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泛舟
蓋因崔拂雪空降到他生命裏的時候姿态高遠了一些,岑折葉一時間是敬而遠之。
晴雨崖一別,他提溜着汪盛去交給前來接應的趙祁手下。到了約定的湖州城外曉月亭,趙祁的手下在,崔拂雪也在。
岑折葉到底是聽說過這位少令主的,更兼崔拂雪與他師叔秦惟一家有親,在他寄住餘姚秦家的時候聽秦桑桑說過一些崔拂雪的事。但秦桑桑對這位遠房表哥的看法是“我們不熟”,言語間多有保留。待見到真人,再想起秦桑桑身上的嬌驕二氣,不用多猜便知二人定是不和。
武林盟掌令之人尚是崔逢,岑折葉也不覺得自己近來有什麽不軌之處要惹來武林盟糾風,再者他壓根沒把自己當中原武林的人,所以對崔拂雪的出現一臉莫名。
崔拂雪掠過他,直接對前來的官兵頭領說道:“趙祁何在?”
衆人聽他直呼上官之名皆怒而拔刀,崔拂雪見狀蹙眉道:“他人呢?”
那位頭領識得他,擺手示意手下收回兵刃,恭敬道:“回崔公子,錢塘潰堤,大人在督辦修繕。”
崔拂雪冷哼一聲:“好一個大仁大義為國為民的趙大人!你去回報,叫他親來提犯!”說着他身邊一位随從遞上一個匣子,崔拂雪便道,“此匣你呈與你們趙大人。”
那頭領唯唯諾諾,帶着匣子和人走了。
岑折葉十分不解,對崔拂雪說道:“老賊身上臭臭的,我可不想和他多呆。敢問崔少令,你為何将他們吓走了?”
崔拂雪端詳着他的神色,随後緩緩道:“趙祁沒和你說過汪盛盜走了弗朗士的火槍?”
岑折葉搖搖頭,崔拂雪拂袖道:“若非我在,你身上至少得炸出一個血窟窿。”
岑折葉連連稱是,崔拂雪攔住他:“不是要你謝我。我要說的是汪盛遭貶,朝中無人想讓他活着到瓊州掃驿站,趙祁更是。他父親被汪盛片剮而死,殺父之仇不同戴天。但此人虛僞,心中欲念太盛。汪盛黨羽甚多,雖拔除七八,但仍有人蟄伏在廟堂之上。他這才想到你這位嫉惡如仇的俠士……”說到俠士二字,岑折葉明顯能感覺到崔拂雪的譏诮意味。
“最可惡的是,他明明得報弗朗士火槍遭竊,卻對你隐瞞。他心裏盼的最好是你與汪盛同歸于盡。”崔拂雪嗤了一聲,“負心多是讀書人,這些文官腹中曲折回繞,想的都是自己的官聲仕途,你可不要被人當槍使。江湖事江湖了,死生不論。但若涉官場,憑你這魯直性情,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更何況,你根本躲不了這遠洋渡來的火槍。”
崔拂雪乜了他一眼:“你再與那閹賊多相處幾日罷。”說着便在扈從簇擁下踱步離開了。
岑折葉望着他行動間翻起的廣袖,回想他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話,心道這人性子雖傲,心地倒不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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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汪盛的事了,岑折葉也與趙祁很有默契地歸為陌路,同崔拂雪的來往倒多了起來。
主要是他出入哪裏,十有八九能碰上這位少令主。時間長了岑折葉忍不住找了個機會,咬咬牙在金陵秦淮上包了條最小的歌船,把崔拂雪請了上去。
至于為什麽要這麽做,是他從前聽潘莘說過,男人議事不能幹巴巴地談,得要點調劑,要麽女人要麽酒,要麽女人和酒。岑折葉想依崔拂雪的出身,女人和酒單一樣都顯得寒碜,需雙管齊下。
夜裏崔拂雪受邀前來。一衆歌船在秦淮蕩波,樂聲絲絲縷縷地萦繞在碎金粼粼的河面上。
這條載着岑崔二人和兩位歌女并一位船夫的小船不斷給往來穿梭的大船讓道。岑折葉剛想說話,“砰”,船頭一震;剛想說話,“砰”,船尾一震;再想說話,“砰”,和身旁坐着的歌女撞到一起。
随這條船謀生的兩位女兒家相貌平平,曲子彈得相當湊合,嗓子也是勉為其難。岑折葉為表敬意,樂呵呵地就着姑娘的素手喝了兩杯酒,把人家惹得滿面羞紅眸中含情。這一撞她更是嘤咛一聲直接倒在了岑折葉懷裏。可還沒來得及躲在這位俏郎君的懷裏撒撒嬌,她就被一只大手格出了岑折葉的懷抱,擡頭一瞧是另一位美貌郎君。
崔拂雪提聲道:“停船靠岸。”
船夫還愣着,岑折葉便問道:“你怎麽啦?可是暈船?不會吧?”且不說崔拂雪是江南人士,以往二人共渡一船也沒見他有任何不适啊。
崔拂雪聞言搖搖頭:“讓船夫先靠岸吧。”
等船泊到岸邊,崔拂雪掏出兩顆圓潤的南珠分發給兩位歌女:“你們自去玩吧。”
兩位歌女含情脈脈不舍得離開,崔拂雪不等船夫落錨,提起二女飛到了岸上,把怔愣的二人徑直安到了地上,随即飛身淩波立到了船頭。
船夫被吓呆了,忙不選道: “我自己下船,自己下船。”
崔拂雪點點頭,船夫顫巍巍地把船停穩當,然後三步并兩步跨到了岸邊,頭都不回把木樁上的牽繩甩了出去。
正在這時面前飛來一物,直直地紮在木樁上,他聽得那位氣質冷清的公子說道:“與你主家說,這船我買了。”
船夫揉揉眼睛,上前奮力撥出那物,金燦燦的,一咬有些軟,便喜上眉梢連連拜謝。
趴在船舷內側張望的岑折葉暗暗羨慕:有錢真好。
等崔拂雪回身他才想起來,忙道:“船夫都沒了,這船怎麽辦?”
