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變化
等到三月的時候,陳譽定了去天京的日子。同時,陳氏夫妻經過商定,決定和兒子一起回京。因年老父親由二弟多年照顧,他們夫妻二人覺得愧對老人,趁此機會,還是回天京比較好。
陳家飯桌上,陳大人感嘆道,“陳譽啊,這次咱們回去,應該不會再回青城了。你若有什麽事,就辦好吧。”
陳譽擡眼看父親,心中大石起起伏伏,他張了張口,清潤眉眼垂下,淡淡應了一聲“嗯”。
陳夫人知道兒子的心意,為他夾菜,嘆口氣。她大約能看出來兒子喜歡那個慕家小姑娘,可她試着跟陸汀蘭提了幾次,陸汀蘭都是顧左右而言他。陳夫人有些不高興,才逼得陸汀蘭說了實話,說阿音的事,慕琅想讓阿音自己做主。陳夫人初聽時十分驚訝,婚姻之事,媒妁之言,慕琅竟想慕蘭音做主?但想到慕琅的身子骨……陳夫人心中也知道了原因。
陳夫人和陸汀蘭的交涉,一直沒有瞞過陳譽。那些中間糾葛,陳譽都是知道的。陳夫人冷眼看着,陳譽并沒有因此遠了慕蘭音,她也不多問了。她兒子這麽性子軟,猶猶豫豫的,有沒有緣分,還是讓他自己做主吧。
陳譽專去了慕家,一反常态,沒有去找慕蘭音,而是去了慕琅書房。慕琅對這個少年的到來,很是驚訝,無事不登三寶殿啊,連忙請他座。陳譽低着頭紅着臉,把他對慕蘭音的一派心意明說,看慕琅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急道,“……慕叔叔,我肯定會對阿音很好的。”
慕琅溫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急。”他早就看出來陳譽對他的女兒有些上心,可他那個女兒卻……慕琅遲疑,“你沒有跟阿音表示過吧?”
陳譽眼中有絲無奈,低聲,“阿音太小……她現在估計還不理解我的想法。”就算普通姑娘,天天和一個少年聊天說笑,都應該有些意思吧?但慕蘭音是真正的“思無邪”,她對誰都好,完全沒有別的想法。面對慕蘭音那樣澄澈幹淨的眼眸,陳譽覺得自己的那點兒心思,簡直就是罪惡一樣,怎麽都沒法說出口。
慕琅看着他,“那麽你跟我說是什麽意思呢?我想你母親肯定跟你說過,我并不願意替阿音做主。”
陳譽道,“我知道……只是我馬上要回京了,恐怕沒時間等阿音的心意了,”他遞出一封信,臉紅如滴血,“這是我們陳家給阿音的聘婚書,若是阿音同意,就寫信告訴我便好……若是她不同意,我也沒什麽遺憾了。”
慕琅看看那封書信,“你不是說阿音還看不懂你的意思嗎?”
“……她總會懂得。”少年眉間閃過柔意。
慕琅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時心中也很是複雜,“你打算等阿音長大?”
“是,我想等阿音到她及笄的時候,”陳譽充滿期盼地看向慕琅,“慕叔叔,在那之前,請給我一個機會,我會等着阿音的。無論她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只消一封信,我就明白的。”
慕琅看着這個清和如玉的少年,他從來淡雅幽靜,是個翩翩君子玉,為了慕蘭音,竟然急成了這個樣子。慕琅笑,阿音還真是魔力大啊。慕琅站起,笑着收了信,“好,我向你保證,會把這封信給阿音的。”
陳譽一口氣才松下,拱手笑,“多謝慕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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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琅笑一笑,沒說話。這不用謝他,他頂多是個傳信人罷了。慕蘭音那個小丫頭的心思,慕琅完全沒把握。思無邪,這才是最難的。慕琅撫摸下巴,他是不是把女兒教養的太随和了些?該不該讓她知道一些男女之事呢?別每個男子對她好,她就把人當朋友呀,別人會誤會的。
于是當晚,慕蘭音驚訝地迎來了父親,“爹?你怎麽來啦?”連忙吩咐丫鬟們去給慕琅泡茶,把暖爐塞到父親手中,抱怨道,“天還冷着呢,你就到處亂走,也不怕再生病了。”
“我沒事,來看看你讀書。”慕琅笑,走到她書桌前,将她平時看的書目掃了掃,一陣了然:果然,阿音看的書太雜了。
“爹要考我功課?”慕蘭音好奇,她的功課,慕琅說是要管,但因為精力一直不好,也沒怎麽管過。她這麽多年都這樣過來了,慕琅怎麽突發奇想要看她都讀些什麽書啊?
