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底事
岑折葉見崔拂雪搖晃着酒盅似有心事,便問道:“武林至尊是人人夢寐以求的位子。不說別的,就是在我在外說上一句某與少令主有些交情,誰人不賣我一個面子?”
崔拂雪聞言似笑非笑地瞥向他:“真的?”
“當然是真的,誰敢不給你面子呢”
崔拂雪碰了碰他的酒盅叮當作響:“我是問,你真的和別人這麽說?”
“對啊!”岑折葉灌了一口酒道,“難道崔少令嫌我窮酸看不上我?”
崔拂雪摩挲着下巴裝作在審視他的模樣道:“不敢,我們岑少俠美名傳天下。”
岑折葉被他瞧得羞臊,忍不住低下頭嘟囔:“你又是要拿那個勞什子第一美人取笑我。”
早先初相識,有次岑折葉逢難,被修煉入魔神經錯亂的明月宮宮主派人捉拿,預備帶回去采補。岑折葉信奉不打女人的江湖奧義,一路上連躲帶閃,從雲夢澤逃到荊州,坐船順流而下,即将橫渡長江時風向忽轉。眼看即将自投羅網,他料形勢不對,眼見江岸上泊着一艘雕梁畫棟的數層大船,甲板上坐着一個白衣人正在垂竿,定睛一看正是崔少令。他急忙搖槳近岸邊,棄船躍出淩空禦波飛上大船船頭,在諸護衛齊齊拔刀的時候高喊道:“我乃昆侖岑折葉,你們少主認得!”
明月宮的人認得崔拂雪的徽幟,不敢再近,遠遠觊觎着。
崔拂雪像是未聽到這喧鬧的動靜,猶自支頤垂釣,雙目微合仿佛都睡着了。
“少令主,冒昧打攪啦!”岑折葉幾下彈開護衛們的刀劍,見他仿佛在休憩,便放緩了腳步輕聲喚道,“少令主…可否留我在船上?”
崔拂雪睜開眼睛,應了一聲“嗯”,便又繼續專注江面上動靜。
岑折葉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有識趣的下人給他端來了軟幾,坐到了崔拂雪不遠處看他垂釣,并對着幹看不敢上前的追兵做鬼臉。
江上清風拂面,午後斜照弄晴,岑折葉又擺脫了這些煩人的邪門仙子,便十分快意地問崔拂雪:“少令主怎麽在此處?”
崔拂雪反問道:“你又如何跳到我船上?”
岑折葉幹笑了幾聲:“權宜之計權宜之計,少令主莫要見怪。”若非有明月宮的人步步緊逼,他又不想去和老妖婆困覺,也不至于病急亂投醫,好在崔拂雪還算仗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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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拂雪問道:“以你的武功,奈何不了她們?”
岑折葉正色道:“那些姑娘被老妖婆所驅,也是無奈。”
崔拂雪微微擡起眼簾,緩緩道:“那汪盛的屬下呢?”
岑折葉語滞,半天吐了一句“男人不能打女人”,崔拂雪笑了笑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遠處的船略駛近了些,有女子的聲音漸遠而近,內力倒是不俗,喊話的內容無非是驚擾崔少令了,明月宮與岑折葉之間的事自己處理便好,不敢勞煩您大人。
岑折葉怒道:“我和你們有什麽事!”
崔拂雪伸手示意了下,忽然大船上冒出幾個機括,一時飛箭齊發,明月宮的人嬌呼着戰了半天。
岑折葉失聲道:“有兩個人中箭了!”
崔拂雪遠眺了下:“死不了。”
岑折葉從軟幾上躍起來,為難道:“少令主…”
崔拂雪擡眼看了下他,啓唇道:“我也沒有打女人。”
岑折葉被他噎住,崔拂雪覺得有趣,補充道:“船上還有火炮。”
岑折葉僵笑道:“倒也不必。”
崔拂雪冷笑一聲:“不必嗎?莫水仙殘害了不少男子,這些手下亦是她的幫兇。”
“男人中有惡人,女人中也有。”崔拂雪示意停手,接着說道,“你既要懲惡揚善,還挑人殺?”
