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租賃】
模糊的,點點敲窗的聲響,像是還在下着小雨。
夏末裏的天氣也是陰晴不定,鹿安定了定神,想起半夜手上傳來的一陣刺疼感,當時太困懶得分辨,現在回想,手背貼着的溫熱臉龐,那呼吸輕輕地撲打着她,拂起層層痹意蘇醒地沿着手臂鑽撓,她收回來翻身一看,床邊的地鋪,男人側蜷着快貼黏上床腳,睡得安然無聲,再看她食指關節處赫然是一口牙印。
淺淺的透着白。
有點深。
她忍不住動動手,拂開搭在他一邊眉棱的碎發,從眉骨漸漸畫起,當畫到耳廓,他似是怕癢地蹙了下,躲着往她手背蹭蹭,她再抽回來,捏他另一邊的腮幫。
“嗯……”被欺負了似,江默還困着,裹在被褥裏耷拉着目光,霧蒙蒙地眨了眨,那手又來到他發間裏揉,正情不自禁地重新合眼依着她動作,突然猛打了一個顫,驚醒地一動。
晨雨撲簌着明暗,她伏在床畔姿态散懶,眼尾則簇着烏黑濃睫彎得細而淺。
微嗔的妩媚:“我倒不知道,阿竹還會咬人的?”
他不由挪開視線,将他造成的那塊牙印定格,心尖揪緊,眼底頃刻浮出心虛的神氣,交織在清澈的眸色裏,更為明顯。
鹿安不想責怪他,看他一直死死地盯着牙印,及時撈上他的手也咬了一咬,揉了幾下,“這下就扯平了,起床吧。”說着掀被坐起。
江默怔怔地呆在原地,望向她手上清晰的齒痕,再摸自己的,刺刺麻麻的酥,驀然閃過奇異的一絲靈光,有輕愉纏綿,熨着昨天一直淤堵過來的沉郁初散,從外透進去幾分希望。
安安留下的印記。
如果是為了跟那個人賭氣,安安怎麽會讓他進來睡,還咬他……被咬的前一秒,是被她軟嫩的唇輕含的觸感。
整只竹後知覺地一想,原地熟透。
他幹活更是努力了,原先打工的時候是一直悶着做事,到了現在,也一樣悶着,只是速度快又利索,讓老板對他請了兩天假的不滿不得不放下,畢竟太忙,煙氣喧嚣裏璀璨的都隔了一層,遠處燈火稀落,轎車裏的西裝男人左右張望了會,再垂首看回電腦屏。
他本是酒店總裁辦的一位秘書,兩天前被派來這裏,一邊辦着工,一邊看守着大排檔提防随時會出現的麻煩。
淩晨五點多,江默擦淨了手和衣服,才肯回到車內,又抓了抓頭發聽前座說道:“安總上午要參加一個慈善拍賣的活動,要我帶您過去,她在那等您。”
以往世家的慈善活動在酒店舉辦,這一次,設在市內最大的古董展廳,自然不尋常,車窗之外,四周滿是警戒的安保,還有各色的人,密密緊緊的聲潮穿透玻璃而來,攥着的手無聲委地發汗。
車門一響,“咯”的一聲。
透着暗香的清冷溫度牽住了他,“阿竹?”
