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夏小涼從咖啡店出來, 想到剛剛Mat那一臉震驚和不可思議的表情,就覺得快慰。
他那種注重儀表的所謂“體面人”, 怎麽能容忍自己精致的臉和雪白的襯衣沾上黑色的巧克力醬。
她回自己租住的公寓, 整理了一些文件和資料, 連夜又回了巴黎。
還是和第一次到巴黎那次航班一樣, 紐約時間下午六點半出發,抵達戴高樂機場時,是巴黎時間早上六點半。
她在飛機上強迫自己睡了一覺, 到了酒店之後開始查資料, 聯系律師。
她要告Mat, 不是戲言,絕對要告。
“盔甲”系列是她送給顏紹之的禮物。就像當年他送給自己的“夏夜”。
她一直小心翼翼又費盡心思地對待它們,就像對待她和顏紹之的感情, 燃燒了全部的熱情。她不可能容忍有人把它攫取,洋洋得意地變成自己的成果。
她在酒店打了一早上電話,終于約到一位兩天後有空的知識産權律師。
然後她去書店買了幾本法律專著, 開始關門啃書。
可惜她實在有點高估自己的法語水平,埋頭啃了兩天,最後還是一知半解。關鍵法律條款, 包括案例裏提到的,似乎更多的是已經發布的作品。對于她這種作品都沒制作出來, 只有圖紙被抄襲的情況,看起來更複雜。
果然,見到律師時, 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很為難地皺眉。
“夏小姐,這種案子可能會比您想象中更複雜,更耗費時間和精力,而且最後不一定能得到您想要的結果。我先問您幾個問題,您如實回答我,可以嗎?”
夏小涼點頭。
“首先,您需要證明這個系列是您的原創,可以展示您設計過程的相關資料您有嗎?”
“有的。”夏小涼拿出自己離開紐約前在公寓整理出的資料,“這些都是我設計稿從落筆到中間改稿,到最後定稿,中間的一些廢稿,可以一定程度上看出整個設計稿的誕生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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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沒有為這些廢稿拍照留證過,證明它們創作的時間,在您進入ES實習之前呢?”
“……沒有。”
“那您有沒有給它們制作過,成衣或者相關配件呢?”
“成衣沒有,但是我有做過拉鎖的配件。”
“有證明配件是在五月之前制作的證據嗎?”
“……沒有。”
“那您有沒有對方直接接觸過你稿件的證據呢?比如有沒有發過有時間證明的設計圖給對方?”
“……沒有。”
律師先生聳聳肩:“夏小姐,對方如果蓄意抄襲,您提供的這些從念頭産生,到最後定稿,中間的這些廢稿證據,對方想要捏造一份很容易,對嗎?”
夏小涼垂下眼:“是的。”
“對方是在公司團隊的協作下開發這個系列,會有充足的證人證明他的開發過程,是嗎?”
“是的。”
“有沒有人見過你的設計過程,并能為你作證呢?”
“沒有。”
夏小涼覺得自己的聲音都要哽咽了,她畫圖從來喜歡一個人,更沒有在完成一幅設計圖之後拍照留念或者發給朋友嘚瑟的習慣。一般都是做成成衣才會拍照。
“對方的成衣幾乎已經完成,并且會在月底參加時裝秀對嗎?”
“是的……”
律師先生嘆口氣:“夏小姐,您身為圈內人,應該也很清楚,鑒定抄襲很重要的一點,是款式發布的先後。但是您的圖紙沒有相關時間的證據,也無法在對方之前讓成衣面世……”
夏小涼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這雙手幾乎拿了一輩子的畫筆,和她的身材一樣,很纖細,但從來都是充滿力量,不肯輕易認輸。
“我還有這個。”夏小涼拿起自己帶來的包,從裏面翻出一條項鏈,舉起來,“這個是我男朋友送我的項鏈,也是整個系列作品的重要元素之一,對方一絲不差地挪用了,它能不能證明這個系列原本是屬于我的?”
