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定親
姬司言和慕蘭音又坐在他們幼時常坐的閣樓屋頂,這裏是慕家最高的地方,坐在這裏,寒風凜冽,吹拂着他們。從這裏,可以看到整個青城的萬家燈火,視線十分開闊,好像心境都跟着開闊了。
慕蘭音坐下,目光望着前方。她旁邊坐着姬司言,少年也半天沒說話,手搭在曲起的膝上,飒然地望着一片黑暗。慕蘭音想起很多年,他們兩個都坐在這裏,說笑聊天,自在無比。在這些年中,她父母不能常陪她,表姐也不能老是住在她家裏,後來的陳譽更是謹守身份的,長期陪着她的,只有世子殿下。
這個少年,伴随了她的整個童年啊。
想到這裏,慕蘭音杏眼染了笑意,側眸看向姬司言。
姬司言道,“阿音。”
“嗯?”慕蘭音一點兒也不緊張了,她等着他怎麽跟她說。世子殿下要怎麽說服她呢?說一點兒期待都沒有,那也是假的。
姬司言目光依然不落在她身上,平靜地面對虛無黑暗,淡淡道,“阿音,這些年,我都知道,你是一個心性很堅定的姑娘。你心中若有了主意,別人是一點兒也改不得的。”
慕蘭音輕輕應了一聲,不錯。
姬司言又說道,“可是這一次,我給了你将近一年的考慮時間,你都沒有給我一個說法。”
慕蘭音無話可說,垂下頭,手撫摸着自己衣袖上的蘭花纏枝。半晌,才喏喏道,“這一年裏,我家裏出了很多事,我沒時間想。”
“那只是借口,”少年說話向來是一針見血,“你只是心有顧忌,不知該如何是好。”
慕蘭音被他堵得無話,有一個太了解她的人,這就是麻煩。慕蘭音自暴自棄道,“就算你說的不錯,那又如何?我确實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姬司言終于側眼看向她了,少年冷峻的面容在黑夜中竟帶了一份柔意,看得她怔住。姬司言說,“阿音,你事事有主意,從來不參考別人的意見。這一次,你既然拿不定主意,為什麽不放手,讓我為你拿一次主意呢?你就聽我的,跟着我的意思走,有什麽不好呢?”
慕蘭音怔住,“……我為什麽要聽你的主意走?”
姬司言唇角含笑,伸手撫摸她的黑發,頓了頓,手向下移,落在她如畫的眉眼上,“因為我确定,我會待你很好的。”他說這話時,雙眸是前所未有的明亮,慕蘭音不禁沉醉于他的雙眼中,忘了反應。
姬司言一直看着她,好一會兒,才見小姑娘面容微紅,推開了他的手,垂下了頭。小姑娘已經漸漸張開了,自小就是小美人,如今,更是一颦一笑,都動人無比。姬司言卻只不動,只盯着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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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蘭音低着頭,輕聲,“你會待我好,是什麽意思?你現在待我也很好。”
“阿音,你希望什麽樣的生活,我都會帶給你。”姬司言笑道,他的笑容爽朗,比白天的萬丈光芒還要燦爛,劈開夜晚的沉寂,“你不是喜歡四處游走麽,我會帶你一起去的。你不是讨厭麻煩麽,至少明王府內,我不會讓你操一份心。你喜歡做許多大家不願意讓女孩子碰的事,這些我都會給你自由。你有什麽不高興,可以跟我說,有什麽歡喜,也能同我分享。因為我首先,都是陪你一起長大的司言哥哥。有我在,誰都不能欺負你。”
慕蘭音怔怔看着他,不可否認,她被他的笑容感染,被他的話語感染,心神确實微動。是啊,這個時代,對女子的約束雖然沒有真正的中國古代那麽多,可約束也是有的。慕蘭音做許多事情都不方便,她雖然也想平平靜靜地過一世,但若只能被鎖在深宅裏生兒育女,那也太無趣了。
她想看大好河山,她想游歷天下,她想自己開店當老板娘,她想做很多事情……可是十年成長生涯告訴她,大部分人,都只能接受她的一點點叛逆,當她表現得太離譜時,大家都會責備她。而從始至終,只有姬司言從未說過她。
慕蘭音道,“司言哥哥,你是要我做你的妻子嗎?”
