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境】
不懂他為什麽越來越反複無常,堪比患得患失的小孩,一雙布着血絲的眼猩亂,卻刻意磨掉了割人的銳利,就瞪着她,隐隐的,好似是經她一觸,便能崩散的那般脆弱。
威壓厚重因着沉默延伸,呼吸快穿不透,她饒有興致,注視着男人的唇固執地抿成薄刃,最後那血色褪去,流光經轉,高拔的身軀依稀回到少年身形,那時滿身豎起的刺,才是真真切切地紮到了她。
“你說的陪,是指你那段時間脾氣突然變好,給我的臉色好看了些,還是指……”
她表現思索,話音便一轉。
“你替我安撫好了父親,然後背着他,聯合對家,導致公司幾入危局,再折回來為公司力挽狂瀾由此得到了父親賞識,以及,他百分之二的股份?”
十二年前母親逝去,父親精神重創,他亦不過是少年,卻令她不寒而栗。
天花板下靜極了,四下裏的窒悶随她話語一滞,足足厚了幾寸,鐘表滴答的聲都隔的遠,蒙眬走在他耳邊,她明明在笑,眼神漠然,勾的他思緒驀地震動,一團氣便被棉花包緊,無可奈何地全嘆了出來:“安安……”
林書文捏捏繃得發酸的眉骨,良久睜開,眼底還紅着,銷匿了蹤跡的平靜:“爸犯病了。”
鹿安一怔,立刻拿手機飛快撥上,不忘警告:“把門修好,別碰我東西。”
寂熄的燈應聲綻亮,她的陰影拖得長長,急切地越過樓梯,越過了轉角,沒有一次回頭,這麽眼睜睜的,轉角的牆上她的影子一晃,伴着話筒裏傳出女聲來,餘音蕩起:“先生沒事,就是看電視的時候激動了點,不小心血壓給驚高了,吃了藥又很快好了,所以他就囑咐我們不讓告訴你。”
溫吞的軟語,猶如染了南方天氣的濡濕,讓人心裏安定,她剛出樓道,聽那端笑了:“是少爺和你說的吧?”張姨還在笑着,慢慢道:“他也是一番苦心,大小姐,你就回來看看先生吧。”
聽到這,鹿安輕扯嘴角:“我現在就回去。”
她突然答應,那端短暫靜默,高興的後知後覺:“啊!好好好,那我得趕緊跟先生說。”畢竟連昨天,哪怕搬出蝦餃來也沒能勸的動她。
一直看見她上車,發動了引擎,深黑的眸子抑制不住地又獰了獰。
林書文緩緩拿出手機,從窗前離開,屏幕亮着的照片,是合夥人不經意發現拍到的,就見霓虹如晝的光邊成暈,勾勒着她風衣束腰,不盈一握,而她略踮着腳,正替面前的人梳捋額發,眼波潋滟,有盛着漫天的星子。
她從沒有這樣看過他。
從沒有……
心髒擁堵着,被酸水脹滿起來,将他直直陷入了他最無法接受的境地裏,又癡了一樣,失去控制地望着照片出神,直到屏鎖,漆黑的玻璃折着他的臉,光線傾下來,無法照見的滿眼嫉恨森然。
回到新城別墅,沒能休息,被直接喚去了書房裏,半老的人偏偏對竹子格外忌諱,甫一張口便問她酒店西苑裏的鳳尾竹,聽她說沒扔,免不了一頓迷信道理,叨得鹿安發頭疼,還是張姨進來,端着熱騰騰的雞湯笑着打岔:“小姐餓了吧,晚上新鮮熬的,有你喜歡的雞爪雞翅。”
鹿安在桌前,正對着父親,也就坦然接過:“謝謝張姨。”
雞湯的熱氣隔了女兒的臉,氤氲着氣色回緩,但見她放下碗開始小口抿湯,鹿卓江眉頭擰的厲害,“你別不信,古人常說門前有竹,一生不富。”
越說,越只敢小聲碎叨。
“你這麽舍不得錢的人……”
鹿安如常吞着湯,又舀起一勺含進嘴裏,喝着,忽然猛烈地嗆咳出來,直咳得兩頰泛紅,拿紙巾捂嘴瞪向他:“爸,您可真是我親爸。”不想再聽,端過碗底:“我還是出去喝吧,您早點休息,身體不好就別看那些婆媳片了,瞧給您氣的。”
賭氣轉身,她下颔繃得發緊,卧室離書房不遠,步子卻逐漸放慢。
頓住。
鼻尖觸着雞湯的鮮美香氣,宛如把小勾子,勾着角落裏隐隐綽綽的記憶回籠,她不記得是不是記錯了,眼前浮現同樣新熬的雞湯,金亮的盛滿搪瓷小碗,只不過,那時窗下的風聲緩緩,外婆哝哝的耳語,親昵的教着她《鋤禾》。
比起些許吝啬,她其實更節約糧食。
吃飽喝足後便是深夜,倦極的本以為一沾枕頭會徹夜無夢,誰知睡了過去,模糊裏她站在老舊熟悉的竈房,見得土磚堆砌的竈臺摞的高高,兩口漆黑大鍋,一鍋子蒸饅頭,一鍋子悶着豬肉燒芋粉,特別的香。