慕琅感慨看女兒,“阿音都長大了……你表姐這麽大的時候,都定親了。”
慕蘭音眨眼,更加好奇了,“您要為我定親?”
“……”慕琅眼皮抽搐一下,小丫頭毫不臉紅,這個臉皮厚度喂!他柔聲,“不,爹爹只是送你幾本書讀而已。”他讓外頭小厮提着書冊進來,一本本擺在書桌上。
慕蘭音瞪大眼,好奇翻一本:詩詞。再翻一本:畫中詩。再再翻一本:古文……她一連看了好幾本,茫然,“爹想讓我重新學習吟詩作對?我現在的水平,很不用這些了啊。”
慕琅耐心道,“這些書上有些內容,是需要你認真參悟的。”
慕蘭音皺眉,把書翻得嘩嘩嘩:參悟什麽?她沒看出來這些書有什麽啊。
慕琅臉紅,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好意思跟女兒說那些。這時候有些後悔,還不如讓陸汀蘭跟女兒談談呢。見女兒清澈的目光落在書上,慕琅舉拳咳嗽一聲,站起來往外走,“總之你慢慢看吧,爹相信阿音這麽聰明,一定會看出些東西的。”
慕蘭音一頭霧水地送慕琅離去,回到書桌前坐下,又翻了一遍那些事,就把它們無聊地丢在了一旁。她現在哪有心情研究這些詩歌詞話啊,姬司言給她的問題,她還沒想出來答案呢。
慕蘭音都頭疼好久了,心裏頭只越來越亂,完全沒有主意。一時覺得和姬司言在一起也很好,他那麽了解自己,又和自己那麽熟;一時又覺得不好,明王府那攤事特別的麻煩。慕蘭音并不是怕麻煩,只是她還沒給自己找到理由去趟那渾水。做個永遠的哥哥一點問題都沒有,可j□j人……那是要有勇氣的。
青萍和雪錦端來小廚房裏新熬的雪梨燕窩粥,勸她,“姑娘又在做學問了?這些天每天都睡得很晚,薛娘子要姑娘補補身子呢。”
慕蘭音無奈地看她們一眼:她現在面對的問題,比做學問難了很多好不好?
幸好總有些事情一個接一個,沒有讓慕蘭音沉溺于煩心事重把自己給想得抑郁。但新來的事情,其實也沒那麽美好。“珠翠軒”的公子陳諾給她送來了一副新打造的毛筆、墨池和硯臺,都是用名貴的他山玉做的,有價無市。陳諾道,“這是我從蒙狄國回來辛苦淘來的玩意兒,想到我認識的人,只有你是個小才女,就送給你吧。”
慕蘭音瞪他:難怪她五歲時能那麽輕易得到那個玉镯,陳公子對文墨之事不上心到了極點。他山玉做的名貴物件,他也能說送就送?可是……不對啊。
慕蘭音眼珠在眼眶中飛斜,陳諾是不擅文墨,也不喜此事,但他是個成功的商人,再有價無市的東西,到他這個奸商手中,也能賣出滿意的價錢。這個奸商卻不拿這套用具去勾引天下文人,反而白送給她?
慕蘭音眯眼,“你是不是有什麽目的?”