其實還沒到展廳,是離展廳不遠的酒店,她略俯着身,長發黑裙的高挑立在面前,v字領開至鎖骨,雪白的勾勒一對細深輪廓,人聲一下遠了,退潮一樣更顯得她力道的溫軟,牽着他出來。
他的換洗所需及早餐一應俱全,在房間裏候着,與上次見外公一樣,依舊是她親自替他打理,趁着他吃飯,鹿安梳起男人頭發,一梳到碎碎的額發時頓住,想了想,不願意梳上去,展會裏那麽多女人,還是遮着點他的眉目好。
可是越想,容不得一點點的沙,将他臉轉過來,居高臨下地捏了把:“一會誰都不要理,誰都不能看,看我。”
她聲音壓得低,噙着梨渦釀出令他生眩的甜意,眸子又極亮,江默靜靜睜着,只發出“嗯”的一聲覆下眼簾,連好好看她都做不到,躁得嚴重起來,等她梳着,被那指尖碰的受不了,他一偏頭,很輕地咬住她手,就着那指尖輕輕磨了磨,又往她領口看了一眼。
安安的領子比平常大了點,要穿出去的。
他不能想那時林書文看她的眼神,裏面的東西他難以忍受,那過一會,是不是會有更多的人,更多的那樣眼神看着她。
然而,沒有人敢多看她。
展廳裏湊熱鬧的二世祖不少,可沒有哪一個像是她,仿佛很愛笑,燈色绮麗如淌,她眸光瑩淡,不論如何笑着,再是輕佻慵軟也是一刃清霜,熟識她的人便知道,這可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狐貍。
和幾位熟人打完招呼,這會兒鹿安貼着他坐,一擡眼,撞見不遠處熟悉的面孔,是林書文的秘書。
那厮剛一坐下,立刻被她的人拽走出去。
見狀,鹿安稍稍笑了聲,望一望自己的手,在阿竹的指間受着他輕觸,經他專注的凝視碰觸着,擱不住靠上他的肩嘆息,慢慢十指交扣,便一點點地哄着他沉悶的繃緊消弱,反過來将她握了一握,扣得更緊。
目睹他們微不可察的小動作。
落座兩旁的世家簡直驚異,以為鹿家的小姑娘一定會跟她繼兄在一起,沒想有這麽一出戲,他們看了看,聽說林書文因為前幾天中标失力,所以一直待在公司,沒時間過來。
展廳的燈是冷色,直直照射着四下展示櫃內的文物,溫度和宜,鹿安漫不經心,像一開始便沒打算參與,聽着開幕演講到開始拍賣,時間一久,她僅僅幾次舉牌附和,難免有窸窣的竊語聲沖着她,直到那民國初年的檀木盒被展示出來。
盒子上了鎖,表面雕着的也是最為平常的龍鳳紋,聽拍賣師介紹,只說是某位老先生送給妻子的定情物。
話音一落,江默打量着盒身不禁眼睫動了動,随即将頭轉向身邊,小聲提醒:“安安。”
鹿安微微一笑,舉了牌,聲量不輕不重,落在滿室清清楚楚:“那我就讨個喜氣吧。”
鑰匙在拍賣師那裏,按照老先生的意思,只能在箱子被拍定後由拍賣師開鎖,既然她不怎麽費力地拍下了,拍賣師依照承諾,當着衆人面前解了挂在扣上的古銅鎖,揭了盒蓋。
漆黑手套伸盒子裏,小心地卻是将幾片完好的民國紙錢展開,夾帶油糧票據,不甚有收藏價值。
驀然低低的笑聲泛開,不乏幸災樂禍的意味。
鹿家的小姑娘卻不急,瞧着最後的銅錢被掏出來,他雙手往盒裏一捧,虎形鑲金的瑪瑙腰牌呈現。
那瑪瑙是極為罕見的紅,獸首與足并有鎏金鍍刻,反映在冷光下,便如晚霞一樣剩了一縷滟滟的餘晖,随着人為輕緩翻轉,将那餘晖望得久了,越發的俏色灼人,察覺到她轉來的注視,江默低輕解釋:“是盛唐年的。”
他記得,這一件盛唐年的瑪瑙腰牌于民初在江淮以南遺落,而當年行進江淮以南的二師隊,率領軍伍的是名為餘世昌的軍閥,再是那盒面的花紋,龍鳳之間隔着一枚印章雕刻,章形如珠,珠裏是篆文刻的“荼”字。
