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夏小涼在曾經的三年裏, 無數次地幻想過她和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重逢時的場景。
或許是某天那個再也打不通的手機號,突然打了過來, 然後對她說:“Hello夏小涼, 還記得我嗎?”
或許是在某次珠寶展, 她偶然碰見了珠寶展的新銳設計師, 然後高興地拍他的肩膀:“嗨,山裏人,還記得我嗎?”
也可能是某次她故地重游, 她悠哉地在古城裏吃吃喝喝, 猛一擡頭, 看到少年夕陽下燦爛的笑臉。
甚至可能是某天她真的名揚四方,她的宣傳照做了時尚雜志的封面,她的專訪占據了雜志的頭版, 他看到之後來參加她的個人秀,然後兩人在閃耀的燈光下完美重逢。
多麽浪漫,多麽傳奇, 多麽偶像劇式的結局。
她獨獨沒想過,會有一種重逢,是他站在她面前, 而她他媽壓根沒認出來。
這簡直太滑稽了。
那三年他是她的心頭好,是她的白月光, 是她拼盡全力奮力追逐的目标。她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記得他令她動心的每一個瞬間,甚至記得他談笑間眼底閃爍的光亮。
她怎麽可能認不出他來?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在My way專櫃見到顏紹之時對他的評價。
小白臉。
不是她的菜。
這就叫打臉啪啪啪嗎?
夏小涼從床上翻起來。
不可能, 顏紹之一定在逗她。今天是什麽法國的愚人節之類的日子嗎?還是他看她今天畢業秀太哈皮,潑她盆冷水讓她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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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聽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她腦子裏一片“嗡嗡”聲,整個兒懵逼了。還沒轉過彎來,他又嘆口氣:“今天太晚了,我們明天再談。”
明天!
宕機的時候整個腦子都麻了,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但現在反應過來了,她還能等到明天嗎?!
夏小涼從床上蹦起來,她都不記得自己回來是怎麽洗澡換上睡衣的,她的腦子還是有半邊是麻的,不知哪兒來的聲音不停在腦子裏嗡嗡:“假的假的這是假的。”
可想想他剛剛說話的神情:“你就沒想過,我就是他?”
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裏沒笑,嘴角也沒笑,甚至還有點僵硬,認真到不能再認真的表情。
他之前也用過一次這種句式,在她糾結R.K的大老板到底是誰的時候,他一臉無奈地看着她:“夏小涼,你就沒想過……我就是你嘴裏的大老板?”
天啊,他到底還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夏小涼急躁地在衣櫃裏翻騰,想找件衣服來穿上,然後馬上去跟他對質清楚,可翻來翻去,越翻越亂,根本不知道自己該穿什麽衣服出去。最後她負氣地把所有衣服往地上一扔,一個人坐在衣服堆裏發呆。
她不是不知道穿什麽衣服,是不知道過去了,該和他對質什麽,又怎麽和他對質。
其實之前有很多“蛛絲馬跡”,就像他說的,他們一樣的手機鈴聲,一樣的解鎖密碼,過生日時他又是主動吹蠟燭又是主動許願,他不願意給她看到他沒戴眼鏡的臉,有時提起“初戀”,他那一言難盡的表情……
可她從來沒有細想過。
因為他們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啊。
對,她并不是一無所查。她之前不就莫名其妙地經常把兩個人聯系在一起麽,還做過兩人有同樣一張臉的夢,可理智告訴她,不可能的。
他們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人,沒有丁點共同處。
那到底是三年前的他欺瞞了自己,還是三年後的他欺瞞了自己?還是她腦子有坑眼睛進屎完全記錯了人看走了眼?
夏小涼憤憤地把衣服又重新疊起來,放回衣櫃,然後躺在床上,繼續鐵板烤肉。
左翻翻,右翻翻,各種酸甜苦辣都給自己淋一邊,然後想到一個終極問題。
既然他們是同一個人,她沒認出他,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他呢?
他知道的啊。
他知道她叫夏小涼,知道她戴着他送的項鏈,知道她給他過的生日,知道她對他的全部喜歡,那他怎麽不說呢?
他為什麽要現在才告訴她,他就是三年前的那個少年?
