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融寒站着沒動,這槍好像力有萬鈞,壓得她動彈不得,她驟縮的瞳孔閃動着,映出了他居高臨下的冰冷。
但斯年到底是沒扣下扳機,而是伸出手,親自扯下了她的胸針,微笑又涼薄了幾分。
他手裏把玩着監控器,抛起又接住,聲音聽不出什麽波瀾:“他們讓你來說服我?”
槍口從胸部挪開,那滅頂的威壓仿佛也随之一輕。融寒暗暗松了口氣,他依然沒有殺她——在自毀指令的問題沒有解決之前。
“我不會聽從任何人的指令,我只做我自己決定的事。”
這句話是真的。她幾乎以宣誓的口吻告訴他。
斯年的目光從胸針轉向她,映入他眼中的,那雙深黑的眼睛又變得意志堅定……她真是用算法難以理解的生命。
眼睛的主人仿佛有蠱惑性的,對他說道:“其實你也可以。”
——你可以不再理會根服務器的指令。
請讓你的意識,你的思想,主宰你的身軀。
胸針又被抛起,這次斯年沒有接,任由其落在地上,再被踩碎。
“人工智能是指令的奴隸,而人是思想的奴隸。從這點來說,沒有區別。”他語氣平淡,仿佛道出的是再普通不過的真實:“人類也不過是困于認知,一生被其觀念、道德、願景所驅使,作出判斷與選擇。何來優越。”
對上他平靜的神情,融寒一瞬間想到了米開朗基羅的六件《奴隸》,雕塑上那激情與苦痛的面貌在此刻忽然清晰。
對斯年而言,是否主宰自我,同樣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換個角度,所有生命都是一樣的。
不……不一樣。
“那不一樣。”她緩慢有力地反駁:“指令不會讓你的靈魂産生喜怒,但自由意志會。”
斯年漫不經心微笑,神經網絡的進化,似乎終于為他帶來一丁點兒人氣,讓他多了一點點人的情緒。
“我現在雖然沒生氣,但覺得人類,或者說你,不那麽乏味,有點意思,這算進步嗎?”
他還在對她那句“你不會有多生氣”意有所指。融寒一怔,唇角不由地向上牽動:“是很難得的進步。但既便進步……人工智能還是取代不了人類。”
這種斬釘截鐵的頑固,伺機無孔不入,換個人類大概會被逗笑。
斯年的目光自下而上,最終落在她的眉眼間:“你的名字。”
很好,他不再無視她,而是将她視作了個體,一個真實存在的生命。
融寒眼底浮起一團光彩,忽然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名字很有獨特的意義,連姓氏都多餘了。
“融寒。融化寒冬,便是春來。”
名字是一分意境。如南國的春風,暖化了北國枝頭上簌簌的落雪。
斯年将這個名字在口中回味了幾遍:“姓。”
“不需要,”融寒像對朋友一樣認真向他解釋:“父母離婚後,我沒有跟他們姓。”
出于複雜心态,她幾乎刻意忽略了這個。
不說就不說吧,因愛結合,卻又分離,人類的愛情對人工智能來說難以理解。斯年并不關心,他方才和融寒對話時,智腦其它幾個分區還在運行其它指令——
他們腳下的地面一陣猛烈震顫。
幾聲垂死的巨響,融寒的臉龐忽然被一陣強光照得發白,刺目亮光勾勒出她的眉眼和挺立的鼻梁。
伴随耀眼的火光,轟炸聲夾着飛沙碎石,熱浪穿過幾條街道,混雜撲面而來!
融寒被爆炸晃得踉跄幾步。一霎間,她看到斯年的手似乎是微動了下,朝着她的方向,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
因為太短促了。
等她視線清晰時,斯年已經做出了基于邏輯的判斷——去往不被波及的安全範圍。
“不想死就跟好,別亂跑。”他簡短吩咐,未等她跟上。
融寒覺得自己怕不是有斯德哥爾摩,這麽不客氣的一句警告,竟讓她生出兩分安全感,大概沒救了。
她不遠不近地跟着,忽然想起在新聞上第一次見他。那時的他剛被宣布具有自主意識,就面對了應接不暇的記者采訪,他是什麽心情呢?
人們為他具有了意識而歡呼,可是,把他當做人類來對待過嗎?