意為餘世昌的“餘”,任其夫人“蘇”氏以冠。
但拍賣師講的不多,一番“盛唐年間”為引的教科書式的說辭,方才還略帶諷刺的笑聲徹底啞然。
凝成詭異靜默。
直到拍賣會結束,鹿安還含着笑,比進來前多了幾許真實,因着裏面多了不可盡說的小驕傲,一一地應了幾人的祝賀,其中有位老熟人,是鹿家集團董事會的一位老伯,他為人直率,就道:“實不相瞞,小安,伯伯想要你這腰牌,你盡管出個價。”當看見腰牌的一刻,她自是沒漏過這位伯伯流露的驚嘆。
他極愛古董,越是價值連城,越是愛慘。
鹿安又笑了笑,“伯伯,這寶貝可不是金錢能衡量的,這要是有了它,光是擺在我酒店裏,那我那酒店的身價不是成倍的往上漲了?這麽好的事,哪能說給就給。”
意料之中,他着急起來:“小安啊,你再想想……”
鹿安依言,真的若有所思地沉吟,忽然,垂着的眸光一閃,就輕聲說:“金錢是不能衡量。”她紅唇略深,擡眸彎着的弧度顧盼生輝,語氣像是說笑。
“就以價值衡量價值,我要伯伯在我爸集團中的一半股份。”
她說:“也就是,陳伯您持的股得減少一半,分給我。”
足夠通俗易懂了,這位叔伯臉色頓變,就默不作聲,見她毫不遲疑地轉身欲走,他慌地開口:“讓伯伯好好想想。”
來到展廳外的走廊,露着的肌膚一觸空氣,涼的她不怎麽舒服,當他抽手不再讓她挽的剎那,鹿安以為是錯覺,屬于他幹淨的氣息便包裹下來,暖意鋪蓋,這才意識到阿竹将西服給了她,就是為她披衣的動作笨拙點。
她不覺攏緊,高跟一定,正跟自家老板彙報的秘書震了震,張着嘴,來得及對話筒喚聲:“林,林總……”
她的人守在一邊,一直看管着這秘書沒讓他進場。
牽着阿竹上前,拿過林書文秘書手中的電話,“哥。”
話筒裏聞聲停了停,半晌,字裏充斥陰霾的沉:“你到底要做什麽?你真的覺得能用一個古董換取到公司股份?!”
他的人進不去,可是她在展廳的蹤跡已經在圈內傳開。
“是你訓練貓讓它傷人在先。”
似乎她和別人說話,只要說得久了,阿竹就會有微亂的躁,他一直凝望着她,鹿安一睨,他定定的望着她出神的樣子,像極了那天她喝醉,他坐在不遠處的塑料凳上,有點髒兮兮,直怔怔地把她看着。
被他手掌的繭皮烙得心一疼。
她脫口的話便冷,“公司股份不論我能換取多少,只要你覺得不安了,那這就是我給你的報應。”
酒店宴會廳,午宴開席前,她送阿竹回到房間休息,他幾乎一天沒睡,實在不能再跟她去人多雜吵的地方,所以鹿安另叫了些甜點單獨送到房裏,如果他睡醒後自己還沒回,至少他不會餓着。
當見到他端坐床尾,眼眸不眨又湛澈,鏡片後一直抿着不作聲,目送着她出了門,她心才算放下。
門關了。
空氣流淌變得緩慢,江默扭頭回來,伸入褲子口袋撈了撈,小心地握住一團頭發,早上在她枕頭上的,還有她穿裙子時落在身上的,他默默地捋開,順着毛一樣,從前到後地捋,左右看了看,靠近床頭牆角的床頭櫃上,隐蔽的放有檔案袋。
他過去拿起來。
——《租賃合約書》。
江默呆了呆,抽出裏面文件,出租方一欄有安安的簽名,他記着她的字,确實是安安的字跡,短暫的茫然中接着往下看,不只是租賃,租賃的期限也标的明明白白。
寫着:截止鹿安與其未婚夫訂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