夏小涼的腦子要炸了,爬起來下樓灌了好幾杯冰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躺回床上,決定把事情好好地捋一捋。
第二天天還沒亮,夏小涼就起床出門了。
“明天”嘛,過了0點就是“明天”。
街道上靜幽幽的,仿佛還是昨天回來時的光景,連路燈都還是亮着的,只有那條金毛,大概是終于睡着了。
六月的清晨,天氣不冷,反而是舒适的淨涼。夏小涼卻不知怎麽地,牙齒打顫,雙手握成拳想要控制一下,還是上下磕個不停。
為了方便打掃院子的鐘點工進出,顏紹之家的院子門向來不會關死。她推門進去,牙齒顫得更厲害了,身體都有些發抖。
啧。
夏小涼深吸一口氣。
緊張個屁啊。
她伸出手,在門鈴和密碼之間徘徊了一下。這個時間點,密碼直接進去容易被當賊,可門鈴呢,不知道顏紹之醒了沒。
最終還是選了密碼。
屋子裏暖暖的,有一股專屬于顏紹之的味道。她進去就搓了搓手臂,牙齒打顫的情況緩解了一下。看來還是她穿得少了點,直接套個短袖就跑出來了。
她換了鞋,走過門廳,沒有燈,屋子裏暗暗的,她擡手按下開關。
随着燈光亮起,樓上馬上傳來開門聲。
顏紹之出現在樓梯上,穿着白色短T大褲衩,看到她眯了下眼,聲音有些沙啞:“這麽早?”
夏小涼清了下嗓子,眼神閃躲地說:“也沒有很早啦……快六點了。”
“你等我一下。”顏紹之又上去了。
夏小涼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愣,然後脫掉拖鞋,把腿盤起來,繼續發愣。
沒一會兒,顏紹之下樓了。換了身衣服,神色清醒了些,應該是洗漱過了。
“想吃什麽?”他沒回頭,徑直走到開放廚房,拉開冰箱。
語氣平淡得仿佛忘記昨天丢了顆炸彈的事情。
夏小涼眨眼看他:“随便吧,簡單點就行。”
顏紹之撿了兩個番茄出來。
夏小涼默默地轉移到餐桌邊,繼續盤腿坐着。這個姿勢能讓她放松一些。
顏紹之煮了水,應該打算給番茄去皮。
看他做菜看得多了,有些常用步驟她也看熟了。
屋子裏不再寂靜,抽油煙機嗡嗡作響,點起火後,顯得更暖了。夏小涼原本還有些急躁,看他安安靜靜有條不紊的樣子,心裏鎮靜一些。
沒一會兒,水開了,再沒一會兒,顏紹之開始切菜,菜刀一下下的,有節奏地發出輕緩的聲響。
夏小涼托腮望着他的背影,在想她糾結了一個晚上的那麽多問題,應該怎麽切入呢。
“夏小涼,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以前比,變化太大?”顏紹之卻是率先開了口。
可不是。
那不是一般大啊。
如果不是他沒回頭,夏小涼就要連連點頭了。
“你覺得我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顏紹之又問。
夏小涼皺眉。
這個問題,得組織一下語言……
“我以前其實不太喜歡做菜,只是巴黎合胃口的中餐太少,不得不自給自足。”顏紹之卻沒等她的回答,語氣淡淡地說道,“我以前也不太喜歡一個人待着,和徐非凡差不多,靜不下來,閑不住。”
“那時候最煩我媽盯着我畫設計圖,一畫就是一個系列,從早晨畫到下午。更煩對着一堆面料撕撕扯扯,滿屋子雜亂無章。”顏紹之低笑,“青春期的時候和她對着幹,她要我做服裝設計,我偏去做珠寶設計,意外地發現研究石頭有趣得多,閃亮,和我屬性一致。”
夏小涼也跟着笑了下,這話說起來倒是和當年的少年有點像,一樣臭屁啊。
“年輕時候的理想就是悄無聲息地變成珠寶設計界的泰山,讓我媽高山仰止,結果發現是自己歪着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
夏小涼又笑了笑,大神也熱愛打臉啊……
“說什麽年輕時候,你現在也不老啊。”夏小涼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徹底放松下來,肌肉不緊繃了,牙齒也沒打顫了,調侃了一句。
顏紹之轉身,從冰箱裏拿了魚:“比起那個時候,年紀還是大了點。”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不做珠寶設計了?放棄理想了?”放松下來,夏小涼也找到了自己的思路,問,“顏紹之,你真的是他嗎?”
那個看起來和他完全不一樣的他。
顏紹之把魚放在砧板上,回頭看她,眼裏像是點着濃到化不開的墨:“那年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正坐在地上擦眼淚,我們在原地等救援,一直沒有等到,我的手機在山上又沒有信號,你的腳還崴了,最後我背你下山的,對嗎?”