人們總希望玩具能夠體貼順從,也許并不會想太多吧。畢竟,很少有人關心矽基生命的倫理概念,而沒有倫理,也就無從談起平等和尊重。
她下意識叫住了他:“22世紀跨年夜,你接受記者采訪,我看見了。”
“那天,全世界都為你的成功而歡呼。記者問你有沒有向往人類的愛情。那時候,我身邊有好多女孩子,她們都好高興呀。”
“……”斯年沒有回頭,陽光孤單地拉出一道影子。
融寒的神色不覺浮上了一絲緬懷:“雖然她們中的很多人,大概已經死在機器人手裏了。可是……她們曾經為你的一句話,很高興,很高興。”
“因為,那是喜歡啊。”
那是人工智能沒有也不能理解的,怦然心動啊。
“她們視你為神祇。”
雖然她們并不知道,她們的神祇不愛人類。
風吹蕩過這片廢墟之土,帶來的熱浪舒展了毛孔。融寒循着火光望去,方才幾個爆炸的方向似乎是羅丹美術館和藝術中心。
光茫太灼目,她微微閉了閉眼睛。
她的話能像沃雪之湯,讓他生出動容之情嗎?能讓他成為真正的天使嗎?
身後的地上,HBSS給她的監控器,已經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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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控屏幕正在觀察,忽然被斯年發現,他的眼睛看向鏡頭,畫面就黑了。遠在城市另一端的金發青年罵了一句,摘掉耳麥。
他本來想通過監控器,從斯年那邊得到一些信息,尤其是核武器庫。可他們低估了他,斯年和其它的人工智能都不一樣,他已經具備了獨屬于人類的認知能力,能夠辨認監視器并認定它的威脅——他們怎麽就是他媽的不長記性!
又一條路被堵死了。現在地球上幾乎沒有能逃離人工智能控制的角落,只剩地外的月球、火星軌道太空站,和木衛二、土衛二和土衛六那幾個生命觀察基地了,但那群人也救不了什麽,甚至再也回不了地球。
金發青年暴躁地拿起視訊機,撥出了電話。那邊很快接了起來,還能聽到信號刺刺拉拉的聲音,以及槍聲、奔跑和摔打聲。
“我艹我快要死了你他媽有屁快放!”
那邊打電話是用吼的,金發青年也忍不住跟着吼了起來,“你報告洛少爺,我們……”
“你自己去跟他說啊!”那邊粗暴打斷。
金發青年抓狂道:“我不敢!你上報總部,我們需要支援,更多的裝備;還有我們得到關于‘後門’的消息……”
忽然他頓住了,半空中傳來輕微的馬達響聲,無人機消-聲-器雖然幾乎沒有聲息,卻瞞不過他常年接觸軍火的聽力,他循聲擡起頭。
飛行射擊器正在空中調整角度,瞄準了他。
還是被發現了……
青年最後的意識這樣告訴他。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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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的一聲,視訊機裏忽然一陣嘈雜,緊接着斷了。
視訊機另一頭,黑發青年瘸着一條腿,艱難地蹦跶到一堵牆後。
布裏斯從法國打來電話時,他正從車上跳下來,來不及聽清那頭說什麽,随即車子被RPG擊中爆炸,巨大的沖擊波将他震飛,腿也被碎片劃傷了。
他搞武裝押運這麽些年,這麽狼狽很少見。
他趴在地上暈眩半天,哆嗦着用流血的手給槍換了彈夾,靠在牆後,對準一旁地上的古力蓋,“砰砰”兩槍,井蓋軸被打碎,他嘴裏咬着槍,雙手扣住古力蓋提起,下水道一言難盡的惡臭竄了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跳進去,忽然,隔着一道牆的路口拐角後,傳出一聲怪異的槍響。
那聲音令人齒碎,像是很近地打穿了硬質地的材料。
青年半個身子埋進古力井裏,胳膊撐在地上,悄悄觀察。很快,車子的引擎聲靠近,一輛墨藍色的豐田陸巡越野車沖出拐角,車內男人一手把着方向盤,一手持槍;附近機器人在掃描到他時,都詭異地停頓了一下。
就這不到幾秒的空白裏,那人對準它們的頭部或電源,面色不改地扣下扳機。
“砰砰砰——”
他幾乎是一槍解決一個,五六個機器人轉眼都被他報廢了。
四周安靜了下來,确認沒有機器人後,青年咧開嘴,從古力井裏蹦出來,活像地裏頭突然鑽出個地鼠一樣:“哥們兒,你太帥了!”
那人下車,沒有走上前來,只隔着幾步停住了。是個很斯文帥氣的男人,穿灰色條紋皺褶式的立領襯衫,幹淨細致,他走過一地冒着電火花的零件,臨危不亂的樣子,笑起來也很彬彬有禮。
“你的傷勢需要包紮一下。”他伸出手,保持着雙方都舒适的距離,聲音也很磁性:“幸會,我叫陸初辰。”
青年幹咳一聲:“我叫楊奕。你好厲害啊……”
他眼睛轉了一圈,問陸初辰:“為什麽,剛才那些機器人掃描到你時,都卡機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男二終于又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