律師先生單手撐着座椅,很認真地打量那條項鏈。
小小的一枚銀色勺子,在燈光下流光溢彩。
“這個不是流通商品,是男友為我設計為我打磨的,世界上獨此一個。”夏小涼補充道。
“對方見你戴過嗎?”律師先生冷靜地問。
夏小涼:“沒有。”
她決定出國那一刻起,也決定不能再睹物思人,将它收了起來,沒再戴過了。
“有證據嗎?”
夏小涼:“……”
律師先生推了下眼鏡:“夏小姐不用這麽沮喪,我只是列舉最壞的情況。這枚項鏈雖然不能作為決定性的證據,但肯定會有一定程度上的幫助。只是……整個案件對您有利的證據太少,甚至可以說,除了這條項鏈……一個都沒有。”
“所以即便起訴,夏小姐也需要做好敗訴的心理準備。”
夏小涼從律師先生的事務所出來的時候,天空烏雲沉沉,要下雨了。
等回酒店的時候,外面的雨已經下得嘩啦啦。她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被淋得有點狼狽。
蘇夕撞到她回來,很驚訝:“小涼!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和我說一聲?回公司有什麽事嗎?怎麽我的信息都不回?”
夏小涼這幾天一直在房間裏,窗簾都拉上了,幾乎沒怎麽出門,所以蘇夕一直沒發現她早回來了。
夏小涼很想朝她笑笑,說沒什麽事兒,結果發現笑不出來。
十月的巴黎已經挺冷了,淋了雨,全身都在發抖。
“我先去洗個澡。”夏小涼拿出房卡,開門。
蘇夕很體貼地跑去樓下給她買了一份Kebab,再在樓下麥當勞買了一份熱朱古力。等她洗完澡出來,身上沒那麽冷了,吃一吃,喝一喝,胃裏也沒那麽難受了。
蘇夕一直撐着方便面卷發一臉好奇寶寶地表情看她。
夏小涼被她看得沒辦法,只好問:“蘇夕,你相信Mat會抄襲嗎?”
蘇夕兩眼馬上瞪得老大:“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氣,應該……不會?”
果然。
夏小涼肩膀下耷,剛剛洗過的頭發還沒幹,濕濕地落在鬓角,咬了一口誠意十足的Kebab,又說:“那你相信他會抄襲我嗎?”
蘇夕深吸一口氣,眼睛瞪得更大,接下來猛地一拍桌:“難怪了!!!”
“我就說他為什麽莫名其妙把我們外派來巴黎!其實我們過來之後,并沒有什麽真正需要我們的正經事啊!尤其是我!”蘇夕手都拍痛了,擡起來吹了下,“你辦事能力強又會法語,外派你可以理解,為什麽要搭上我啊!我這一個多月快要閑得長蘑菇了!”
“他肯定是覺得我們倆太熟,怕我撞破他對不對?!”
夏小涼感動的眨眨眼,沒想到蘇夕這麽相信她,一說抄襲對象是她,話鋒馬上變了。
“他抄了你哪個作品?得獎的作品肯定不敢抄吧?學校裏的作業都會存檔,他怎麽會那麽蠢?你私下有交給他什麽projet嗎?”
夏小涼嘆口氣。
打開手機相冊,翻到她下載的那些圖片,再拿出自己随身的文件夾,一起遞給蘇夕。
蘇夕看完嘴都合不攏了:“這也太誇、張了吧!他是不是腦子進屎了?!”
大概是吧。
夏小涼用力吸了一口朱古力,甜得她舌頭都快掉了。
蘇夕跑到床上,攤開文件夾,和手機裏的照片又一一對比過:“天啊太惡劣了!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他怎麽敢?虧我還一直誇他,被他的臉迷惑,差點成了他的小粉絲!他就不怕你有證據嗎?”
夏小涼又塞了一口Kebab:“他認定我證據不夠,拿他毫無辦法,當然敢。”
蘇夕一張臉都皺在一起了:“小涼,那是真的嗎?你難道真的拿他沒辦法嗎?”
夏小涼垂眼嘆口氣,慢吞吞地把早上見律師的情況說了一遍。
在咨詢結束的時候,他還委婉地表示,他最近比較忙,可能沒有時間接手這個案件,很明顯,他認為勝算太低,不願意接。
蘇夕再次誇張地瞪大眼:“這個律師該不是他派來的卧底吧!怎麽能那樣說話呢!”