而她果然饞了,巴巴的望着,逗得外婆樂呵的先撈了一碗給她,她吃的差不多了,老人家這才撈出第二碗來,多添了兩只胖饅頭。
她那時候好像知道什麽,等不及外婆囑咐,接過那碗按住筷子就拔腿跑,前院的樹蔭碧綠清澈,沿着泥坡上山,精準找着了豬棚前髒兮兮的瘦小身影。
豬棚的味道大,她不願意再靠前一步,端着碗定定地停在原地,遠處的瘦小人兒于是連忙洗手,沾上香香的皂香味了,濕手便在身上一擦,走到她跟前。
他低着頭,可能是她記不得了,所以他眉眼在夢裏不是太清晰,就稚嫩的小小輪廓,淡白的唇不習慣地嗫嚅一陣,發出弱弱的氣音,接着抿緊。
下一刻。
周圍光景扭曲,面前的人被拖得後退,破碎的重新拼湊出另一番景象——
和着稀粥的瓷片飛濺,他被摔在上面,嘴裏包着飯,接着又被一腳連上一腳重重踢進他瘦軟腹部,該有多疼,他一聲不吭,咀嚼着,燒的奄奄一息才被鄰裏抱到衛生所,也是一如往常的縮着肩,起泡的手無措揪緊了衣服,不管手背的針有沒有回血。
只有三面,她只見過他三面。
仍然覺得難過。
醒來不知道是幾點,屋子裏晦暗,鹿安盯着天花板,心裏空茫茫的,一絲脈搏般羸弱的脹跳,牽着心房每跳一次就縮一分,悸出了酸潮。
窗簾滲過的晨曦被襯得熹微,夾縫裏一線刺眼。
她眯了眯,拿起枕邊的手機看,電話鈴聲驟響,索性坐起來:“喂?”
聽筒那端一剎那的默怔,她下床趿起拖鞋,等了會,裏面有些磕碰的濕啞出聲道:“……對不起,安安。”
張姨自然起的最早,刀落砧板快且平穩地切着,循着她腳步聲轉眼一探,不由得詫異:“這麽早起了?”
鹿安來不及多說,“有做好的早飯嗎?我要帶走。”
現做的有油條和蝦餃,熱蒸蒸的全拿走,順帶夾一兩口喂給自己解解饞,櫃上還有牛奶,想到阿竹清瘦的身板,她一并順走,便拎起沉甸甸的飯袋轉身,不想被攔住去路,“上班麽?我送你。”頭頂未褪惺忪的嗓音含着磁,他穿着一身薄襯,将棱角削的柔和,淡淡洗須水的涼香。
鹿安選擇忽視,越過他走了出去。
還是清晨,小診所人影稀疏,寬靜的室內砌着明媚晨暖,門前最亮,推門間她自己的影子覆上輸液區的皮椅,包括坐那蜷起來的人。
心便漏了一跳。
有警察在旁邊講話,他一味地聽,唇線細抿的蒼白,抓握着膝頭的手背越來越大力,不安靜地摳弄起來,往上,碎發虛掩的額角,紗布清清楚楚滲着殷紅,觸目驚心。
若有所覺地,他慢吞吞擡頭,目光裏的困怠頓時透澈,卻更加不安。
鹿安管不住,總不放心他離開視野,等着那名警察詢問:“你就是他女朋友?”上下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兩相比較:“你真是他女朋友?”見她臉色冷了,當即打了一突,忙打茬說:“跟室友鬥毆,雖然他是被打的一方,但對方傷的比他嚴重的多,正鬧着要他賠錢。”
一句話,她聽得匪夷所思,放下飯盒:“既然是被打的,憑什麽賠錢?”轉眼便不耐,“行了,我會請律師處理。”
正撞見他眨着眼偷看她,見她一看過來立刻垂下,低頭埋了埋,想藏起嘴角的傷,惹得鹿安才生的寒霜初融,到他身邊,硬是端捧起他的臉左右瞅了瞅,捋捋眼睑完好的痣:“傷口疼不疼?”
小竹子輕顫了下,搖搖頭,忽然記起自己是會說話的,就低聲答:“不疼。”
“啊……”
聽見她很失落的嘆息,江默後背一緊,慌亂地仰頭對上,觸及她眼眸深美,梨渦淡淡狡猾:“可是怎麽辦,身為女朋友已經連安撫你的辦法都想好了……”湊他耳邊:“比如,抱抱?”
悄然的語聲只有彼此能聽清,他眼底癡怔漸沸,一片灼熱,眼邊的點點熱度溢上耳尖蒸的通紅,然後唇角一揚,藏不住期盼。
周圍一兩護士注視過來,因為沒有病人,他們格外顯眼。
江默掙紮着動了動,拳攥的緊緊,牽動了嘴裂處,這才疼的得以能理所當然的喚一聲,“安,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