姬司言早知道慕蘭音臉皮厚,但她說得這麽坦然直接,仍讓他驚詫,臉不由微微紅了紅,有些發燙,點頭,“是。”
慕蘭音又道,“我不接受男子三妻四妾的,若你娶了我,便只能娶我一個,對我一個人好。你若再有別的女人,不疼我了,我一定離開你。”
姬司言笑,“你放心,我不會負你的。”
慕蘭音想了想,“明王爺他們不會逼着你迎娶別人嗎?若我和整個明王府的利益發生沖突,你真的不會不管我嗎?”
姬司言笑道,“不會有那一天的,即使有,我相信阿音也足以自保……你都說了若我對你不好,你就離開我,我怎會傷你的心?我姬司言說到做到,才不會讓你至于那樣的境界。”
慕蘭音蹙了蹙眉,“……你們王府,也是個麻煩的存在。”
姬司言不否認,只反問她,“所以你害怕嫁過來?”
慕蘭音沒有害怕不害怕,她只有願意和不願意的問題。若她願意,她可以和姬司言一起守護明王府。若這個價值她覺得不劃算,她也不會去這麽做……而現在,她對姬司言的遲疑,一方面是沒想通他怎麽就喜歡了她,另一方面,就是在衡量明王府值不值得她搭進去了。
這灘泥沼,陷進去就脫不了身,将博弈一輩子。一輩子那麽長,變數她可能一一考慮到?值得不值得,她沒有想好。
姬司言溫柔道,“阿音,我會永遠待你好,只這一條,也不能讓你放心麽?”
慕蘭音沒吭聲,仍在猶疑。
“你向來自負,也該軟弱一次,讓我來替你做一次決定,”姬司言慫恿她,“阿音,人生本就是一場賭博,賭天賭地,賭心賭命,賭一世深情相負……我邀你入局,讓時間來證明一切。”
慕蘭音怔怔看着他,目光發亮。說得多好啊,人生是場賭博,賭心賭命,賭深情相負。她前世做過那麽危險的事都不怕,難道還怕這一場人生的賭博嗎?他是她的司言哥哥,他說會待她很好,她為什麽不能去相信她呢?
寒夜中,少年只見小姑娘慢慢笑開,她本生的秀雅靈動,這一笑之下,面瑩如玉,目若流光,端的是美麗無雙。慕蘭音面頰暈紅,笑着将手放在他手中,呼出了一口熱氣,“好,我就讓司言哥哥幫我做一次主吧。我既然拿不定主意,就請司言哥哥幫我拿主意。左右你日後對我不好了,我不理你就是。”
“阿音!”饒是少年平常表現得多麽成熟穩重,在這一刻,也是心中火熱一片,拉着她柔纖的小手,禁不住就将她拉入懷抱,連聲問,“你真的答應我了?你願意嫁給我了?”
