出去了,金芝語雖然想來,一想這武林盛會暗潮洶湧,打着小算盤的很有可能就是她親爹,她就沒了興趣。
蘇耽可憐巴巴地跟在兩個人身後,聽了一耳朵的調笑,好不容易找到張桌子三個人落座,蘇耽已經牙酸得茶都喝不下了。
“你倆長得俊些,當衆拉手或許還有人覺得賞心悅目。可現在戴着那東西,你們也稍微注意點,我不知道別人怎麽看的,反正我瞧着兩個醜成這樣的男人在面前親親我我,有點倒胃。”蘇耽憋不住了,眼神呆滞地說。
自從跟溫庭雲那樣了過後,秦筝也不遮掩自己的心了,聽到蘇耽一番打趣還覺得有意思,拉緊溫庭雲的手道:“醜成你我這樣還彼此不嫌棄,那才叫情真意切吧。”
那叫眼瞎,蘇耽翻了個白眼,默默在心裏怼了一句。
有秦筝在側,溫庭雲心情一直都很好,懶得跟蘇耽計較,拉着秦筝坐下,等着一場好戲上演。
快到正午時,薛肆閑邁着穩當的步子走上臺前,衆人逐漸安靜下來。秦筝許久沒有見到薛老了,遙想當年他對自己殷切的囑托猶然在耳,如今已是心境非昨日。
今日是難得的大會,薛肆閑沒有穿他平日那套露着半個上身的鐵匠裝束,而是換了一身金色長袍,上面紋着幾只張牙舞爪的神獸,束着一條皮質黑腰帶,雖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大概是終日鍛鐵的緣故,薛老身材猶似壯年,沒有肚腩和贅肉,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只聽他聲如洪鐘地宣布了此次盛會舉辦的意義,邀請到的門派有哪些,而後一一對臺下坐着的各位掌門致禮。
唯一被秦筝聽進去的,就是要選個武林盟主這樣的角色,表面上是為了對付這次和魔教的沖突,實則是要重新洗牌。
小魚吃大魚,玩個蠶食鯨吞的把戲,上游的人自不希望看見百家争鳴的景象,而下游的魚蝦,就算努力往上掙紮,也越不過那龍門去。
“皇帝老兒也沒這麽大胃口,他們也真敢說啊。”溫庭雲掃視着坐上各家掌門,道貌岸然,氣勢逼人的做作樣子讓他更加鄙夷起來:“一個衛冰清就夠我惡心了,那是勝義堂的掌門對嗎?肥頭大耳提得起刀?這種人是怎麽當上掌門的!”
秦筝見慣了這些人什麽樣子,笑道:“做了掌門,幾乎沒有再提刀弄棒的需要,學會怎麽和大門大派周旋,怎麽管教下屬和弟子就行。要論真功夫,恐怕沒幾個是你的對手。”
溫庭雲說:“地藏神教上至谷主下至灑掃雜役,都是經歷過生死血仇之人。沒個拿手的絕活,根本不可能有自己一席之地。”他瞅了一眼蘇耽,繼續道:“你別看蘇耽武藝稀松平常,他當年也是個惡貫滿盈的亡命徒,喪心病狂把人陳員外一家八十幾口毒得一個都沒剩下。”
蘇耽聽見這個評價,還挺滿意,說道:“那是他們死有餘辜!怪我當時年輕,煉毒的功夫沒學到家,要是現在讓我去,那個村兒成個死地都不解恨!”
秦筝咽了咽口水,有些驚詫的看着他。一直以為蘇耽不過是個脾氣古怪的糟老頭子,雖然對溫庭雲偶爾有些微辭,但谷主吩咐了什麽他都盡力去做好,還算個衷心的下屬。可這種殘酷冷血的過往放到蘇耽身上,讓人不寒而栗。
地藏神教收歸奸邪亡命徒為教衆是衆所周知的事,入了教就沒人會去計較他在谷外犯下了多少大奸大惡的罪行,而且只要本領過硬,熬得下去,出人頭地也不是難事。
可是秦筝往後要和這些作奸犯科的人同流合污了,心理建設還沒做好,這廂被蘇耽幾句話刺激得不輕。
“行了行了,你自己那點破事心裏沒數麽?好意思拿出來說,我要是把你丢出谷去,有的是人治你,得瑟什麽?”