“慕姑娘,你真是太多心了,”陳諾笑得妖冶,一捧折扇在手,也硬要給他給搖得風姿魅惑,“只是我們合作好幾年,我對和慕姑娘的長期合作很期待。為了我們的生意能更好,偶爾讓慕姑娘高興一下,難道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其實你不用這樣你知道麽,”慕蘭音平靜指出他話裏的漏洞,“我根本從來不查賬,即使你在賬簿上作假我也是不知道的。每年都是你給我多少銀子,我就用多少。所以你根本不用這樣讨好我……你每年在賬簿上稍微做點手腳,就可以把我蒙蔽過去了,真的。”
陳諾笑容一僵,側頭咬牙:他真是讨厭這種不愛錢的人啊,有錢賺都永遠這麽不積極!
陳諾道,“反正我并無其餘的意思,這套器具是送給慕姑娘的玩意兒,希望慕姑娘不要再推脫了。我們合作幾年,送慕姑娘一套器具,根本不是什麽問題。”
慕蘭音低頭,确實是這樣的,陳諾雖然愛財,但送人禮物這方面,卻沒有什麽毛病。只是……她依然不相信陳諾,她依然覺得他別有所求。
這套器具太過名貴,對于陳諾這種愛財的人,一定是割肉一樣痛苦。
那麽,陳諾也是有名的奸商了,不可能在言語上給她鑽空子的機會讓她得出真相,幸好當事人有兩個,慕蘭音可以從自己身上分析原因——她有什麽值得陳諾惦記的?
等陳諾走後,慕蘭音一直想着這個問題。她好像除了跟他合作的生意,再沒有其他方面和陳諾有關系了。陳諾自然是一直希望她可以擴張生意,可是已經幾年過去了,慕蘭音從來沒有送過口,陳諾應該早知道她是不會為金錢讓自己忙碌的。那陳諾拿這副器具收買她,就實在說不通了。
難道他還真的是出于朋友之意?
不、不對……她的思考方向一定錯了,她得換個想法。
慕蘭音手提着溫涼的他山玉狼毫,在宣紙上輕輕劃過,随便勾勒着,小腦袋則仰起,閉眼思考。這些年,從她認識陳諾起,陳諾送她的禮就不多,但大都很貴重,且和文墨有關……這套器具,也是和文墨有關。乍一看,陳諾像是在投其所好。但是其中有個問題,慕蘭音本人喜好讀書,但了解她的人,一定知道她并不是那種會在文墨上下功夫的人,陳諾這個投其所好,也根本沒有投對方向。
若是第一次時,陳諾沒有找對方向……那這都多少回了,陳諾依然堅持不懈地送禮只送他認為對的東西。
慕蘭音睜眼,她覺得自己找對問題關鍵了!
因為自己本身對文墨并沒有大部分才女那樣有興趣,所以陳諾送的大部分禮物,她雖然也很喜歡,但也沒有喜歡到非他不可的地步。這些禮物,本着不能糟蹋的原則,慕蘭音大都轉送給陳譽了。
慕蘭音眉頭跳跳,盯着這套筆墨:若是她沒有想到這樣,陳諾送來這副器具後,她打算怎麽處理呢?
慕蘭音籲口氣:她會覺得自己用是浪費了這番心意,她會把東西轉送給真正喜歡的人,她會送給陳譽。
好吧,現在結論得出來了,陳諾每一次送她禮物,實際上都是送給陳譽的。不太貴重的東西,他一式兩份,她一份,陳譽一份;貴重的東西,慕蘭音轉手就會給陳譽。總之,陳譽肯定會得到這些禮物。
“陳諾想給陳譽送禮,卻通過我來?”慕蘭音臉色古怪,“為什麽?他們是什麽關系?啊……是了,同一個陳姓,該不會有什麽貓膩吧?”
慕蘭音道,“青萍,磨硯,我要寫字!”她不想了,有疑惑,直接殺去問陳諾好了。她将自己的推論和猜測都寫在信上,并問他,天京陳家和陳諾,到底是何關系?