“嗯,”一旦問題解決了,慕蘭音就心情愉快許多,再見姬司言這樣雙眸粲然的樣子,知道是自己帶給他的歡喜,自己心中軟成一片,眉眼彎彎,軟軟道,“我答應啦,只是你答應我,等我及笄了才能娶我過門……還有還有,要和我一起照顧我爹娘,他們只有我一個女兒,我不能丢下他們的。”
“那是自然,慕叔叔和慕姨生了你這麽個寶貝疙瘩,我怎麽會不孝敬他們呢?”姬司言聲音微啞,輕輕摟抱着她,手都有些發僵。他以前也經常和慕蘭音近距離在一起,但從未有一刻,她的美麗,讓他這樣心動。
“阿音……”姬司言輕聲叫她。
慕蘭音眨着眼,笑盈盈看他,就見少年拂過她額上的劉海,俯身過來,在她額頭上輕輕一親。溫熱的氣息噴在她面上,連吓得她一聲驚呼。她雖然大膽,可也保守了這麽多年,頂多就是和他拉拉小手,他突然這麽一下……慕姑娘面紅如霞,卻只咬着唇,吃吃笑。
是了,她可能沒有像姬司言喜歡她那樣喜歡得深,但慕蘭音一直是拿姬司言當親人看待的。想着日後和他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感情總能培養起來的。和姬司言在一起是那樣自在,她也完全不用掩飾自己的性情,他又那麽了解她……慕蘭音恍恍想着,自己答應下來,确實挺好的。
她只笑着,任少年将她摟抱在懷裏。慕蘭音決定,好吧,這一次,我什麽都不想了,都交給姬司言吧。這個決定,他替我做就好了。
自慕蘭音答應姬司言這事後,兩人心中似有了某種默契,慕蘭音明眸流轉間看到他的身形,想着懷揣着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小秘密,就禁不住想笑,心中也甜絲絲的。但她并沒有太多時間和姬司言單獨相處,因為林姑娘也在。林姑娘是姑娘家,慕蘭音身為主人,得時時陪着她。于是,他們繼續三人行。好在林挽衣性情溫柔端莊,并不怎麽讓人讨厭。但一想到每次和姬司言在一起時,都要顧着林挽衣,慕蘭音心裏就好不開心。
感情都是需要培養的啊!她之前沒有那份心,也要現在把那份心給抓起來。可是當着林挽衣的面,慕蘭音又不能做得太過分,因這位姑娘,明顯是個心思通透人。
終有一日,天下小雨,又是三人約好出去玩耍的時刻,慕蘭音和姬司言坐在開放的亭子裏等人,林挽衣的貼身丫鬟過來說,她家姑娘偶然風寒,就不過來了。
慕蘭音看着外頭煙雨蒙蒙,扁嘴,“好不容易她不來了,又下雨,真沒意思。”
姬司言道,“下雨有什麽的?我收了一套蓑衣,正好這時候拿出來穿,咱們去江邊釣魚去。”
慕蘭音眼睛亮起,拍手叫好。姬司言起身,招來下人去取蓑衣。慕蘭音卻拉着他的手,笑嘻嘻道,“不勞煩別人,我為司言哥哥服務一次,親替你去取蓑衣,好不好?”
姬司言垂眼看她眉眼含笑的模樣,知道她心情不錯,便也不阻攔她,伸手勾勾她的鼻子,笑道,“好吧,你去吧。我要看看,堂堂慕家小姐,能不能找到我說的蓑衣在哪裏。”
“小瞧我哇?”慕蘭音往外走,沖他皺鼻子,“你的那些寶貝兒,藏的地方,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呀。”
她走下臺階,等在外面的丫鬟立即遞傘過來。慕蘭音接過傘,跟丫鬟們吩咐了兩句,就獨自撐着傘離去了。雨霧蒸騰,青衣小姑娘撐着傘,搖搖地走入雨簾中,似一幅完整的山水畫。姬司言眸中噙着笑,只盯着她的背影看。
這個小姑娘,他從小看她長大。總有一天,他要将她迎娶回家。這麽好的姑娘,便是日日看着,他也不會生厭。
再說慕蘭音,因不想招來下人,一路就躲閃着往姬司言的院子去。她素來常在其間行走,許多拐彎和遮擋處,閉着眼睛都能摸索到。因此,這一路走來,并未驚動下人。等入了院子深處,下人們已經少了很多。慕蘭音心中奇怪:姬司言的院子,向來是他們府上守衛最森嚴的地方,通常姬司言在的時候,會将侍衛撤遠;可他如今并不在院子裏,這些侍衛,怎麽也不在呢?
走到廊下,慕蘭音收了傘,聽得裏頭的一陣說話聲,恍惚是來自于明王爺和明王妃。她心中頓時明了,定是這二位有話要說,防止被人聽了去,才将侍衛們撤遠了。慕蘭音并不是那種喜歡聽人牆角的人,聽出是明王爺和明王妃的聲音,她蹑手蹑腳就要走到下一處屋子去,卻是恍惚聽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怎麽,心口突地就沉了一下。
慕蘭音想了片刻,瞧瞧四周無人,便貼到了牆角蹲下,細聽裏面在說什麽。
明王妃問,“你說實話,你是不是還想着讓慕蘭音入咱們明王府給你做兒媳?”
