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挑撥】
人販子。
就是一柄鑰匙,猝不及防地開啓,席卷起他本能最抗拒觸碰的一切,伴着湧現的頭疼,江默看見——人來人往的村子和水渠,被大人牽着走來的孩子,一身墨綠毛衣擡着驚惶漆黑的眼睛,向他望了過來。
原來是安安的親哥哥……
念頭轉過胃裏又是翻湧的難受,一旦回想以前,身體就會很不舒服。
回到飯廳發現要開飯了,大家圍桌而坐,舅舅的小孩是個會說的,有他在,桌上少不了笑語聲,一句一句賀壽的詞從那小嘴溜出來,吃了蜜的甜,逗得鹿安也微微地笑着,轉過臉去看阿竹,見他始終出神的望着碗底,一直默然。
她見了,伸手夾了些菜來截住他目光,這才引他回神,緩緩地提起筷子。
自從這兩天相處以來,發現阿竹跟她一樣挑食,吃菜不吃菜梗,于是方才将最嫩的菜心夾給了他,看着他吃着,動作微頓,似乎是驚怔住,繼而唇畔彎了彎将菜心慢慢細細地吃幹淨,直到散宴前說要去衛生間。
他一走,牽着桌前靜默了少頃,老爺子那面上的溫和淡了淡,手一放,其餘的人紛紛住筷,坐等着他發話。
果然聽他道:“小安,去,給外公添一碗湯。”
廚房與鄉下老屋的陳設頗像,只是要更窗明幾淨,她拎開鍋蓋,向着碗盛了淺淺幾勺,意料中聞見洗須水的清冽,他叫她:“安安。”
“昨天……”他聲音低低的,眸光暗炙不再收斂,凝定着她頰畔:“與中升集團的競标我失力了,找人一查,是市政的人在幫他們。”
瓷勺在碗口停了停,她垂着頭,聞聲便莞爾,繼續撇走碗裏湯面上的油,雨水疏密,低低青瓷相碰出咛叮,握在碗沿的纖長細指只見瑩的生輝,芳影成剪。
有微微的虛恍,明知道那是可望不可即。
林書文不信,偏要上前一步,心底滾燙的是欲焚的焦灼,逼着眸光雪亮:“市政的那個人物不久前去你酒店住過,說是酒店,其實就是你的一張網,網了那麽多人的把柄,讓他們替你賣命,防着我,對付我,可是我又不信你會這麽傻,因為誰都能看的出來我現在每一步都是為了給鹿家鋪路。”
他語氣已經很是不穩,到了最後只有低低的喘息。
廚房裏恢複靜谧,她仍是端着碗伫立着,他一瞬不錯地盯着她,借着身高優勢,讓本就窄小的空間更加逼仄,鹿安耗着不多的耐心,冷冷相對:“你是為了給你自己鋪路,你把我爸爸當什麽,當你的墊腳石,當一顆棋子,一個靠山。”
重重地擱下碗,湯水蕩濺,她越發淡漠的嘲諷,“因為你不想再回到當年一窮二白的時候,所以你不止想把鹿家攥在手裏,你想徹底地壓過它,這樣你才能安心,不會擔心自己被抛棄,你想要所有人都仰望着你,只能由你給予。”
一絲沙沙的動靜,樹蔭投在窗臺搖曳,涼的仿佛是秋來,她仰着的臉龐在燈下,玉樣的。
“鹿家不需要再前進了,與中升集團的競标存在風險,更是不必要。”鹿安拿抹布擦了擦手,撞開他出去:“我想讓我爸爸能安穩的過完這輩子,而不是為你提心吊膽。”
“對了,不得不說,你那小黑貓訓練的不錯。”
來到飯廳,她的腳步一刻未停過,沒辦法喘上氣,連她的外公都更疼愛林書文,在喚她去盛湯那會她便明白了,為了幫他,老人家是可以眼睜睜看着他的外孫女不高興的,這麽一想,半刻也待不了,筆直地去門廊。
見廊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對立。
想來舅舅的小孩是趁着她離座跑出來,專逮阿竹,他年紀小,擋不住誘惑,被林書文收買的七七八八變得盲目聽話,她正想上前,看小包子突然瑟了一瑟,馬上要摔倒,不待她趕到還是阿竹伸手拽穩了他。
可是小包子吓得太狠,被他拽了一下嚎啕大哭起來,一把推開,橫沖直撞地要她抱,連鼻涕泡跟着吓出來了。
鹿安蹲下身,攬着小包子輕輕地拍撫。
門廊垂吊的電燈,虛虛憧憧的影子遮着阿竹,眉眼更深,一閃即逝的像是某種執狂,癡然将她注視着,那麽一瞬間,竟然她也覺得驚駭。
是小包子跟他說了什麽?