第二天,陳諾就黑着臉來慕家了,站在慕蘭音面前,看着那個小丫頭調皮的笑容。慕蘭音攤手,對他眨眼,“誰讓你遮遮掩掩的啊,說吧,我保證不跟別人講。”
陳諾遲疑一下,只道,“我是天京陳家的庶子,說起來,陳譽該是我弟弟。後來因為家族争鬥,我被送到了江南陳家。天京那裏并沒有虧待我,我現在該有的地位,一樣不缺,我只是對陳譽比較好奇一些而已。”
“江南陳氏和天京陳氏有關聯?!”這是慕蘭音第一次聽到的說法,之前,從未有人把這兩家聯系起來。
陳諾只淡淡道,“你不會以為天京陳氏清貴世家百年不倒,會一點手段都沒有吧?只可惜……陳家現在确實衰敗了。”慕蘭音的眼眸盯着他,那樣亮,讓他的淡定都裝不下去了,“好吧我承認,我之所以不怨恨天京那邊,就是因為他們家已經衰敗了,留在那樣的家裏,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只是可憐陳譽……陳家的聲望都落到他一個人頭上了。所以,有時候當我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想補償一下陳譽。”
慕蘭音抽抽嘴角:人家陳譽根本沒覺得自己可憐,你補償什麽勁兒啊。
陳諾很快又恢複了他那副奸商樣,“誰讓我什麽都不多,就是錢多呢?”
“……”慕蘭音翻白眼,雖然細節部分,陳諾沒有跟她講,但這些,就夠了。她只笑問他,“那錢多的不得了的陳公子,你打算花多少價錢從我嘴裏把這個消息買下來呢?你一定不希望我把你的存在告訴陳夫人和陳譽他們吧?”
“我就知道你這個丫頭不可靠!”陳諾心痛,可他也無法,誰讓昨天,慕蘭音就猜出來了呢。他自然可以不跟她說,但慕蘭音要真想查的話,并非查不到,就看她有沒有這個心了。至于撒謊……這其實也不必,不算什麽人生大事,知道就知道了,陳諾只是不想給天京那邊帶來困擾。
雖然他們抛棄了他,但他們也給了他更适合他的人生。陳諾也看着陳譽這些年過來,他深覺得,幸虧自己早被送走了。陳譽這種天天被家族名聲壓迫的生活,完全不适合自己。
于是,陳諾和慕蘭音讨價還價,最後在他們兩人合夥的生意中,給慕蘭音又加了一分分成,目前他們達成了五五分賬,讓陳諾痛苦不已,自是後話。
慕蘭音果然把那套筆具送給了陳譽,将那個模棱兩可的消息,一輩子留在了心底。
月底的時候,陳家搬離青城,慕蘭音代替父母,去送他們。站在碼頭上,她跟陳譽說着話兒,“你到了京城後,好好讀書,争取考中,不過也不要太有壓力,我相信你會很出色的。”
陳譽笑着看她,她小大人一樣說這些話,以前覺得好玩,現在則覺得傷感。此次一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面了。想到這裏,陳譽欲言又止,但面對慕蘭音幹淨無垢的眼眸,他又說不出別的,只好道,“阿音,你若有機會,到天京來玩兒吧。我也會常給你寫信的……你莫忘了我。”說完那話,他雪白的面上,就緋紅一片了。
慕蘭音笑着道,“我肯定不會忘了你的,你也莫忘了我呀。”
陳夫人走過來,提醒他們船要開了,聽見他們兩人的話,禁不住笑,“阿音這麽舍不得陳譽,幹脆跟你爹娘打聲招呼,跟回我家去啊。”
慕蘭音一愣,“去陳家?”
陳夫人見她懵懂無知的樣子,就逗着她笑,“是啊,你住到我們陳家來,保證天天見到陳譽。等你什麽時候想家了,再送你回來呗。”
陳譽嗔道,“娘,你在說什麽啊,阿音怎能長時間住到我們家來?”
慕蘭音本來一無所知,不太聽得懂陳夫人在開什麽玩笑,可陳譽那個窘迫的反應,一下子就給了她提醒。慕蘭音是機敏至極的人,她這段時間,又一直因為一件事苦惱……所以一看到陳譽那個微紅的臉,還是看着自己時那種古怪的眼神,慕蘭音心裏一聲j□j:不要啊。
大家不是朋友嗎?至于一時間全都變了?