明王爺道,“當年曾和慕琅有約定,再說這麽多年,我也算看着小姑娘長大的,覺得她很不錯。”
明王妃聲音明顯偏急,“不行!我不要這樣的兒媳婦!司言和她從小長大,肯定偏向她,那小姑娘瞅着又是個太有主意的,到府上,還不得跟我鬧矛盾?這樣的兒媳婦,我可要不起。”
明王爺勸道,“你想多了,小姑娘性格活潑潇灑,從小是在慕琅膝下親自教養出來的,禮數什麽的都不差,她到府上,會幫你很多,絕不會跟你鬧脾氣。”
明王妃依然不高興,“好吧,不說這層原因,你可為司言想過?慕琅現在在青城,也只是個書院山長,他能為司言的以後提供任何助力嗎?你也知道皇帝時時刻刻注意着我們王府,像慕蘭音這樣的身份,對司言一點幫助都沒有,慕家在天京的風評又那樣……我看她要是和她祖母一家交好,甚至會連累我的司言。說什麽,我都不能接受這樣的兒媳婦。”
明王爺沉聲,“那你中意誰?”
明王妃聲音高亢了些,“林挽衣林姑娘啊,你不是也誇她溫柔可憐麽?她是輔國公的孫女,父母早逝,長在祖父的膝下,得輔國公疼寵無比。要性格有性格,要容貌有容貌,身世也是一等一的好。這樣的兒媳婦,我才是心中歡喜的。”
明王爺說道,“輔國公……你不覺得這身份有些高了嗎?”
明王妃笑道,“正是要高才是,皇帝要動我們家的時候,才會顧忌重重。要是慕蘭音那樣的身世,皇帝連猶豫的時間都省了。你還想什麽呢?我也常去輔國公走動,輔國公也有此意,我看林姑娘對司言,也是心有所屬的。這樣的天地良緣,你該贊同才是。”
明王爺沉吟半晌,問道,“你真不喜歡慕蘭音?”
明王妃默了片刻,只說道,“并不是不喜歡,只是相對于慕蘭音,林挽衣我瞅着更中意。我是不會害司言的,做什麽,還不都是為了他好麽?總是你非要慕蘭音進門的話,我心裏有根刺,恐怕和她相處不大愉快。我們明王府,最忌諱這種內裏矛盾了,不是嗎?”
明王爺只一徑沉默,似拿不定主意。
明王妃又道,“不瞞你說,我這些年從未來過青城,這次一定要來,一說是為了感激慕家多年來對司言的照顧,二就是看看慕家的意思。好在我已經跟慕夫人通過氣了,慕夫人話裏話外我聽得很清楚,她說慕姑娘和咱們司言只是兄妹情分,慕家也絕沒有讓慕姑娘入主明王府的意思。”
明王爺聽了,只萬分氣惱,“你真是!婦人之心!這些事不跟我商量,就先去跟慕家說了?你這樣的意思,誰還會讓女兒嫁我們家來?你莫不是将明王府看得太高高在上了吧?真以為天下誰都要高攀?……”
屋外頭,慕蘭音怔怔靠在牆上,已經聽不進去明王爺的怒罵了。她耳邊,反反複複回蕩着方才明王妃那些話。她不是傻子,她知道,話已至此,她是不可能嫁給姬司言了。
司言哥哥……
慕蘭音手遮在眼上,心中無奈委屈和酸楚:你說為我做主,可你為什麽不問問你父母的意思呢?你這樣,讓我該怎麽辦?
她心中難過萬分,比什麽時候都難過。再沒有什麽心情去尋什麽蓑衣了,她只想回屋子去,只想找人大哭一場。她提着傘走入雨中,也不撐着,任由雨水落了一身。
泥沼濺上她的雪白湘雲,弄濕了她的新叢頭鞋,她只如木偶般走着,時不時擡手臂擦去臉上水光,擦去模糊的視線。這茫茫天地啊,她要怎麽辦呢?