夜幕蒼茫,一衆人從飯廳又來到沙發這端,那窗子明晃晃地嵌着他們的笑臉,傭人端上來一盤蜜橘,沒有人理會,鹿安自己借來發繩将頭發一挽,準備淨了手吃,不經意地擡頭,濕潤未幹的手先她一步拿起蜜橘,一邊坐下,腕上的發繩稍伸出袖口。
到了現在,阿竹似乎尤其不愛說話,只是将淨後的手擦幹,再聚精會神地去剝橘皮。
不遠,為了逗老爺子高興,林書文将事先藏好的壽禮令人給抱出來,一方錦盒,直超出人的臂彎,讓傭人抱着緩緩開盒,呈現出金緞圍繞的琺琅彩瓷器。
“知道您喜歡琺琅瓷,但這個,是存世量更為鳳毛麟角的修內司官窯瓷。”
老爺子确有驚豔,适才一直聽他們說着話,自己怠懶心思地喂着貓,他瞧着瓷瓶上的纏枝蓮紋鮮麗奪目,底钤南宋楷書方印,不由得微露真切笑意,接過瓶身慢轉:“是不錯。”旋即,有很低的聲音,接着他語末。
“不是。”
四周陡沒了任何聲響,所有人一雙雙各異的目光刷地落向他。
男人卻捏着橘瓣喂向鹿安。
被酸甜橘香觸着鼻端,鹿安陷在軟枕裏,纖細肩頸放松地靠着,她最為詫異,但見他唇線薄抿地淺帶冷峭,既不看她,又一直将橘瓣舉在她唇邊,漸漸連手臂發僵起來,等到她垂首咬住橘瓣的尖,男人才又回軟,修長的手放回腿上握拳了一下。
“……它不是修內司官窯瓷。”
應是他第一次被這麽多人注視,阿竹有幾分難受,像是在費力隐忍,層層作冰封的殼想隔絕別人視線,他後背挺拔,一字一字,低緩清楚地擲在空氣裏,對着正前處林書文那最是淩厲的眼,“是清雍正年的仿瓷。”
說完,又摘開一瓣橘,這回能迎着她的凝視,輕輕放在她唇邊。
這下必須得提前回去了,外公明顯被氣着,青了臉講不出話,她趕緊讓司機将車駛出來,載着他們穿入盡量安靜的街道去,才能放松地吐口氣。
路上落葉被過往汽車碾的明潔,身子一軟,一天勞頓的困累浮現,剩下僅能捏他手指的力氣。
對于阿竹的情緒變化,鹿安決定不問,怕他回想,再受刺激。
夜裏十點鐘,雨意的沁涼也從老城區游離了過來。
客廳漫着萬籁俱寂的深霧,疏影橫斜着,靜得針落地似可聞,凝固裏,因為正對着二樓主卧,天花板上有輕輕淺淺的步聲傳下來,她猶在走着,陷在及踝的毛毯來到床邊,那睡裙似水漾,服帖着纖細勻停的曲線,女人就臉頰沾着的香膏輕細抹勻,準備關燈,一陣小小腳步挨近門前,以為她聽不到。
鹿安動作一頓,放下手開門。
壁燈的柔色從她身後傾瀉,漏出少許朦胧的洇着他,他剛洗完澡,衣服深一滴淺一滴的水跡,被蒸的溫熱,熨着她,徹底交融在一起。
她看着他,分不清是彼此誰的氣息。
隔着些微霧白的鏡片,他眸子裏怔怔的蓄着混亂輕顫,把睫壓了壓,胸膛的起伏急了下,緩緩又沉了下去,想說些什麽,幹澀地卻哽着了那裏,然後一動不動,發梢結着的水珠劃過,漫卷出更重的低黯要将他包裹。
他在害怕?
害怕像林書文說的,他跟她不在一個平等的位子,所以她随時能放棄他。
想想那男人只會說這些,鹿安轉身回屋:“今天晚上就在我房間打地鋪吧。”敞開衣櫃抱出墊被來,兩三下鋪好,再把被褥和枕頭一放,鑽進浴室拿來電吹風,她也是剛剛沐浴不久,容色豔而慵懶,回眸笑笑:“愣着做什麽,過來。”
後半會,卧室裏也熄了燈。
周圍的夜色濃濃,徐徐的窗紗上有一點皎潔,江默望着,像是那時的門廊電燈昏暗,小孩清脆的話音,存在太陽穴裏發着悸。
想看她,裹緊被子翻身向着床,一眼發覺露出床沿的潔白手指攤放着,燙着他的目光,頓時難忍住起伏的執拗小心蹭過去,拽緊那垂落至床腳的被褥,好久,見她睡得無知無覺才悄悄恢複了挪動,循着被子捏到她的手,便一點又一點,勾下來将自己額頭貼上。
其實那小孩說得不多,從頭到尾只是那句:“哥哥,林哥哥讓我跟你說,爺爺已經答應将安姐姐交給他了。”
“林哥哥還說,他知道你是安姐姐租來氣他的,安姐姐現在之所以對你好,其實都是為了跟林哥哥賭氣。”
後面再說什麽他沒聽清。
感受到指端前他柔軟的眼睑微動着,女人醒來,身子往外探探,很輕地摸他臉頰,快又要睡着,睡意濃稠裏溫柔的不可思議,一下兩下地撫,想将他蜷着的葉尖撫糯般,撫得他胸腔反而咚咚,咚咚地震着,冰冷地細搐起來,執念成潮溢到每一處,他呼吸一重,已經咬在了她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