崔拂雪笑笑,朝他招手道:“出來。“
岑折葉弓着腰跨出略顯逼仄的船艙,頓時清風撲面而來,他心中一喜:“還是外頭暢快!”
崔拂雪立在船頭搖動船橹,橹聲欸乃歌亦欸乃。幾料的小船排開層層漣漪,在來往熙攘的秦淮河中悠悠蕩蕩。
岑折葉取出船上的“阮鹹”橫抱在懷中,屈腿盤坐起手彈撥,聲如珠玉落盤般圓潤醇厚。
崔拂雪側過身子與他兩兩相望,聽他啓唇唱道:“白日落西山,還去來;日從東方出,團團 雞子黃。”這是宋人沈攸之作的《西烏夜飛》,是思歸之歌。
崔拂雪先是微笑傾聽,待歌聲飄遠他停住手,側過身對岑折葉道:“你想回昆侖山中嗎?”岑折葉毫無所察,猶在抱着阮鹹奏樂,合目沉醉自得其樂。
崔拂雪便靜靜地凝視着他微微歪頭嘴角上揚的悠然模樣。
這人真是叫人怎麽也看不厭。
崔拂雪放下船橹坐到他身邊,岑折葉睜開眼笑道:“拂雪,你會不會唱歌?
崔拂雪搖頭,岑折葉點點頭:“好吧,既然你對我請的歌者不滿意,那只能我自己來了! ”他想了想道:“我只會那幾首,如今是七月,那我就唱一曲《七月歌》吧!”
他說着又撥起弦,側着頭同崔拂雪相視一笑唱道:“織女游河邊,牽牛顧自嘆。一會複周年。折楊柳,攬結長命草,同心不相負。”
他歌聲清越,在一衆女兒家的軟糯嗓音中格外突出,唱完便聽到有其他船的人起哄道:“小郎君,來我們船上,賞銀加倍!
岑折葉放下阮鹹躍起揚聲道:“對不住了兄臺!我非樂人,今天只是起興唱給友人聽湊個趣罷了!”
那條船上的人聽了回說:“什麽友人?怕是情妹妹吧!”
情妹妹崔拂雪猛地站起身來,飛也似的搖橹遠離了這些無聊的人。
漂蕩了許久,岑折葉盡了興,終于能說正事了,便與崔拂雪并坐在船頭,一人一盅對飲。
崔拂雪也很好奇他想說什麽,便聽他躊躇了半天說道:“我自小長在山野,都沒有見過幾個人,人情世故不大通,有時還需要你來提點幾句。你若想招我進武林盟做個小頭目,怕是不能的。”
崔拂雪一驚,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麽?” 岑折葉吸了一口氣道: “我們相識也一年多了,你若有心考察,我看還是作罷吧。我做不來的。”
崔拂雪理了理,心裏咯噔一下,雙眸定在岑折葉的面上,思付了半天說道:“其實我想找你做的,不是小頭目。”
“令主? ”岑折葉接道,“不會吧? “
崔拂雪垂下眼眸:“我并不想承爺爺衣缽做什麽令主,對主持江湖大局亦無興趣。所以我一直在尋覓才智武功人品心性俱是上乘的後起之秀,待交與爺爺悉心栽培後必堪當此任。”
岑折葉睜大了雙目,随即狠狠地拍了拍崔拂雪的肩膀熱烈道:“果然是我投契的兄弟!這般潇灑!這武林之主說不當就不當!”但他轉念一想又不對,“我也不當!”
崔拂雪微微點頭,低低道:“我曉得。 ”
岑折葉是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一般的人物,怎麽願意又怎麽能被他束縛在他自己都想擺脫的桎梏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