“爹……娘……”酸澀難過的小姑娘,此時只想到爹娘的懷抱裏,抱着他們哭一場。如果明王妃不喜歡她,她是不是就不能嫁司言哥哥了?還是司言哥哥很厲害,會幫她解決一切問題呢?她突然就沒有那麽多勇氣了。
慕蘭音轉個方向,向爹娘的院子去。這些事,她或許該聽聽爹娘的意見。他們養大她,在慕蘭音心頭亂糟糟的時候,一定會幫她選出最好的方案的。
慕蘭音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倒黴還是幸運,她之前在姬司言的院子裏偷聽了明王爺夫妻的對話,現在到了爹娘的院子裏,伸手制止正要通報的玉蘭姐姐,矮身進了門簾後。她本意是想直接撲到爹娘懷裏哭訴的,卻讓她聽到了爹娘也在談論此事。
陸汀蘭道,“……昨天明王妃的意思就是這個,幸好我一直不太贊同阿音嫁到他們家去,不然就沖着明王妃這種态度,也得委屈了阿音。”她看慕琅不說話,就推他一下,“我可不許你說這件事還讓阿音做主!這件事絕對不能讓阿音做主。她年紀小,懂得什麽?我才是知道婆媳不和的難過,萬不會讓我的女兒也經歷此事。”
“那倒也談不上,”慕琅聲音溫潤,絲毫不着急,“以阿音的聰明,想讓人喜歡她,也不難。明王妃如此,頂多是因為林姑娘自小是她看着長大的,她覺得放心很多。”
陸汀蘭見他這态度,就心急了,“你是還想着阿音嫁到他們家去?”
“你放心,我只是就事論事,沒有那個意思的,”慕琅柔聲安慰妻子,悵然半天,道,“我其實,也不願阿音嫁去明王府的。明王府地位太複雜,縱是阿音能應付,我們做父母的,也不希望她走這條路。再說……明王府和青城相離這樣遠,我和你是不會回去的,若阿音真嫁去天京,日日和慕家相對,再承受明王府種種,我們又思念她無比而不得見……這樣,又有什麽好處呢?”
陸汀蘭道,“對,正是這樣。”
慕琅又道,“況且我身體這樣不好,恐怕也支撐不了兩年,只希望在我活着時,能常看到阿音,能得知阿音快樂。若是她真到了明王府那樣的地方,我即使咽氣,也是心有擔憂的。”
“你快別這樣說了……”陸汀蘭緊緊握住他的手,紅着眼圈要責怪他又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卻突聽到外頭玉蘭的聲音,“咦,姑娘,你怎麽就這麽走了?”
慕琅和陸汀蘭心中一沉,有不好預感。陸汀蘭連忙喊玉蘭進來,問是怎麽回事。玉蘭說道,“剛才大姑娘來了,淋了一身的雨,濕漉漉的,我要通報,她搖手說不用,就進來了。剛才我過來給大姑娘拿換洗的衣裳,見大姑娘失魂落魄地走了,我叫着她兩聲,她都沒聽見。”
慕琅和陸汀蘭一時沉默,不用想了,慕蘭音剛才一定是聽到他們的對話了。陸汀蘭喃喃,“她怎麽不進來呢?”玉蘭說阿音是淋着雨過來的,阿音到底是怎麽了?