夏小涼怔怔望着他。
對的啊,一字不錯。
可是……
“那我認識你這麽久,怎麽都沒見你畫過珠寶的設計圖,否則我肯定早認出你來了……”夏小涼吶吶道。
職業完全不同真的太具有迷惑性了。
顏紹之背過身,沉默地片完魚,說:“畫不出來了。”
夏小涼一句“為什麽”就要脫口而出,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顏紹之既然主動提起這件事,就是打算說清來龍去脈,她耐心聽着就好。
她不問話,屋子裏又只剩下抽油煙機的嗡嗡聲,和沸水的咕咚聲。
鍋裏的香味很快溢開,酸酸甜甜的番茄味兒。
顏紹之拿了雙筷子,撥了下鍋底,才緩緩道:“以前我還喜歡滑雪,登山,冬天呼朋喚友去滑雪,夏天呼朋喚友去登山,每年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阿爾卑斯山脈,最想征服的是珠穆朗瑪峰。”
夏小涼抿抿唇角。意氣風發少年時,這也是她當年對他的印象沒錯。
“大概是日子過得太逍遙了吧。”顏紹之自嘲笑了笑,拿起雪平鍋,平分兩碗,“你高三畢業那年,我研二畢業,約了幾個老朋友回國,準備帶他們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然後去挑戰珠峰。”
“那幾個老朋友,上次和你提起過。”
顏紹之已經端着碗轉身,夏小涼擡眼看着他:“就是那幾個愛吃粥的,愛吃糖的,愛跳舞的?啊,好像還有一個愛探險的?”
“嗯。加上淩青和Vincent的女友,一行七人。”顏紹之似乎也沒睡好,眼底有灰色的淤青,略一垂眼,蓋了過去,将手裏的碗放了一個在夏小涼眼前,“Vincent就是愛探險那家夥。”
夏小涼看了眼碗裏,番茄魚湯面,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你們先去了雲南對嗎?”她依然捧着臉,“然後就碰到了我?”
“嗯。”顏紹之的動作依然慢條斯理,把兩雙筷子也放在各人眼前,“和你住同一家客棧。”
啊,這個她昨天想到過。
“後來呢?”夏小涼認真地問。
顏紹之看了看她眼前的面:“你先吃吧。”
夏小涼的确挺餓了,咽了下口水,拿起筷子,夾起面條吹了吹:“面有點燙,你繼續說吧,我聽着。”
顏紹之坐下來,停頓了一下,還是繼續道:“後來我們進藏,按照預定路線到了珠峰大本營。第一次過去,沒打算太激進,只想探探深淺,看看就回去,下次再來。”
夏小涼夾着面條,望着顏紹之,仔細聽着。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一絲風都沒有。”
顏紹之也拿起筷子,卻垂眸看着眼下的面,沒有動。
這應該是這幾年來,他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回憶這段往事。以至于一開口,就發現它新鮮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那時候湛藍的天空,無垠的白雪,還有初窺珠峰真容的震撼與喜悅,絲毫都沒有褪色。
因為天氣好,幾個人除了淩青,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司機,一路很順利。他們預定的目的地不遠,到了之後時間很寬裕,他甚至還有空拿出随身畫板記錄下來自大自然的靈感。
“下到大本營之後,我發現畫板忘了拿。”顏紹之兩指夾着筷子,無意識地摩挲,“天氣太好,時間又早,除了有些吃力的淩青留在原地,我們一行六個,又回去了。”
“回去拿畫板嗎?”
