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沈湛與陸正則的這段緣分,還得追溯到五年前。
五年前的沈湛才十九,初到上海一年,就已豔驚四座,成了滬上頂紅的名伶。他工旦角,能戲頗多,真正出名的卻是新排的《桃花扇》。此曲講的是秦淮豔姬李香君與侯方域的愛情故事,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正符合了時下國人的心境,因此一炮而紅。
彼時的沈湛藝名不叫香君,着實是他演的李香君太出名,加之扮相出衆,色藝雙絕,人在臺上蓮步輕移,臺下的觀衆就覺一陣香風撲面而來,便有了“香君”的雅稱。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沈湛真正的藝名,他就将錯就錯,将藝名改成了“香君”。
作為戲子,戲臺上的扮相尤為重要,私底下的素顏好不好看,就是錦上添花了。沈湛上完妝的模樣活色生香,下了戲清隽無俦,無論是男人女人都能讨好,以至于大大小小的堂會、舞會,都以邀請到他出席為談資。沈湛未尋靠山,能不得罪的盡量不得罪。
那日他應邀參加滬上名媛趙三小姐舉辦的舞會,作為她的男伴。趙三小姐是滬上百貨公司趙家的三小姐,皓齒朱唇,氣質出衆,換上一身紅色的窄身旗袍,活脫脫一朵帶刺的玫瑰。
舞會上,主動邀請沈湛跳舞的太太、小姐,比起邀請趙三小姐的男士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于有男士來邀請沈湛跳舞。趙三小姐得閑的時候,就挽住沈湛的胳膊,笑盈盈地同那些邀請沈湛跳舞的太太、小姐們玩笑:“你們勿要跟我搶香君,今朝他是我的。”
趙三小姐被邀去跳舞的時候,沈湛就如實地講這支舞他不會跳。沈湛的交誼舞才剛學,跳的并不好。他太忙了,除了唱戲,他還需要學好多東西。前些日子才剛學會打馬吊,緊接着就是交誼舞,等學完了交誼舞,後面還跟着騎馬,英語。
想當名角,不是光唱戲就行了,琴棋書畫你得懂,時興的娛樂方式你得會,必要的應酬得你得參加,跟交際花似的。沈湛不喜歡這樣的應酬,但他答應了師父,要将昆曲發揚光大,他就必須成為名角,讓更多人聽他唱戲,喜歡他唱的戲。
沈湛以為那晚的舞會就會在推辭中度過,直到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伸到了他面前:“可以請您跳支舞嗎?”
沈湛看向來人,是位非常英俊的先生,目光深邃,儀表不凡。只是……兩名男性共舞,實在太荒唐了。
沈湛正準備婉拒,跳完舞的趙三小姐回來了,道:“香君,陸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人在美國留學,交誼舞跳得老好了,你幫他跳一支舞,叫他指點一下。”
沈湛仍想推辭,趙三小姐就輕推了他下:“去呀,人都在跳舞,沒空看你們的。”說完,将沈湛的手塞進了那位陸先生的手裏。
沈湛見趙三小姐意思明确,只好跟着陸先生去了舞池。
舞池都是一男一女,哪有兩個男人跳的?再說兩個大男人跳,誰來跳女步?
沈湛正在考慮,男人就已自然地用左手牽住他的右手,将右手放在了他的背上。
沈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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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好将左手搭在了男人上臂。
男人自我介紹道:“本人姓陸,名正則,字慎初。”
沈湛簡單地回道:“沈香君。”
話音落下,柔和的音樂在耳邊響起,陸正則帶着沈湛跨出了第一步。
兩人跳的是探戈,一種非常親密的舞蹈,腿兒相挨,臉兒相偎,手兒相攜,卻不對視,一齊向左看。
沈湛稍微會點華爾茲,探戈就完全抓瞎了,何況他跳的是女步。沈湛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陸正則帶着他向前斜移他就移,逼着他往後退他就退,唯恐不小心就踩了對方的腳。
陸正則看出了他的緊張,安撫道:“放松,跳舞應當是令人愉悅的。”
沈湛根本放松不下來,随着陸正則的動作跳了一會,柔和的音樂突然一變,轉為明快,陸正則毫無預兆地将沈湛推了出去,不等他反應過來,又重新将人摟進了懷裏。
沈湛曉得一些探戈的理論,但被人甩出去是頭一回,圓睜雙目,瞪着陸正則。
陸正則笑了,這一笑使得他硬朗的五官柔和了不少,他不等沈湛瞪完,掐準下一個斷音點,逼着沈湛下了一個腰。
這下別說是緊張了,沈湛連瞪都懶得瞪了。
探戈的特色就是“斷奏”,陸正則掐住每一個斷點,一收一放,逼着沈湛轉了好幾個圈。等沈湛逐漸适應了這樣的節奏,他就開始挑釁,每次陸正則要将他推出去的時候,他就搶先半拍逃離陸正則懷裏,不等陸正則有所動作,又主動撲進陸正則懷裏。
陸正則絲毫不受挑釁,等沈湛回到懷裏,就摟住他轉個圈。如果忽略跳舞是兩個男性,這樣的動作實在浪漫得緊。
很快,舞蹈到了尾聲,陸正則卻沒有松開沈湛,他問:“舞蹈令你感到愉悅麽?”