慕琅吩咐玉蘭,“讓人去阿音的院子裏看看,見到阿音,見她沒事了,再回來。對了,再熬一晚參湯送過去,那小丫頭估計是任着性子在雨裏玩,剛才聽我和夫人聊天,不好意思給跑了。”他這解釋,只算是安慰陸汀蘭,希望女兒沒事。
陸汀蘭抿唇,只讓下人們去看看,阿音也別給她鬧出什麽來,這小姑娘的性格,畢竟太跳脫了點兒。
姬司言在亭子裏,久等不到慕蘭音回來,想着她定是又跑去了哪裏玩,心中搖頭,不禁笑。阿音這脾氣,還真是自來不改。不過沒關系,他也很喜歡她這樣真實不做作的脾氣。正這樣想着,聽到後面腳步聲,他含笑回身,正要嗔怪慕蘭音,卻見一個水人走了進來,面容全是水,平時靈動的雙眸也失神無比,愣愣地看着他。
姬司言快步走上去,脫下外袍将她摟在懷中,連聲問,“阿音,你怎麽了?”
她擡頭看他,那種目光很平靜,卻像快要哭了似的,讓姬司言的心一下子就揪起來了。
他擦去她面上的水,柔聲安慰她,“你是不是沒有找到蓑衣?沒關系,讓下人們去找。我陪你回屋去換身衣服……”
“不用了,”慕蘭音開口,聲音沙啞無比,她冷冷道,“我永不會為你找蓑衣了。”
姬司言手一頓,面色突變,定定地看着她。
慕蘭音往後退,退出他的懷抱,輕聲道,“司言哥哥,抱歉,我突然有了主意,突然不想聽你替我做決定了。我不想跟你好了,也不想嫁給你了。”
“阿音……你說什麽瘋話?”姬司言厲聲喝止她,聲音緊繃,帶着一絲顫音,“是出了什麽事?你跟我說,我幫你……”
“什麽事都沒有,”明明只是個十歲小姑娘,她的眼神、語氣,都冰涼無比,透着一股死氣,“我爹身體不好,我要留在我爹身邊。你們王府事情太麻煩,我很膽小,我不想承擔。我不喜歡被束縛,我要自由自在的,不離開青城。天京,那是你們的地方,它不屬于我。”
“阿音!閉嘴!”姬司言怒道,他目光如同冰霜,一層層寒氣從腳下升起,片刻時間,就将他全身凍住。他不相信這樣的話,是慕蘭音說出來的。他知道自己王府事情麻煩,他知道讓慕蘭音同意很難……可是她都答應了!她明明都已經答應了!
“一定發生了什麽……”姬司言目中陰沉,要再追問。可碰上慕蘭音那涼透的目光,他又什麽都說不下去。
慕蘭音低下頭,聽着外頭雨點敲落湖心的聲音,緩緩道,“對不起,司言哥哥,我不夠喜歡你,也不夠勇敢。你回天京吧,日後,我們再不見面了。”說完,她轉身,快步出了涼亭。
“慕蘭音,你給我站住!”背後是姬司言的喝聲,他追上來一步,但被慕蘭音脫手躲開,她身體靈活無比,他都沒想到會被她躲開。
慕蘭音看他一眼,笑容古怪,“你看,我有許多事情瞞着你,你都不知道我身手其實很好……算了吧,我們不合适。”
她快步走入了雨簾,四周都是雨水嘩啦啦的聲音,她聽到丫鬟們追在後面喊她撐傘,聽到天地間的雨水都在唱着一出交響樂,可是她再沒有聽到少年的聲音。
她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忍也忍不住。
慕蘭音一步步走在雨水中,一遍遍揉着眼角,小聲哭泣着。爹娘是為了她好,明王妃也是為了姬司言好……大人們都是對的,他們并不是很合适。若是大家都不祝福的情誼,強行保留,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知道,司言哥哥強大無比。若他肯争取,她還是有辦法嫁入明王府的。只是那很沒意思……真的很沒意思。
那麽,收手吧,趁大家還沒有陷入太深的時候,就抽身吧。
大雨中,慕蘭音一邊哭着,一邊就想起多年前,表姐陸靜對自己的評價,“那被你喜歡的人、或者喜歡你的人,真是可憐。”
一針見血,讓她傷心難過。
她的心太狠,傷人至深時,自己也會反噬。但即使這樣,在出手的那一刻,她仍然不會猶豫。多年前,陸靜就對她做了這樣的評價。
