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恐怖症篇5
顧無緣5
第二次診療,顧無緣仍舊是在接近彭澤鋒下班的時間才來到診所,但這次彭澤鋒沒有急着走,只是鎖了門,讓顧無緣坐在桌子對面,像對待一般患者一樣。
“先生您好。”顧無緣笑着,似乎對這次會面很是期待。
“你好,需要喝水嗎?”彭澤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他這些年已經習慣了每天九杯液态溫水。
“有酒嗎?烈一點的。”顧無緣已經很久沒有喝過淡水了。
“有……”彭澤鋒站在飲水機旁保持着喝水的姿勢,虛着眼看着顧無緣,他喝完了杯裏的水,“好好品嘗,以後就沒什麽機會喝烈酒了。因為,今天我就會解決你味覺的問題,所以你會愛上溫水的。”
顧無緣眼睛亮起一絲光芒,“真的可以嗎?”
彭澤鋒緩和了語氣,點頭道,“嗯。”
然後轉身去冰箱裏拿了酒和冰塊。
“昨天你給我涮火鍋,下次我做飯給你吃。”彭澤鋒一邊說一邊倒酒。
“謝謝您,如果可以有幸吃到您親手做的菜就好了。”顧無緣這一次的狀态比上次好很多,因為他昨晚沒有做噩夢,也沒有夢到自己殺人,而是一直被一團溫暖的光包圍着,那溫度和吃火鍋時從彭澤鋒手上傳來的溫度一樣。
彭先生一定是有什麽特別的力量,不同于一般人的力量,顧無緣覺得他像是神的使者,來到這個世界給他們這樣的人救贖的。
不知道這樣的人做的菜是不是也有特別的力量?
“你今天的精神狀态不錯。”彭澤鋒也自己弄了一杯冰塊,沒有倒酒。
“托您的福,昨晚什麽夢都沒有,睡得很安穩。”顧無緣很開心,這麽多年了第一次覺得睡覺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
“以後都會的。”彭澤鋒在桌下打開了錄音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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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無緣喝了一大口伏特加,冷靜了一分鐘,給自己做了心理建設:“昨天說了要告訴您我做了什麽導致現在的局面的是吧?”
彭澤鋒點頭,然後給顧無緣又倒了一杯。
“您應該看出來我有恐怖症了吧?我現在就給您講講那源頭,那個男人。”顧無緣用極其簡略的語言輕描淡寫地說起了那可怕的遭遇。
現在的他已經不怕了,因為那手上的溫度真的能把他從黑暗與恐懼中拉出來。
“然後我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遇到了他,他對另一個孩子下手了。那孩子比當時的我還小,身上的傷痕很多。”顧無緣給彭澤鋒大概比了一下那小孩的身形,“他那麽瘦小,我看到他的時候,坐得歪歪扭扭的,瑟瑟發抖。”
顧無緣又看了彭澤鋒一眼,對方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顧不上來的目的,我只想盡快把孩子送去醫院,但是啓動的時候我見到了他。那時候真的很想去撞死他,不過還是孩子重要,所以我打了方向盤去了醫院。忙完手續後,仇恨就被壓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源源不斷的恐懼,我堅持到孩子的家人到來便回家了。
“在家裏我一直維持着同一個姿勢,直到深夜。最終我放棄了抵抗,我選擇了很極端的方式。我開車去了黑石酊,找到了他住的房號,進去殺了他。
“我曾努力過,但我失敗了。”顧無緣手撐在桌面上,對坐在他對面無論他說什麽都波瀾不驚的年輕心理師說出自己的結論。
“所以你承認你所做的一切?”彭澤鋒把桌下放着的錄音筆丢到顧無緣面前,“這是警方給我的,他們會在你肯定了你剛才說的那些話的下一刻過來逮捕你。”
對于彭澤鋒來說,顧無緣是他的患者,但他卻在患者不知情的情況下幫另一撥人套話,這超出了他的原則範圍。即便顧無緣是真的殺了人,觸犯了法律,但這種被要求還是讓彭澤鋒很不舒服,雖然出發點傻傻的。
“當然,我之前不願意說只是因為他們聽的是結果而不是事情本身。他們對于我是以什麽樣一種心情去犯罪、去毀了自己接下來的人生根本不感興趣,他們只想給我定罪,然後彰顯他們的辦事效率與為民除害的光輝形象。可對我自身來說,我想得到救贖。”
他殺了人,他是犯罪者,但他同樣也是人。雖說繼續逍遙的活下去對他來說也沒什麽意思,就算是警察給定了罪,然後他被判了死刑也無所謂,可如果他能讓自己俯首認罪,那他也不會一直過不去自己那道坎。
顧無緣是國內少有的搖滾樂隊的隊長,同時也是隊裏的鼓手,一向都是以陽光的一面面向粉絲的,沒有人會想到他會去殺人。
如果不是他被人扒出來,成為了十幾年前那起亵童案的主角的話,警方不會聯想到他身上。
那是事實,是顧無緣一直沒能抹去的陰影。
每天晚上都會從噩夢中驚醒,無論什麽夢暖色調的、冷色調的到最後都會被那個男人破壞變成噩夢,夢裏一開始的美好都成了發酵的原材料,産生的酒精在最後一刻将那把火推到極端,化成實質的恐懼将他吞噬。
在夢裏掙紮着醒來,冷汗浸透了顧無緣全身,他下床把床單被套扔到洗衣機裏,接着洗澡,而就算是夏天他也不敢洗冷水,因為習慣并沒有使他麻木,熱水溫暖着身體卻還是沒能止住顫抖。
但至少不像在冷水裏瑟縮那麽絕望。
曾經粉絲問答環節裏,有一個問題是:作為少汗甚至可以說是無汗體質您每天會洗幾次澡?
