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緣起
朱園得名于園內數畝紅楓林,秋來是滿園的赤紅烈烈。如今春日裏便是各處綠柳紅花景致繁盛。岑折葉憑着記憶在偌大的園子裏摸索去崔拂雪映雪院的路。一路上認識的不認識的俱是人,他不禁咋舌崔拂雪是不是把整個江湖的人都請來了這裏。
要去映雪院需穿過暗布陣法的楓林,這是崔拂雪為得清淨設的,除了近身的仆役便只有岑折葉知道破陣之法。岑折葉投石落在生門,循着記憶裏的步法疾步穿過了楓林,便聽見一陣箜篌之聲。
遠處廊架上紫藤花開如煙,花下有人着赤錦喜服,正垂眸撥奏神态沉靜。
崔拂雪自然識得岑折葉的腳步聲,微微一笑擡起眼簾露出笑意:“你來啦?”
岑折葉頓住,上下打量他的裝扮,心下一沉,但還是擠出笑意道:“來了,還好不曾晚來。”
崔拂雪站起身來,見岑折葉一身素服紗冠便蹙眉道:“你怎麽沒有換衣服?”
岑折葉一怔:“拂雪,這裏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崔拂雪伸出袖子道:“我們的事須得莊重,我特命人告蘇州的繡房,十多個手藝頂好的繡娘趕工的。這花紋雖初見精細,但到底匆忙了些,這合歡花蕊就不甚分明。”
岑折葉拎起他的袖管順着他玉管一般的手指掠過袖幅上這些吉祥和美的紋樣,含含糊糊點頭道:“好像是,不過也很好了。但是,你為什麽要穿這身?”
崔拂雪被他問得面上微紅,但還是強裝作鎮定道:“明明是你要與我結契,倒來問我這個?”
岑折葉倒吸一口氣,放緩了聲調道:“我是昆侖山中人,你是江南人士,咱們說的這個結契,就是一般的結義。”
崔拂雪寒星一般的眸子瞬時亮了:“可我聽金臂夜叉說,他們閩人說起契友便是契兄入弟家如婿。你比我長了一歲,便是想做我契兄。我崔家富可敵國,資你生計百世有餘,你放心來便是。”
岑折葉無奈道:“我也不需你資我生計。拂雪,你還記得我們當日約定結義的情形嗎?”
兩個月前他二人奔襲千裏埋伏數日終于把為禍淮南一帶的大盜江賜捉拿歸案,岑折葉揪着江賜領了懸賞,去沽了一壇子好酒打了幾個好菜回來。崔拂雪喜清淨,包下了當地最好的客棧,整個客棧圍着他倆轉。崔拂雪又嫌生人讨厭,驅人回家,和岑折葉二人手忙腳亂地在廚房燒飯做菜。岑折葉率先被這煙熏火燎逼退,卻不成想崔拂雪屢敗屢戰,燒掉了半個廚房做出了三菜一湯,黑炭一樣的炒青菜、黑炭一樣的炒雞丁、黑炭一樣的炒椒絲和刷鍋水一樣的蛋花湯。
岑折葉知其練武刻苦意志極堅,沒想到連這竈間事崔拂雪也如此執着,真是心性遠超常人。兩個人相對而坐,默默地盯着四道菜許久,誰也不先動筷,十分謙讓。
廳裏的燭火嗞得躍了一下驚醒了岑折葉,他奮力撇開糊作一團的黑菜,從中夾出一縷幸存的綠色,小心翼翼地探到舌尖,囫囵卷入口中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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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拂雪垂眸不語,半晌幽幽道:“我都看出你覺得難吃了。”
岑折葉心道,這菜難吃還需我覺得嗎?
但畢竟是崔少令的一片心意,這世上有多少人吃過他親手做的菜呢?岑折葉暗嘆了一聲又夾向了黑雞丁,手腕被崔拂雪一把握住。
“別吃,都不像樣子了。”崔拂雪冷冷道。
岑折葉放下筷子,安慰他道:“所謂君子遠庖廚,你不會也是自然的。像我更不行,早早地做了逃兵。無妨,我出去買了菜回來便是。”
說完他補充問道:“外頭的菜你是不是都吃不慣?”
崔拂雪不假思索:“那自然……”話音剛落他反應過來,沉聲道,“行走江湖,無妨。”
岑折葉笑開來:“正是,江湖兒女快意恩仇不拘小節……”他笑到一半目光掠過崔拂雪潔如雪的衣衽與其上繁密的花紋,輕咳了一聲道,“待我們蹲到了江賜那厮,此行圓滿,又可得些懸賞,到時我去春風樓沽酒,再打幾個招牌菜回來,我們一道去樓上高臺賞月對飲。”
終于盼到這日,岑折葉将菜裝了盤,拎着食盒上了高臺,崔拂雪已尋覓了一只小巧的博山爐點上了熏香擱在小桌旁。
兩人對坐,杯中有月影,眼前有知己,岑折葉十分快意,舉杯先幹為敬。
崔拂雪酒量乏乏,但見岑折葉高興,便也連斟三杯。
兩人興起,開始文鬥武功。他二人都是武學奇才,昆侖虛深藏武典、吳城崔氏武林世家,兩個人熟通天下武學,你來我去鬥得不亦樂乎。酒酣耳熱,岑折葉折了梅瓶中一枝梅,慨然道:“折葉折梅,以梅當劍。結玉劍法名為二十四式,實有二十六式。剩下兩式非為對敵,實為表情。我舞與你看。”
第一式“一點靈犀”,梅枝蘊分水斷流之力挽出炫目劍花,落梅飛入衣袖,在岑折葉行止間又紛紛而下,只餘滿袖花香。
他舞完這一式坐下撫了撫額頭道:“多日查訪不曾好眠,這酒有些勁道,我竟好像醉了。”
說完這話他擡起頭來星眸閃爍道:“這招名一點靈犀,喻兩心相通,是使給情人看的……”他說着又要起身去舞第二式,卻見對面崔拂雪神情呆怔,素來如覆霜雪的玉面上露出這樣的神情叫人莞爾。岑折葉便欺身上前招招手:“拂雪,你在想什麽呢?”