而現在,慕蘭音覺得好是難受,她從未這樣難受過。
她方覺得,或許,她也是喜歡姬司言的,她也是對他帶有期待的,她也是……但那些也是,都沒有意義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她親手斬斷。
終歸到底,還是因為她對他喜歡得不夠深,不夠義無反顧。
這是命運,慕蘭音只覺得自己和姬司言有緣無分,她卻誰也不怪。大家都是為他們好,都是對的。
當晚,慕蘭音回去院子時,遇上母親跟前的玉蘭,已經端着參湯等了她好久。幸好慕蘭音淋着雨回來,周身濕漉漉的,誰也沒看出來她剛剛哭過。慕蘭音只說自己心情不好,就将所有人擋在了外頭,任誰敲門也不理。
外頭勸說的聲音此起彼伏,後來見她實在不妥協,聲音才淡了下去,人也離開了。
慕蘭音換下濕透的衣裳,抱着膝蓋坐在床頭,聽着外面的雨聲,模模糊糊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時,眼腫成核桃,她自是以此為借口,不肯出去。又過了幾日,丫鬟們偶爾試着跟她提世子殿下和林姑娘來看她,慕蘭音也推脫自己不舒服,誰也不肯見。
等她心情平複得差不多、覺得自己能出去的時候,大家告訴她,明王一家要啓程,回天京了。
慕蘭音怔然,“什麽時候?”
青萍在一邊拾掇她的衣物,想了想道,“就是今天吧。”
“什麽?!”慕蘭音驚叫,“為什麽沒人告訴我?”
青萍和雪錦都被她的反應唬了一跳,但想起姑娘平時和世子關系很好,也都可以了解。見姑娘穿着中衣就要下床,連忙勸她,“是老爺和夫人說姑娘生了病,就不要出去吹風了。再說,明王一家現在早走了,姑娘就算出去,也已經來不及了。”
慕蘭音怔坐在床上,爹娘說不要告訴她的?她慢慢垂頭,想到爹娘大約是知道她的問題了。她抿着唇,只模糊想,原來,這麽快就走了。
“司言……世子殿下可有問過我?”
“沒有。倒是明王爺說,讓姑娘好好養身體,等來年有時間,他要世子殿下邀請姑娘去天京做客呢。”
慕蘭音扭頭,輕聲,不知道說給誰聽,“我才不去。”
緩了緩,她又說一遍,“我才不去。”
一切都這麽結束了,在她沒有絲毫準備的時候。即使撒潑打滾,世上也沒有後悔藥可吃。慕蘭音也告訴自己,她不後悔。本就沒有緣分,她不強求。
慕蘭音開始迅速長大,她的變化,整個慕家都看在眼裏。以前那個調皮搗蛋的小姑娘不見了,現在的姑娘愈發沉默下去,變得端莊而穩重;以前總喜歡往外面跑的小姑娘也不見了,姑娘安靜下來,日日躲在房裏背書,或者去給父母請安,她對外面的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慕琅和陸汀蘭一開始有些擔心她,但見慕蘭音除了性格變得沉靜,并沒有其餘變化,才慢慢放下了心。
如今的慕蘭音,真正成了讓陸汀蘭最喜歡的大家閨秀,可每天,看着女兒走過來給他們夫妻請安,陸汀蘭總止不住傷感。她原先那個靈動調皮的小女兒,已經死了嗎?
慕琅勸她,“沒事,阿音自己既然決定了,我們只看着就好。”才慢慢讓陸汀蘭止了傷心,接受他們的女兒真得變成大家閨秀的事實。
秋天的時候,慕蘭音收到明王府的一封信,除了問候他們一家,還随信寄來請帖:姬司言将和輔國公孫女林挽衣定親,若是他們有時間,可去天京觀禮。
慕蘭音倚着窗,看外頭的飛花和黃葉,笑了笑,讓人将信收起,“父母在,不遠行,我沒時間的。”
這一年的秋天,真是在人悄無聲息的時候來了啊。慕蘭音恍惚想到曾經看過的一句詞:門雖設,常掩秋來春去過。
時光,真是快啊。
所有人都長大了,包括她。
——第一卷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