他笑着回答說兩次,一次在工作結束後,一次是在接近破曉。
他笑得太好看,所以粉絲們都以為他是為了夢想早起練習所以才會每天臨近破曉洗個澡清醒一下的,還皺着臉囑咐他不要太辛苦。
不辛苦,他說。
只是痛苦而已。
但他一直都很努力地活得幹淨漂亮,所有人也都是這麽以為的,他也一直想活成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可是他失敗了。
他不僅失敗了,他還把他痛苦的根源用很極端方式拔除了。
從頭到尾他就是個失敗者。
顧無緣長相十分俊美,不同于彭澤鋒性冷淡風的俊美,好看得有些招搖。從出生起就是白白萌萌的娃娃,随着年歲的增加愈發惹人喜愛,唇紅齒白加上小孩子特有的嗓音,幾乎沒有人不喜歡他。
所以他活得毫無戒心,所以他才會一腳踏入黑暗的深淵。
四年級的某個周五的中午,他和往常一樣接受了校門保安大叔的糖果和餅幹,然後笑着感謝,還在保安大叔的側臉親了一口,接着才去上課。
這個保安很喜歡小孩的樣子,每天都會帶很多糖果餅幹分給來上學的小孩,然後讓他們親他帶着胡渣的腮幫,也沒有其他過分親昵的動作,俨然就是一個愛和小孩相處的中年男人而已,在家長學生老師中有着很好的口碑。
顧無緣也很喜歡他,應該說大部分小孩子都是喜歡他的,不喜歡的是因為他們沒有拿到糖果。
為什麽有些小孩得不到糖果餅幹呢?小小的顧無緣也有這樣的疑問,但很快就抛之腦後,因為餅幹真的很好吃。
然後那天,保安大叔對他說放學後去找他,他還有更好吃的東西給他的時候他想也不想就答應了,甚至還有點期待。
直到被拖進學校廢棄教學樓裏髒亂的舊教室的時候,顧無緣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恐懼,這個平時親切的大叔為什麽此時笑得那麽惡心?在顧無緣眼中,男人臉上就像滿心期待地閉着眼睛咬了一口面包,睜開眼卻發現上面全是密集的綠黴一般的惡心。
但很快他就發現惡心的不止男人的笑,還有更惡心的。
那雙粗糙的手在他全身游走的觸感他到現在都忘不了,嘴裏的腥臭、撕裂的劇痛銘刻在他的神經裏,不斷地折磨着他。
他住了一個月的院,休學了兩個月仍然渾渾噩噩,然後顧經年直接賣了公司帶着他和家人去了其他省份,一切從頭開始。
在陌生的環境裏他說不清是恐懼多一點還是安心多一點,溫暖夏日裏的微笑也會變成纏住溺水者那根扯不斷的水草,那這陌生的地方裏又會有什麽等着他呢?