還是只有她一直停留在原地,所有人都一下子長大了?
這種複雜的心情,讓慕蘭音陪着陳夫人幹笑了兩聲,看着陳譽的目光就十分詭異。陳譽被她看得莫名,“阿音,你怎麽了?”
慕蘭音嘿嘿笑兩聲,目光閃爍,表示自己沒事。陳譽仍一臉擔憂地看着她,正要再追問時,這邊的好氣氛被打斷了。因為碼頭上,來了重要人物。華縣令率領青城衆小官,來給韶陽公主送行了。韶陽公主自太子殿下他們走後,就從慕家搬了出去,自己在青城好好逛了圈。
江水畔,這位公主殿下走來,風采依舊,驕傲依舊,眉目間的那股豔麗和慵懶都一如初見。華縣令也早看出來這位公主殿下脾氣怪得很,只率着衆人送行,卻再不在公主跟前賠笑,惹人家生厭了。
韶陽公主直直走向他們這邊,目光淩厲地掃過慕蘭音,“你來幹什麽?”
慕蘭音無語,她的目的很明顯不是嗎?
慕蘭音向公主欠身行禮後,才回答她的話,“民女來給陳公子送行。”
韶陽不喜道,“不用你送行,”轉向陳譽時,臉上卻帶了笑,“陳公子,正好咱們都要回天京,不如搭個風吧?”
陳譽很是驚訝,先是和一家子一起給公主行了禮,才疑惑,“公主也要回天京?我記得前段時間,不是傳說公主還要往南去嗎?”
韶陽公主敷衍道,“怎麽可能?陳公子估計挺岔了,我早就想念父皇了,早決定回天京。怎麽,陳公子不歡迎我嗎?”身後的華大人等人則聽得淚流滿面:公主殿下你明明是前天才突然改的路線好不好?哪來的“早決定”啊?但公主殿下就這樣說了,他們誰敢說不是呢?
在這段時間,因為韶陽公主經常去往書院,和陳譽見面也不是一兩次了。這位公主殿下,對陳譽來說,也算是老熟人了。在天京的時候,陳譽并不是沒有見過公主。韶陽公主在其中,絕對是很出色的了。她有公主的貴氣和傲氣,但并不會特別讓人讨厭。
但是,他爹娘還在這裏,哪裏輪的着他來做主?
陳譽看向自己父母,韶陽皺眉,看向他們:怎麽,你們不同意?
陳大人趕緊道,“公主殿下願和我們陳家結伴而行,是我們的福氣,哪裏有什麽不願意的?”陳大人喜不自勝,兒子竟然和公主殿下相識?原先怎麽都能聽陳譽說過啊?韶陽公主和別的那些公主可不一樣,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公主,若是陳家得她一句話,那起複也是有希望的。
慕蘭音看好像沒自己的事了,就一直沒插話。她站在岸邊,看他們上船離去,招手相別,一種悵然感湧上心頭。人生的許多機遇,相逢和離別,都是毫無原因毫無預兆的。本以為多年陪伴的人,會轉身就找不到了。而那些,都要在那人離開時,你才能知道。
慕蘭音想着,她可能再也見不到陳譽了,就心中傷感。
“姑娘,咱們回吧?”身後的丫鬟道。
慕蘭音點頭,轉身離開。只願陳譽前途如意,不要有什麽意外。那樣即使他們再也見不了面,她也會為他高興。而至于陳譽那沒有說出口的心事……慕蘭音希望他能夠忘記。
若說她對姬司言的要求在猶疑,她對陳譽的定位,卻從頭到尾就沒錯過。朋友,就是朋友,不會更多了。或許在別人看來,慕蘭音和陳譽的性格互補,是良配,但慕蘭音自己卻不這麽覺得。作為朋友,他們是相好的。可是更近的關系……陳譽并不了解她。
他知道她的一些小性子,知道她的一些小毛病……但慕蘭音想,那些終究也只是知道,對陳譽從小受到的教育而講,慕蘭音的行為,并不契合他的标準。他值得一位真正的大家閨秀相濡以沫、紅袖添香,而慕蘭音這個僞閨秀,還是不要去禍害別人了。
接下來,慕蘭音恢複了自己以往的習慣,開始背書。再沒有一個少年陪她一起研究各種書目,商讨各種學問了。慕蘭音讓自己慢慢習慣這種生活。
六月的時候,聽說華掬蘭哭喪着臉從天京回來。
陸靜幸災樂禍說,“肯定是別人不承認她是天女,我就說了,她那樣的人,怎麽會是天女呢?”