崔拂雪回過神來,凝視着他緩緩道:“你很、你舞得很好看……我挺喜歡的。”說完這話崔拂雪面上漸染薄紅,岑折葉點點頭:“我看你是不是醉了?”
崔拂雪搖搖頭:“我很清醒呢。”說着他笑了笑低語道,“你要當我醉了也可以。”
岑折葉聽他仿佛是在醉話,便上前攬住他道:“我們也喝了半宿了,回去休息吧。”
崔拂雪有些不解,思忖了片刻道:“阿岑,我……”他說不來情話,又覺得是自己反應太冷淡叫岑折葉傷心了才倉促了結這場酒,于是他順着岑折葉攬上來的臂彎僵直着身體慢慢倚過去。岑折葉見狀飛快地托住他後頸道:“完了,你真喝醉了,立都立不住,我送你回房去!”
崔拂雪徹底僵住,眼神意味不明地專注望着岑折葉。
他容貌昳麗,但平素極少有現在這樣不設防的微醺之色,岑折葉心想我這拂雪老弟外冷心熱,實則是個極好相處的人。想到這兒他放柔聲音道:“無妨無妨,我呀給你去煮個醒酒湯,上回你也喝過了,是不是酸酸甜甜滋味不錯?”
崔拂雪聽了暗想我不喜歡吃酸,他垂眸應了聲:“還行。”
岑折葉笑道:“那我先扶你回去罷。”
崔拂雪順勢站起身來,遲疑道:“你要同我回房?”
岑折葉進而問道:“你還想去哪兒?”
崔拂雪撇開他的手道:“這樣不妥。”待放下手他又想了想道,“現在還太早了。”
岑折葉看看東方浮出魚白疑道:“也不算太早啊。”他歪着頭笑道,“怎麽,你又想同我比試了?”
說着岑折葉抱臂道:“拂雪啊,你我三年的交情了,彼此武功路數了然于胸。含光劍法相傳十三代,冠絕武林無人能敵,你家業已守護盟主令逾一甲子。你的武學造詣毋庸置疑,我岑折葉不過天地一蜉蝣,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人物,贏我輸我皆無謂。況我們知交已久,無須在此計較個高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學一道貴在切磋精進。一路上你我相互間各有指點受益頗豐,這不就夠了?”
崔拂雪聞言點點頭:“确實。”
岑折葉話至興處忽然道:“我是孤兒,你又是獨子,我們都沒有兄弟姐妹,不妨就結為異姓兄弟,有難同當!”
崔拂雪落了臉色:“結為兄弟?”
岑折葉見他意興闌珊,覺得自己有些唐突了,正想說作罷,崔拂雪又問道:“為什麽不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岑折葉朗聲笑道:“你這麽有福氣的人,不必我再渡你一些。倒是若有一日拂雪有難,折葉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怎麽樣,心動嗎?要不要與我結義?”
崔拂雪點頭:“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的福氣渡給你,你若有難,須來找我。”
聽了這話岑折葉一躍上前擁住他:“好,我們一言為定!”
崔拂雪被他擁在懷裏,似乎能聞見他袖籠中白梅馨香。岑折葉這般允諾,比什麽甜言蜜語膩人情話都好聽。他知道岑折葉這人疏闊爽朗,怕是也說不出海誓山盟的話來,借一招劍舞一番剖白心意便知其真心。崔拂雪心想,若非我聰慧通達,誰能悟到你這些心思?想到這兒他回抱過去,柔聲道:“要怎麽結義呢?”
岑折葉松開懷抱,上指天下指地道:“天地為證啊,我們叩拜四方就行。”
崔拂雪蹙眉道:“怎可如此草率?”他打量四周,唯一有些情致的就是那尊香爐,再有就是一堆殘羹冷酒,太不符合他崔拂雪的身份,更不配他和岑折葉這麽般配的情意。想罷他說道:“此事不可輕忽,待我回去好好籌備了再辦。”
岑折葉睜大了眼睛,随即轉念一想,崔拂雪行事做派堪比王侯,凡事嚴謹也是應當。于是他颔首道:“那就辛苦你了!我也去準備準備!我們此地一別……”他盤算了下怪老頭的難纏勁,問他讨個酒不折騰自己一個月怕是下不來,便道,“兩個月後……”
“朱園見。”崔拂雪算了算日子,三月十六是黃道吉日,覺得真是天時地利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