這話把夏小涼逗笑了。
蘇夕又皺着臉說:“那我們要不直接找媒體曝光?輿論監督?”
夏小涼搖頭:“誰會信啊。”
這幾天她其實已經把各種方法想過一遍了:“你剛剛不是也說,他的身份地位名氣,應該不會抄襲?如果拿不出合理的證據,誰會相信ES總監會抄襲一個實習生呢?最後只會說我炒作,想出名想瘋了。”
Mat無非也是認準了這一點,他們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名氣,差距太大,但凡她哪怕已經是一個轉正的設計師,他都不敢做得這樣明目張膽。
甚至但凡她背景稍複雜點,不是外來留學生,他做這件事的時候,都會有所顧忌。
“我覺得你早上找的那個卧底律師不太行,哪有那麽輕易下定論的,我們要不換個律師咨詢?”蘇夕是真心實意地站在夏小涼這邊,捏着下巴說,“你也知道,在這邊,一個好的律師對案件太重要了,不過經濟方面你會有壓力嗎?”
“經濟方面倒還好。”她還不至于像Mat說的那樣,打個官司就傾家蕩産。
這幾年葉思雲怕她一個人在外面吃苦,打到賬上的款項越來越驚人,她沒有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餘額還很富足。只是巴黎稍有名氣的律師咨詢預約都排到一個月之後了。
“我媽媽有律師朋友在這邊,你等等,我打個電話!”蘇夕從床上跳起來,去了陽臺。
夏小涼解決掉Kebab和熱朱古力,感覺能量又回到身體裏,心情也沒剛剛回來的時候那麽沮喪了。
或許事情真的沒有那麽糟糕,換個律師說不定會有轉機呢。
在等蘇夕電話的過程中,她收到一條信息。
【YAN:回來沒?】
夏小涼拿着手機摩挲半天,打了删删了打,最終回了一句:【剛回,不過時裝周有新任務啦,好忙】
當天下午,夏小涼跟着蘇夕去見了另一位律師,據說給不少獨立設計師打過集團公司的抄襲案。
身經百戰的大律師果然不一樣,底氣很足,而且樂觀地表示:“您這條獨一無二的項鏈非常有價值,有大做文章的餘地,對案件會有關鍵性的幫助。”
這位律師英文不錯,蘇夕馬上迫不及待地問:“那勝率有多少呢?”
律師啞然地攤了攤手,轉而對夏小涼說:“夏小姐,在司法界其實沒有勝訴率這個說法,更關鍵的是,您想通過訴訟,達到什麽目的?”
這麽一問,讓夏小涼眼底剛剛閃起一點光亮,瞬間熄滅了。
她好像……本末倒置了。
和Mat的談判全盤失敗,他料到她會錄音,言語間不出絲毫漏洞,嚣張的氣焰讓她出離憤怒,憤怒之下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告他。他不能平白無故拿走屬于她的東西,他需要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
她憋着一口氣,三天來滿腦子就只有這一個想法。
可在“告他”這個念頭之前呢?
她最真實的目的是讓他停止所謂“戰衣”系列的開發。她在咖啡館極盡所能地用盡強勢詞彙色厲內荏地警告他,并不是她多麽有底氣,相反,她那時是清醒的,她知道除非他主動喊停,否則她沒有辦法幹預接下來事情的發生。
她可以告,可以明天就發律師函,然後呢?他還是一樣帶着她的心血去巴黎時裝周,把她的作品印上他的名字,甚至她的律師函還可能給他帶來一定的話題度,讓他的個人秀在時裝周受到更多的關注。
至于訴訟結果,可能一個月,兩個月,甚至好幾個月之後,“戰衣”都銷售過一輪了,也未必有。
那樣案子即便僥幸贏了,她又贏到了什麽?
這天顏紹之結束一天的安排,和平時差不多,已經過晚上十點了。他停好車,正拿出手機,準備給夏小涼打個電話,就看到家門口又蹲了只小貓。
這麽多年了,蹲的姿勢一點都沒變。
耷拉着肩膀,雙臂抱膝,低着頭,短發遮住大半張臉,聽到腳步聲擡起頭,看到他眼圈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