“嗯。”
夏小涼安靜地等着後續,顏紹之卻沒有馬上繼續。
煮完面的抽油煙機還沒關,兩個人都靜下來,就只有它的存在感最強,呼啦呼啦地抽着風。
“然後呢?”夏小涼輕聲問。
顏紹之的眼垂得更低。
他一直握着筷子,剛剛食指還在輕輕摩挲,這會兒已經是用力握住,力氣有點大,握得指尖泛白。
夏小涼眨了眨眼,感覺他似乎有點說不下去了。
可他的表情其實很平靜,只有握着筷子發白的兩指洩露了一點他此時的心緒。
顏紹之這會兒的确不太好受,但還沒有到說不下去的程度。只是第一次親口将這件事講出來,難免又被拽入回憶中。
有句俗語說,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
那時候他們早早制定了計劃,無論是上山下山的路線,還是出發的時間,只是沒想到一路那麽順利。
淩晨十二點,他們跟着大部隊準時出發,其他人繼續向前時,他們已經抵達目的地,還看了一次壯觀的雪山日出。等他們下山,還不到早上九點。他們計算了時間,一來一回最晚下午兩點就可以回來,正好避開了三四點雪山不太穩定的時候。
時間充裕,天氣允許,體力狀态良好,看起來是萬無一失的,于是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
當時的嬉鬧談笑,言猶在耳。
夏小涼見他一直不說話,塞了一口面條到嘴裏,眼睛卻還是一直望着他。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靜,靜得像是一泊默然的湖水,又像是一幅只剩線條的簡筆畫,沒一會兒,什麽情緒都瞧不見了,握着筷子的手也松開了。
“然後……”顏紹之放下筷子,迎着夏小涼的目光看向她,眼底依然平靜,聲音卻有些黯啞:“在折返的路上,我們碰到了雪崩。”
夏小涼剛剛咽下一口面條,陡然聽到,張了張嘴。
“四死兩傷。”
顏紹之仍舊望着她,黑色的眼底像是刮起了一道旋風,将她吸入其中,讓她短暫地失去了思考能力。
顏紹之卻還在繼續:“我和Vincent的女友被送往山下醫院。我的情況相對輕微,經過幾個月的治療,只有視力受損不可逆。”
夏小涼耳邊嗡嗡的,顏紹之的聲音摻雜其中,冷靜得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不過事後有比較嚴重的PTSD,無法再面對珠寶設計的圖紙,無法再登山,一些會觸發這場回憶的相關事情,我都不能再做,所以……”
“等等。”夏小涼開口喊停,聲音不自覺地有些顫抖,“等等,你的意思是……”
她舌尖發澀,剛剛那口面明明已經咽了下去,喉嚨口卻還是像被什麽東西塞住一樣,說話都不太順暢。
“你的意思是,除了你和Vincent的女友,你的朋友們……”夏小涼的聲音徹底被堵住,說不下去。
“是的。”顏紹之卻明白她想問什麽,略一低頭,餐桌上方的吊燈在他臉上投下一片灰暗的陰影,再擡起頭時,皮膚其實是白得沒什麽血色,聲音卻依舊平淡,“我那些朋友們,愛吃粥的,愛吃糖的,愛跳舞的,愛探險的,都在那場雪崩中過世了。”
夏小涼啞然坐在餐桌邊,眼睛拼命地眨,卻仍然壓不下洶湧而至的酸澀。
她昨天其實有想過。
一個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必定是生活裏發生了什麽翻天覆地的事情。她作了很多個設想,哪一個都無法合理地解釋他從前到現在的截然不同。所以今早過來的時候,她緊張得全身瑟抖,害怕會聽到什麽無法接受的事情。
可他平靜的态度和剛開始自我調侃的輕笑讓她也跟着放松下來。
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大事吧,她想。
她這輩子經歷過最大的事就是父母離婚,不那麽鑽牛角尖,寬容一點,也就過去了。她平平順順的人生,實在無法想象會有什麽驚心動魄的大事。
可是……
夏小涼低下頭,指甲用力摳着發麻的手心。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夏小涼。
不要失态。
你的失态只會讓面前壓抑着所有情緒對你講出過往的人更加難過。
可是……
可是她真的沒想到,導致他與三年前截然不同,導致他再也不碰珠寶設計,導致他這麽多年都沒聯系過她的原因,竟然如此慘烈。
她長到這麽大,也就面對過爺爺奶奶的過世,而且那時候她還小,壓根不記事,可顏紹之,卻要面對四個摯友在他面前……
他是怎樣才能做到在她面前平靜地講述這一切?
“夏小涼?”顏紹之喊她。
夏小涼茫然地擡起頭:“嗯?”
“怎麽哭了?”顏紹之臉上終于有了其他表情,蹙着眉頭,一只手過來,大拇指蹭掉她眼尾的一顆水珠。
夏小涼猛地回神:“沒有沒有,我就是……就是剛剛這個番茄太酸了……”
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太蹩腳,幹脆也不說下去,拿起桌上的筷子低頭吃面,大口大口的。
她總不能在顏紹之面前哭哭啼啼的,還要他反過來安慰她。
顏紹之垂眸看她憋着口氣悶頭吃面的樣子,輕嘆口氣,等她一碗面見底了,才緩緩又開口:“事故之後,一來我的手機遺落,沒有你的手機號,二來我那個時候的确沒有再聯系你的想法,一直到去年在My way專櫃碰到你……”
“顏紹之。”夏小涼打斷他,擡起頭,雙眼還是有點紅,“你不要再說了。”
她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顏紹之身邊,直接坐在他身上,兩只手臂繞着他的脖子将他抱住,貼着他溫熱的頸窩輕輕地磨蹭:“你不要再說了,我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