慕蘭音只笑:天京從皇帝開始的那些貴人,怎麽會像年輕的太子那麽好騙呢?任誰說自己是天女,就是天女了?且這個時候,皇帝是根本不希望天女出現的,他還想在皇位上多坐幾年呢。華掬蘭觸了皇帝的逆鱗,只是被趕回來,已經是那位愛面子的皇帝仁慈了。
那年冬天,是慕蘭音過得最無趣的一個冬日了。
表姐已經出嫁,她不能叫陸靜陪自己玩了;陳譽除了偶爾一封信,再沒有任何消息;而姬司言,因為明王回京,他跟随父親提前回京過年了。
慕蘭音真正成了獨自一人,真正覺得所有人都離自己而去。
她有時候站在屋廊下,都忍不住想到陪伴自己長大的那些少年少女們,他們都在尋找自己的新生活,而她呢?生于青城,困于青城,也将老于青城嗎?穿越初時,她想這一生就過得平平淡淡的。可真的平淡了,她又有些懷疑自己。
慕蘭音對人生有些迷茫,有些不知道自己要什麽了。
她已經到了十歲了,古時在她這個年齡,已經可以說親了。慕琅夫婦不提此事,并不是說她可以裝作不知道。慕蘭音這時候,已經明白慕琅送她那些書的意思了。連她的父親,都在委婉提醒她,她該長大了。
慕蘭音垂目:可是就這樣嗎?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子,嫁人生子,就是她現在需要做的事嗎?
慕蘭音的低迷情緒,持續了整整一個冬天。不僅是因為她自己的心事,還因為慕琅今年的病,更重了。慕琅的身體一直不好,但他是有能下床、去書院的時候的。以往一個月,他通常也只病十來天,剩下的時間,都只是比普通人身體弱一點。可是今年,入了冬後,慕琅就一直沒下過床。他們家的中藥味,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重。
好多次夜深人靜,慕蘭音都看到娘背着爹偷偷在哭。
慕蘭音沉默,為了讓娘安心照顧父親,她開始幫着陸汀蘭料理家中事務。這個冬天,慕家的人,沒有一個臉上帶笑的。就是春節時,外頭萬家燈火,他們家,也只是冷冷淡淡的,沒有人有心情去過什麽年。
慕蘭音每天都心驚膽戰,冬天對病人來說,是最大的折磨。古今中外,多少人都是熬了春夏熬了秋,卻熬不過一個冬。慕蘭音希望父親好起來,希望那些可怕的事情都不要發生。
她每天都早早去探望父親,常旁聽大夫們讨論給慕琅如何用藥,也常和薛娘子在一起研究給慕琅的吃食。慕琅能吃進一小口飯菜而不吐出來,都是慕蘭音和薛娘子花大力氣研究出來的。多年相伴,薛娘子簡直把慕蘭音當自己的閨女一樣疼愛,對她這麽小就擔着一家子的責任,很是憐惜疼愛。
慕琅的病情,一直持續到入春,才稍微好轉了些,讓慕家緊繃了一整個冬天的心,松暢了許多。
自入了春,慕琅的身體開始一天天好轉,陸汀蘭陪着他,臉上也有了笑影。而慕蘭音,也終于放下心來,又熬過一年了。她坐在父親床邊,看父親蠟黃的臉,心中只一陣陣發苦:對慕琅來說,生命真是一場煎熬,一年熬一年,什麽時候堅持不住了,就是他撒手人寰的時候。
慕蘭音趴在床上,抱着父親:雖然我覺得你若是走了,可能會輕松些。但你一定不會放心的,你走了,我沒關系,可我娘怎麽辦呢?所以爹,你一定要好起來。
在慕家上下的小心中,在三月出頭的時候,慕琅可算是熬過這一場病,可以繼續去書院教書了。為此,陸汀蘭還和他争吵過一番,責怪他不愛惜身體,就不應該出門什麽的。但慕琅堅持,陸汀蘭也無法。