足足有半年他都不敢開口說話,一開始他怕有什麽進入他的口腔,後來又因為嘴裏一直都是腥臭味而瘋狂漱口,在與家人有交流的同時,他的潔癖變得非常嚴重。
洗澡的時候會一遍一遍搓洗着自己的皮膚,然後蜷縮在浴缸裏,一動不動地泡上幾個小時,泡到皮膚發白,蒼白得像個浮腫的死人。
沒多久他再一次将自己折騰進了醫院,因為他身上的皮膚沒有一處是完好的,看着十分膽戰心驚。這一次,醫生的診斷是有初步的抑郁和自虐傾向,希望家長多加關懷。
住院的時候,顧無緣經常盯着自己的手發呆,什麽都沒有想,就只是盯着自己的手。
比之在家裏還要沉默寡言,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原點。
但顧經年和周生書沒有放棄,輪流陪着顧無緣,基本一天24小時都有人看着他。
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表現出任何消極的情緒,最不自然的也就是那硬擠出來的笑容了,勉強到像在哭。
可顧無緣沒想到他們是真的會哭的。
半夜裏被噩夢驚醒,顧無緣機械般地走向洗手間,卻聽到了男人壓抑的哭聲,他走進去,看見了顧經年。
他安靜地站着,顧經年也沒有發現他,他看到顧經年一直在抹眼淚,但似乎又想離開這裏,所以他一直在洗手臺那裏用冷水潑走臉上的淚水,但立刻又有新的眼淚從他的眼裏出現,所以他一直重複着潑水的動作。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男人終于收拾好情緒準備走出洗手間的時候,他看到了顧無緣,先是驚愕,随即又輕輕抱了抱顧無緣,柔聲道:“寶貝,過來上廁所嗎?爸爸在外面等你。”
顧經年站起來深吸氣,走出洗手間的時候他聽到:爸爸我會好起來的,你別哭。
然後就是小孩關上廁所隔間的門的聲音。
那一剎那,身體的力量都被抽離了,他背靠着冰冷的白牆,想哭哭不出來只剩嘴角上下起伏。
而顧無緣也如他所說的,情況以明眼可見的狀态好轉,他不再神經質般地清洗自己的身體,也開始和父母以外的人交流,并且學着笑,他似乎按部就班地恢複到了他以前的樣子,讓人一眼望過去就是陽光和美好。
他在強迫自己變回去,變得像一個普通的小孩,甚至比普通小孩還要積極向上。
他在和外界接觸的時候也以為自己做到了,但只有自己的時候他就發現,那不過是錯覺而已。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活着,對他來說只是折磨罷了。
不過……因為現在已經改變了。
顧無緣微笑低頭。
“能有一個人理解我的感受就夠了。”顧無緣拿過桌上的錄音筆,按下了删除鍵,“我會去自首的,謝謝你給了我最後的選擇。”
彭澤鋒叫停了顧無緣。
彭澤鋒:“哭一下吧,我的肩膀借你。”
那天起幹涸的淚腺在這一刻被喚醒,大概只有彭澤鋒能理解顧無緣有多不願堅強樂觀,他僅僅是想要哭一場而已,泣不成聲無需壓抑地哭一場。
顧無緣:“謝謝你不僅給了我選擇,還給了我小孩子懦弱的權利。”
門外響起了警鈴聲,彭澤鋒看向顧無緣的眼神淩厲了幾分。
彭澤鋒:“你報警了?自首?”
顧無緣:“我來之前就交待好我的助理幫我報警了。她是個傻姑娘,哭了好久才答應幫我。如果我在那之前就有能力愛人的話,我一定會娶她。”
彭澤鋒眼裏神色複雜了幾分,停下了向門邊走去的動作。
彭澤鋒:“雖然你這是故意殺人罪,但屬于由被害人嚴重過錯引起的,所以應該只會判三年。我會讓律師幫你把時間再壓一壓的,所以別怕,你們會好好的。”
顧無緣眼裏閃過一絲光亮,但随即又黯下去。
顧無緣:“可我連接吻都做不到,就連擁抱不,應該說只要是肢體接觸都十分抗拒。”
彭澤鋒:“你過來。”
顧無緣:“嗯?”
顧無緣走了過去,然後他愣住了。
他發現其實他抗拒的東西并沒有那麽可怕,至少現在他的感覺告訴他,那是溫暖的并且像棉花糖那樣看起來軟乎乎甜甜的。
對方的身體也像他的手一樣暖到令人安心。
彭澤鋒:“別再怕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顧無緣回應了彭澤鋒的擁抱。
顧無緣:“如果可以,請到時候務必當我的伴郎。”
彭澤鋒:“會的。”
顧無緣:“好了,開門吧,彭先生。”
彭澤鋒:“如果沒辦法讓你無罪釋放,那在監獄裏有什麽情況都可以告訴我,我在警察那邊也有人脈。”
說完,彭澤鋒開了門。
顧無緣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彭澤鋒的動作。
“能遇到您,真的太好了。”
無論多晚都不會太遲,都能得到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