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秦筝不想死, 也不能死。
他還想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想為師娘師妹報仇,縱使從今日起或許過得還不如一條狗, 秦筝也沒有想過輕看自己的性命。
他拎得清楚報恩就只是報恩, 沒有做過的就是沒有做過,不管別人說他什麽, 走到今日這一步至少無愧自己的心。
他絕不能死!
臺下仍然在此起彼伏地叫嚣,秦筝稍微側頭看了看衛冰清的神色, 見他猶豫不決似在下什麽決定, 低聲懇求他道:“望掌門給我個茍延殘喘的機會, 師娘師妹的仇怨,我還想……盡一點心。”
衛冰清斜眼看過來,思索片刻點點頭, 便轉過去對着大家道:“秦筝此人,作惡多端,千刀萬剮也不足以洩憤,我曾為其師自知難辭其咎。可諸位,他是我夫婦二人帶大養大的, 情同父子, 出于此節我不忍殺他, 但他犯下大錯, 我将以廣寒門規嚴懲之, 當着大家的面,鞭刑九十九道加身, 望以皮肉之苦讓他牢記訓誡,也懇請各位放他一條生路。廣寒必會傾盡全力追擊被盜寶物,少林武當的掌門在此,可有我一諾,若是追不回,廣寒以散派為代價向諸位賠罪!”
衛冰清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清虛道長和虛慈方丈并沒有咄咄逼人,畢竟被殺了妻兒的是他衛冰清,兩派東西被盜,至多希望追回即可,實在沒必要咬着不放。
廣寒門規的九十九道鞭刑,并非鞭子,而是以偏薄劍身鞭策後背,祁長老上前來解下了秦筝的衣服,衛冰清仗劍立于其後,二話不說便打了下去。
九十九道,直教人血肉模糊,生不如死。
鐵片紮紮實實刷在單薄的皮肉之上,但凡劍身稍微有些傾斜,便是深深的一條劍痕。
鞭刑結束的時候,秦筝的汗已經眯得眼睛快睜不開了,從始至終最多也就是疼不住哼了一下,他沒有說過一個不字。
祁長老于心不忍,不願再看他鮮血淋漓跪在臺上被烈日暴曬傷口,便默默上前拉好了他的衣服,悄悄在寬袖中抖了些金瘡藥粉在傷口上。藥粉觸肉清涼,有止血鎮痛之效,秦筝不好當下說穿,只能側頭對祁長老微微點了下頭,就算是謝過了。
可臺下就有看熱鬧不嫌事大,非要血濺當場才算刺激的理中客,叫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啊衛掌門!方才是你說絕不姑息,現在又要大家網開一面??秦筝劍法當下有幾人能敵他,此人今天從這裏全身而退,将來為害武林時,是不是都可以算在你們廣寒頭上?”
岳秋思雖仍處在震驚之中,但要他眼看着大師兄命喪當場是絕無可能的,便吼了回去:“你又是哪個犄角旮旯裏來的跳梁小醜,咱們掌門都說了不殺,這有你說話的地兒嗎!”
“就是就是,逐出師門已是很大的懲戒了,往後大師兄一定會改過自新的。”
“就……就算這次是真的,大師兄以後不會再犯了,真的不會再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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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能網開一面實在是恩威并施寬容待下!!”
理中客不屑地看着這群跪得端正的弟子,笑道:“他都親口承認了,你們還如此心盲眼瞎為他求情。這就是廣寒山莊教習出來的弟子?殊不知養癰贻害,後患無窮!秦筝勾結的是魔教!多少年來魔教對正道武林虎視眈眈,你們倒好,東西還沒拿回來,就要把人給放了。慷他人之慨,行婦人之仁!”
殺和不殺各執一詞,臺下吵作了一團,衛冰清和秦筝在臺上就這麽看着,良久,衛冰清說話了:“你自廢武功,或許能保一命。”
“我想活着是為了師娘師妹,若把武功廢了,我即便能活下來,往後如何去給她們報仇……”秦筝已經分不清衛冰清是真不想殺他,還是另有什麽別的打算。
衛冰清冷冷道:“先活下來再考慮別的。”
秦筝思忖片刻,擡頭道:“請衛掌門把我手上的鐵鏈解開,我自行了斷。”
便聽寶劍出鞘,“锵”地幾聲,劍身和鐵器碰撞擦出火光,秦筝手上的鏈條應聲而斷。
人們聽見聲響紛紛擡起頭來,皆以為衛冰清要不顧人言,當場放走此人。
“諸位若有顧慮,我自行廢去這一身武功,師從廣寒,我便在此盡數歸還。”
秦筝朗聲宣布,而後氣沉丹田,調動全身所有的內力彙于掌中,猛地打向自己丹田之處。他嘔出一大片猩紅,脫力地撐着地大口喘氣。身體因為經脈逐漸崩裂的疼痛止不住地顫抖,突然打入體內的雄勁內力,也因為通道的阻隔而彼此傾瀉撞擊。
“自、自此……筋脈盡斷,武功全廢,各位……可安心了。”
“大師兄!!!!!!”岳秋思想跑上去扶他卻被其他弟子扯着衣服褲子拖回了原地。
“六師兄別去了,六師兄!”弟子們手手腳腳地攔着他,幾個年紀小些的弟子已經流下了眼淚,“來不及了,若大師兄能因此免去死罪也好,我們別去添亂了!”