岑折葉想了想道:“倒也不是,莫妖婆是首犯,我先了結了她再說。至于這些人,其情可憫的另說,罪有應得的當誅。”
崔拂雪颔首:“有勞了。”
岑折葉下意識應了聲“好”,轉念一想不對啊,回過頭道,“肅清武林不該首要是少令主之責嗎?我等不過順手錦上添花。”
“他們作惡與我何幹?弱肉強食罷了。”崔拂雪收了收釣竿,繼續靠在憑幾上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岑折葉微微一愣,随即勉強道:“那倒要多謝今日少令主相幫了。”
崔拂雪目不斜視:“是她們吵嚷,驚到了我的魚兒。”
江面上複歸平靜,水面無波。岑折葉後悔方才棄船的時候把槳扔了,如今也回不去,只能呆在崔拂雪的船上。
崔拂雪釣上了一條小魚心情不錯,終于賞臉側過頭看了看岑折葉,竟還莞爾一笑:“莫水仙這回胃口大了,平日不過抓些武功低微的莽夫,這次竟盯上了武林第一美人。”他還略微咬重了“第一美人”四字。
“還算名副其實吧。你比秦丫頭好上一些。”崔拂雪一副渾然忘記自己被稱為“武林第三美人”這樁事的模樣,姿态上将自己摘得一幹二淨。
崔拂雪聽岑折葉說自己又要取笑他,忍不住問道:“在你心裏我就愛時常取笑你刻薄你嗎?”
岑折葉實事求是:“一開始是這樣的。後來我們越發熟稔相交甚好,我才發現我們崔少令是個好人。”
“是個好人。”崔拂雪輕笑了一聲,“我不是,你才是。”
岑折葉和他碰了碰酒盅:“都是都是。”
崔拂雪飲罷擱下酒盅,望着岸上白牆黛瓦燈火高懸的人家道:“此處曾為王謝宅,如今已是百姓家,多少繁華風流雲散。”
岑折葉吟道:“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王權富貴功名利祿到頭來都化塵土。你我二人雖稱得上是少年俊才有那麽幾分本事,可百年後誰又記得誰呢?”他仰躺下來枕臂望天,“難怪我師父想成仙。”
這截事崔拂雪此前聽岑折葉說過,心裏一驚。武聖久居昆侖,一心向道。他收養岑折葉也是因為岑折葉無父無母親緣俱無,可少些塵世紛擾安心學藝。可是師徒倆相處十餘年畢竟還是有情誼在。武聖便指岑折葉下山去好好悟一悟紅塵之上諸多人情和道理。若有眷戀那便安心留下,若已了悟那便回到昆侖一同證道。
岑折葉被秦惟接到餘姚,一路經歷了不少,秦惟便放開讓他闖蕩江湖。岑折葉游歷四方,如雛鳥離巢見什麽都新鮮。他被兇惡的人欺過,被虛僞的人騙過;同樣也被良善的人幫助過,被誠摯的人感動過。他體味人世酸甜苦辣,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別開生面。當他和崔拂雪說起自己下山的目的是還打趣崔拂雪,說崔拂雪這人倒比他更适合做昆侖之人。崔拂雪聽了這話只問他,你會回昆侖與你師父一道修道嗎?岑折葉難得地面色凝重,半晌搖搖頭說現在還不好說。
崔拂雪癡癡地望着仰躺着怡然自得的岑折葉想,他是仙山來客,不拘于人世。他忍不住再次問道:“你會回昆侖與你師父一起修仙嗎?”
聽了這話岑折葉勾勾腳尖一晃一晃輕快地說道:“我偷偷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別人。我師父他是早年被人傷了情,這才避世不出。他不愛世人,因為裏面他愛過的那個已經死了。”岑折葉忽然想起來,立起半身來對崔拂雪道,“你知道嗎?我頭一回在晴雨崖見你,你持劍的模樣和我師父太像了!叫我忍不住有些畏懼,嘿嘿!開玩笑開玩笑。”
崔拂雪感覺自己額前跳了跳,沉聲道:“我哪裏像你師父了?”