沈湛略帶不甘地回道:“是的。”
陸正則道:“那我帶你走男步。”
咦?
沈湛立馬收起了回座位的念頭,跟陸正則交換了姿勢。兩人身高相當,即使交換了主導的對象,也不會令人覺得突兀。沈湛有了方才的經驗,知道了男士該如何主導才會令舞伴感到愉悅,同時借身份的變化,報方才的的“推”、“摟”之仇。然而陸正則對舞曲的“斷奏”了解得比沈湛深不止幾許,沈湛根本沒有機會“反将”。好在人無完人,過不了多時他就抓住了陸正則的軟肋。
男人的腰通常比女人硬,除非像沈湛這樣時常練的,否則下腰真是件難度不小的事。沈湛抓住了陸正則這個軟肋,尋着機會就讓他下腰,數次之後,陸正則終于無奈地開口了:“夠了。”
沈湛挑了挑眉梢,小模樣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跳舞是件非常容易暴露人品的事,越是親密的姿勢,越是容易暴露人品。沈湛就曾遇過打馬吊都趁機摸手的,可他跟陸正則跳了兩支舞,除了舞蹈需要,對方沒有任何逾越的舉動。又一支舞完後,沈湛沒有離開舞池,兩人站在角落,一個指點,一個學習,跳完了舞會的下半場。
散場的時候,趙三小姐故意打趣沈湛:“香君,我有沒有騙你,我朋友跳舞好不好?”
沈湛客套道:“陸先生舞技精湛,我受益匪淺。”
趙三小姐就笑盈盈地講:“已經很晚了,叫慎初送你回家。”
沈湛對陸正則是有好感的,只是他又不是女孩子,哪裏需要人送了?他覺得今晚的趙三小姐……有點像拉皮條的。
他婉拒道:“不用了,我叫了黃包車。”
趙三小姐聞言,就沒有堅持,沈湛跟陸正則告別後,坐着黃包車走了。倘若他知道自己待會會被人綁走,肯定當場應下讓陸正則送他回家的事,可惜世上沒有後悔的藥。
半道上,沈湛被黑幫大佬金三爺的人綁走了。
沈湛學戲的時候,師父說他是天生就該吃“梨園”這口飯的,不論是嗓子、身段、還是扮相,都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物。等沈湛真正上臺了,師父又說他天生就不是吃這口飯的,因為他的性子,寧折不彎,除非有貴人相助,這口飯肯定吃不長久。
一個唱旦角的,怎能沒有一個後臺捧着?
戲行有句老話,叫“十旦九不清”,意思是十個旦角裏面,有九個不是清白的,偏偏沈湛不吃這套,就算十旦九不清,他也要做唯一清的那個。
于是,別的角兒有人捧着有人撐着,沈湛能憑借的,只有他的一張臉和一副金嗓子。別人只要伺候好自己的金主,他哪個都不能得罪。
可有些人不是你不想得罪就能不得罪的,譬如金三爺。
金三爺對沈湛有意思,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原本金三爺是有耐心,一步步拿下沈湛這朵高嶺之花的。事就出在沈湛辨認不出人的臉,明明對方長什麽模樣,他都瞧得清清楚楚,可再見面時,他就完全辨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除非對方有明顯的特征,比如臉上有道疤,是個光頭,又或者身上挂着一塊懷表。
前幾日,沈湛一不小心犯了蠢,在金三爺面前露了底,這下金三爺火了。觸那娘!老子給你面子,你卻壓根沒把老子放在眼裏。
金三爺一怒之下,叫人半夜裏綁了沈湛,關在一棟別墅裏,勢要磨磨他的傲氣。
頭一兩天是不讓進滴水,沈湛幹得嘴唇都起了皮,就是不肯低頭。金三爺的戾氣也上來了,叫手下的用針筒往沈湛胳膊上打了一針嗎啡。
一針下去,任是再傲骨不折,日後都得哭着跪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