秦筝兩耳嗡嗡響,頭腦已經不太清明,可還是察覺得到下面有些異動,他朝那邊撇去一眼,發覺吵鬧來自跪着的師弟們,猜想他們定是瞧不得自己受這痛苦委屈,想法子要制止,便虛弱地道:“我不是你們師兄了……冤有頭債有主,咳……是我該的。都……都給我退回去!”
他把口裏含着的一口血啐到一邊,低聲吼道:“不可妄動!秋思你是長,此時該做弟子表率,聆聽師父訓誡。如此行事眼裏可還有掌門麽?我因錯受罰,掌門大恩免去死罪,望諸位今後不要因此事苛責廣寒山莊!”
“等等!”臺下一人站了起來,他背着一把彎刀,露着雙臂,臂上密密麻麻紋滿了看不懂的文字,一步步走上臺前說道:“涅羅剎十幾條命,今日不得算一算?衛掌門仁慈要留他一命,而我派何辜?”
衛冰清眉毛一挑:“那你想如何?”
“我派也不是要趕盡殺絕,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涅羅剎的人仰頭看了看天,咧嘴一笑:“鈎鎖琵琶骨,讓其從廣寒山莊的後湖跳下去,是生是死看天意,若他逃過此劫,是老天爺救他,我們涅羅剎的血債就算清了!”
“師兄體內經脈已經自我斷絕,你竟然還要穿他的琵琶骨!!穿了琵琶骨全身幾乎不能動彈,你把他丢到湖裏去不就是要他死嗎!”岳秋思就算被人按着,還在努力據理力争。
秦筝氣血不足,已經快撐不住了,反正已經這個樣子,再受點罪一并堵上所有人的嘴是最好的,他說:“你是怕我自絕經脈還留了後手吧,那好,你來穿就是。”
衛冰清默許了,但他旋即又道:“後湖是廣寒私地,外人不便踏入。自有我帶他去便罷了。”
涅羅剎的人還想反駁,沒來得及開口,便被虛慈方丈搶先道:“得饒人處且饒人!既然這位施主要聽從天意安排,到此為止吧!”
花臂刀客“哼”了一聲,反手将刀抽了出來,二話不說朝着秦筝的琵琶骨就刺了進去,他屈指在刀背上用力一彈,刀尖受力在秦筝的體內震了幾下,花臂刀客用力一推,刀尖從琵琶骨另一側穿了出來。如此往複,兩邊的骨頭上下都劃了個齊整的刀口,鮮血直流,浸濕了秦筝的衣物,從裏衣到囚服,濕漉漉地貼在他的前胸,他疼得冷汗直下,額間兩鬓的頭發已經被汗水徹底打濕。
受此酷刑,衆人皆不忍直視,而那些仰慕他的女子,崇拜他的弟子們,窸窸窣窣地小聲哭着。
秦筝已經不知道痛為何物了,皮肉之苦,不及體內亂竄的真氣一點點流逝,這是他日夜不息勤勤懇懇修煉出來的資本,一夕之間毀于一旦,他原本想擡頭看看天,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又只好閉上,自己的血腥味飄過鼻息之間,他想着,應該可以劃上句號了吧。
這麽幾天,實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噩夢纏身,師妹、師娘、師父的臉交替從他夢裏掠過,讓他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
他徹底倒下去前,黑壓壓的人群匆匆閃過,驚訝嬉笑怒罵惋惜,是什麽樣的表情已經不重要了。只有刺眼天光近在咫尺,如真相這般好似唾手可得卻必須睜眼放棄。
閉上眼前,秦筝只喃喃道:“我還了。”
衛冰清攔下了所有人,安排廣寒弟子将後山出入口徹底封禁,不許任何人踏入半步。
即使涅羅剎的人非要一睹秦筝被扔下崖子的慘狀,衛冰清丢下一句狠話,誰踏入就殺了誰,他這個掌門也不是好招惹的。沒人想在這個時候得罪了廣寒山莊,故而也就任着衛冰清自行處決。
秦筝人還沒有徹底蘇醒,飛流直下的“嘩嘩”聲已聲聲入耳,他躺在濕漉漉的石頭上,膈得後背生疼,腳上的鐵球已經被衛冰清取了下來丢在一邊。不過琵琶骨上的傷口依然駭人。
他被飛濺的水打濕了半張臉,緩緩睜開眼睛,再是努力想坐起來,這生穿琵琶骨的酷刑也讓人根本動彈不了。
“恨我嗎?”衛冰清沒有再繃着一張冷酷無情的臉,秦筝不知道是不是失血過多有些眼花,他覺得衛冰清甚至有些落寞。
秦筝搖搖頭:“我不敢。”而後苦笑了一聲:“我也沒資格去恨你。”
“秦筝,你是不是覺得,這一切非你所為我卻要你去扛下,很不近人情。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分青紅皂白當着天下人的面把你徹底毀了,很沒有擔當?你是不是……”
“不是。”秦筝打斷他,不理解事到如今,衛冰清何故突然猶豫,“都說了,你還有這麽大個門派要顧,若是因為這些事再毀了它,我死了都還不上欠師父的債了。”
“我枉為人父。”衛冰清背過身去,深深嘆了幾口氣,又重複道:“我枉為人父!”