溫庭雲知道秦筝什麽脾性,在名門大派呆久了,從小就被教導俠之義者,要把扶弱濟貧懲惡揚善作為信念,做為安身立命之根本。溫庭雲沒覺得這些話有什麽太大的問題,唯一的問題是說這些話的人,又有幾個人是真的行俠仗義坦坦蕩蕩?
他見慣了名門大派怎麽打着匡扶正義的旗號,暗中給人下套,無惡不作,手段奸猾,深受其害的是他,久而久之便不再信這套說辭了。
溫庭雲眯着眼,盯着武場中心注意力卻沒在那邊,說道:“哥哥知道地藏神教名字的由來嗎?”
秦筝側頭,好奇道:“是取自地藏王菩薩的名字?”
“嗯。我教信仰供奉着地藏王菩薩,名字也用了菩薩的名諱。并非亵渎,而是感念其曾在六道之中發願要憑一己之力拯救每一個罪苦衆生。”溫庭雲努力回憶着,又開口道:“小時候我爹告訴過我,還記得個大概,我說給你聽。”
“地藏王菩薩慈悲,誓要拯救的衆生并無區別對待,尤其是身處地獄,罪業深重之人。肉體凡胎,七情六欲,誰不會犯錯?來人世間走一遭,功德無量的有幾個,難道有了污點,這輩子都要釘在恥辱柱上,生生世世遭唾罵和鄙夷麽?地藏王菩薩不這樣認為,他願意為所有人發願,給了每一個大是大非重頭來過的機會,在這大是大非裏的我們,才得以有了平等生存下去的權利。”
溫庭雲捏了捏秦筝的手,竟有一種講故事給小孩兒聽的錯覺,娓娓道來:“菩薩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衆生度盡,方證菩提。’小時候我可聽不懂,以為菩提是吃的,還覺得這菩薩真好,給大家房子住,還給吃的呢。”
秦筝被他逗笑了,溫庭雲淡淡道:“蘇耽的父親是個乞丐,數九寒天乞讨到陳員外家的門口,正好趕上他家擺壽宴,陳員外嫌他晦氣轟他走,可是蘇耽那會兒還小,他娘離家出走丢着他們爺倆不聞不問,天寒地凍的孩子又沒飯吃,他爹死活要讨到飯才肯離開。陳員外家的家丁一怒之下把人打死了。想着是個乞丐,匆匆把屍體丢去了亂葬崗,這事兒被蘇耽瞧見了。”
所以他後來不惜毒死了陳員外一家幾十口,是因為自己的父親慘死在了那裏,就為讨一口飯吃。
可冤冤相報,死的無辜之人太多了,就算仇怨在前,秦筝也不認為蘇耽這麽喪心病狂就是理所應當的。
又聽溫庭雲說道:“死有餘辜的人這麽多,蘇耽是,陳員外也是,可他父親和陳家老小是無辜的。他犯了那次事自知不容于世,就跑到了地藏神教來。入教規矩大雨西,抽筋扒皮算是活下來了,我不會為他開罪,可他想有個地方活命,地藏神教願意給他這個機會,不為過吧。哥哥,我們都是這樣的人,我父親,母親,在這教中生存的每個人或許出了谷都背着各式各樣的罵名,犯過錯的大奸大惡之人,你可有想過在斷水崖下,也和普通老百姓沒什麽差別。”
外人眼裏的人間地獄,收羅了世間各種兇神惡煞,其實不過是那些想改過自新的人為自己另覓的一處桃花源嗎?
秦筝是第一次把地藏神教背後這些秘辛搞清楚,聽完有些惆悵,看了蘇耽一眼,他完全不在意二人在說什麽。
“不知谷中可還缺個打下手的,谷主若不嫌棄,收我入教吧。惡貫滿盈這個條件我應該是符合了,就是那抽筋扒皮的入教教規你再跟我講講,我看我挺不挺得過去……”
“有一種人可以免去教規。”溫庭雲将秦筝上上下下打量起來。
“什麽人,我能嗎?”秦筝天真的問道。
溫庭雲笑笑:“谷主娶妻,自可免去教規約束。”
秦筝貼着的面皮下面沒來由地有些熱,他是男的,被人娶回去像個什麽樣子。
正心猿意馬地糾結着,薛肆閑朗聲一報,打斷了二人沒羞沒臊的調情。
重頭戲開始了。
廣寒山莊出戰者——宿涵,對陣武當文星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