岑折葉露出戲谑的眼神笑道:“我師父內功大成,雖說六十多的人了,和你看着也不差幾歲,我不是說你老的意思。”
崔拂雪冷哼一聲:“那你說我什麽?”
岑折葉忖度了片刻斟酌道:“就是那種睥睨天下衆生皆不在你眼中的感覺。簡而言之就是,蠻傲慢的。”
崔拂雪回想了下當時的情形,有點心虛,便默默認下了。
岑折葉見素來傲氣淩厲的崔少令服軟,更歡快了,曲起一腿手支在膝蓋上傾身向前,打趣道:“不過也很正常嘛!我師父是武學宗師,也混了個仙人的名號。我們崔少令呢,出身又好本領又高長相亦佳,還特別特別地有錢,你自然驕傲一些!”說着還對崔拂雪眨了眨眼睛。
崔拂雪心裏灼熱面上發燙,急急地起身離岑折葉遠一些,這時船身忽然猛地一震,岑折葉不設防撲入崔拂雪懷裏。
崔拂雪擡頭察看,見一艘錦繡绮羅圍合的畫舫從船尾駛出。畫舫的甲板上立着一個闊衣廣袖周身琳琅的男子并一衆侍從,他見了岑折葉和崔拂雪的姿态挑眉笑道:“原來不是情妹妹是情哥哥呀!”正是方才調笑岑折葉的那個人。
岑折葉從崔拂雪懷裏彈出,站起來指道:“此處河道寬闊,你們為什麽還撞上來?”
那人借琉璃燈火望清了岑折葉的面容,面露驚豔之色,斂了斂衣袖目光玩味地在岑折葉和崔拂雪身上來回,柔聲道:“小郎君,要不要和你的那位‘朋友’一道去我府上做客呀?在下金陵卓王孫。”自報家門後他臉上一副自矜的模樣,崔拂雪了然,原來是金陵豪富卓家的人。但崔拂雪并不作聲,目光落在前方岑折葉的背上,想聽他怎麽說。
果然岑折葉疑道:“卓王孫?這個名字怎麽聽着有點耳熟?”
這麽一說卓王孫更得意了,摩挲着扳指只等美人反應過來。
“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卓文君的爹!”岑折葉興高采烈地轉過身向崔拂雪求證。
崔拂雪看他眸光熠熠,走上前自然地扶上他的肩道:“正是。”
卓王孫笑意垮了,氣道:“你連金陵四大世家卓家也不知道?”
岑折葉一臉無辜:“現在知道了。”
卓王孫憤憤道:“我告訴你,金陵中人皆敬我為卓半城。”
岑折葉聞言偷偷對崔拂雪耳語了一句,崔拂雪微微揚眉點了點頭。于是岑折葉便朗聲道:“巧了,我身邊這位朋友,人送外號吳城之主。”
卓王孫一凜,再瞧崔拂雪通身氣度,只怪自己方才美色當前迷了心智,素來識人之能都不管用了,竟沒發覺坐在這條破船上的人實則不凡。他眼神在兩個相映生輝的美人之間打轉,心有不甘。
崔拂雪看出他的盤算,心中厭惡,直接從袖中擊出一物擦着卓王孫的鬓邊釘到了廊柱上:“若想保命,立時離開!”
卓王孫吓得魂飛魄散,他的侍衛們不忿抽刀喝罵,崔拂雪揮袖勁射,暗器穿過各人裹頭的巾子打出一個洞來。崔拂雪冷聲道:“下一回我就往下了。”
卓王孫見狀大手揮道:“快走快走!”
岑折葉目送着那艘畫舫竭盡全力地駛開,沉痛道:“你是不是又扔金子了?”
崔拂雪搖搖頭:“不是。”
岑折葉撫撫胸口:“還好還好。”
崔拂雪莞爾:“是珍珠。”
岑折葉一聽急了:“為什麽?你這是打他們還是打賞他們!”
崔拂雪悠然地坐下,拎起酒盅喝了一口道:“如你所說,我特別特別有錢。”
沖着“情哥哥”三字,他不介意留卓王孫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