秦筝:“……”
“如果我還是要你用命來償呢?”衛冰清收起方才突然湧上心頭的愧疚之心,徹底冷下來道:“給你活三年,三年過後,才算是你徹底還了師妹這條命。我不是聖人,秦筝,人前我需要博個慈悲為懷的賢名兒,可你不死,叫我怎麽甘心!”
衛冰清沒等秦筝回過神,蹲下立時點了他的穴道,讓他不得不張着口,服下了一粒紅色的藥丸。那藥入口即化,無色無味。
衛冰清解開穴道,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精致的酒壺,正是秦筝天天随身攜帶的那個,他舉起來在秦筝眼前晃了晃,酒壺裏有東西碰壁撞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他道:“方才喂你服下的毒,叫三旬鈎吻。每三日發作一次,屆時會全身麻痹,抽搐不止,若無解藥會窒息而亡。我在你的酒壺裏放了一顆淬了屍王散的鐵丹,你混些酒水進去服下可壓制三旬鈎吻的毒性,不過只是暫時的,兩種奇毒融進身體,不超過三年時間,你必油盡燈枯而亡。”
嘴裏沒有藥味,也沒有血味,身上除了琵琶骨和後背的疼,一切都還好,廢了武功但多年修煉的底子還在,秦筝還沒有到撐不下去的地步,但他沒料到衛冰清如此絕情,二話不說喂下毒藥告訴自己還能活三個年頭。
很有可能三年都活不了,萬一這酒壺不見了,他最多撐個三天。
他已無話可說,該說的已經留在那個陰暗的牢房,留給了那個絕情轉身的背影,此時的秦筝,只顧着拖着僵硬的身體,一步步爬向瀑布邊。
“筝兒……”衛冰清終于還是忍不住喊了出來。
可是後面的話……
筝兒,看着你長大成人,學有所成,獨當一面,為師欣慰已極,可人有七情六欲,世道百轉,縱使我曾當你是自己的兒子,面對劉堇栀留下的這一地衰敗,只覺往日成空。
我無法把二十幾年的夫妻恩情當做一場騙局,可它就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騙局,騙走了我的枕邊人,騙走了我的掌上明珠,連帶着,把我下半生只想過的安穩人生也騙走了。
除了這空空蕩蕩的廣寒山莊,這浮在人心之上的虛名還能守得住,別的,怪為師沒有那個本事,淌得過愛恩情仇的折磨。
好徒兒,別怪師父……
再等衛冰清擡起頭來,崖邊已經無人,秦筝沒有給他再留什麽話,縱身跳下了懸崖。
……
……
……
“哥哥?”
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肩膀,秦筝終于從那場噩夢裏回過神,周身的疼痛沒有了,寒冷絕望沒有了,擡眼對上的是溫庭雲一雙柔和的眼睛,關切的望着他。
那時候發生的一切,除開自己被喂過毒藥這一環,秦筝已經事無巨細地告訴了溫庭雲,時過境遷再從自己口中說出來,他竟然恍惚覺得自己是拍案驚奇裏那個拿着醒木的說書人,說的別人的故事,心裏不痛不癢。
溫庭雲聽完神色複雜,連嘆了幾口氣,幾次想擡手抱他都忍下了,只好自己倒了杯涼水灌去肚子裏,抹抹嘴道:“我要去把廣寒山莊屠了,明天就去!”
作者有話要說:
案件回放終于結束啦!再不結束連追更的都跑光了哈哈哈哈哈哈。
明天有可能更有可能不更哈不确定!!有點事兒~~
奶雲終于回來啦~~苦孩子有人疼啊有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