等父親的身體穩定了,無數次跟大夫确定下一次病發前,都不會有什麽意外了,慕蘭音才算是輕松下來。這大半年來,她也是極累的。照顧病人并不輕松,那種消沉壓抑的感情,會彼此感染,讓你也覺得生命無望,不如歸去。
慕蘭音摸摸臉,笑:當然,她才不會那樣想呢,穿越給了她一次新生命,她可不能浪費了。
等到四月的時候,明王府一家前來青城,慕蘭音才恍然想起:她都好久沒見到姬司言了。
這一次姬司言回青城,并不是獨自一人的。明王爺和明王妃陪着他一起來,甚至帶了林挽衣來。據說,林挽衣在京中呆得煩悶,輔國公聽說明王府一家要南下,就托他們帶女兒下江南。明王爺無話,明王妃自是一口答應。
慕家上下一起接待了這群大人物,慕蘭音在飯桌上只沉默扒拉着飯菜。一晚上,明王爺和父親的對話,她大概知道他們所來為何了。明王爺決定帶姬司言離開青城,他和明王妃前來,是感謝慕家多年對姬司言的教養。
慕琅笑道,“王爺真是太客氣了,我這副殘敗的身體,照顧自己都有問題,哪有多餘的精力照顧世子殿下?是世子殿下自己學得好,和我無關。”
明王爺道,“你能收留他十年、沒讓他發生一點意外,我們全家都感謝你。”
明王爺和明王妃一起站起,舉杯敬酒。慕琅夫妻也只能相陪,連說不敢。一晚上,大家都說着山高水又長、再見面還是朋友這樣的場面話。而慕蘭音也不閑着,林挽衣初來乍到,她得陪着這個姑娘說話。
多年不見,林挽衣出落得更加美麗,性情又溫柔無比,和慕蘭音也聊得算不錯。兩個小姑娘性格雖然不太合拍,但都不是那種會給對方尴尬的人,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挑着能聊下去的話題,氣氛也不會很僵硬。
而姬司言只是跟着自己父親,該說話時說話,該吃飯時吃飯,該敬酒時敬酒,他神色淡然無比,壓根沒有向慕蘭音看過去一眼。
慕蘭音還以為他忘了她呢,一直到回去的時候,在院門口遇到姬司言。她奇怪,“你在這裏幹什麽?”
姬司言遞給她一個檀木錦盒,她打開,黑絨布上,燦然無比的明珠發着耀眼的光。這麽大的珠子,慕蘭音都是第一次見到,不禁“哇”了一聲,她好奇心切,對這種第一次看到的好物都會很開心。見到慕蘭音誠實的反應,姬司言才笑了笑,随意道,“給你的禮物。”
慕蘭音偏頭,調皮道,“你以前都沒送過我這麽讨人喜歡的禮,怎麽今年就送啦?”
姬司言說道,“因為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慕蘭音怔然,歡喜的心情一時就頓住了,垂着頭,慢慢合上了錦盒。她最近,真的很讨厭這種感覺。離別太多,連堅定如她,都有些難以承受了。
姬司言看她這樣反應,輕聲,“你還沒有想好,是麽?”
慕蘭音不吭聲,只垂着頭。
姬司言嘆口氣,拉起她的手,在她好奇擡眼的時候,他已經抱起她,躍上牆頭,唬得慕蘭音驚叫一聲,抱緊他脖頸。他抱着她在黑夜中奔行,涼風吹在他們的臉上。慕蘭音心頭的燥熱,一點點沉了下去,變得平靜。
她露出笑,心情輕松了許多:是呀,有什麽可擔心的,她有沒有想好,他都會是她的司言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這卷就結束了,進入少女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