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第4章 ☆、《完美世界》上

一

深夜的房間裏一片悄寂，只有牆上古老的挂鐘發出微弱的運轉聲。指針擦過四點時，床上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瞪着黑色的天花板，急促地小口喘息。而後又沉沉睡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早上五點半，定好的鬧鐘準時響起。丁予從床上坐起來，出了一會兒神，視線終于恢複清明。她起身下地，赤腳走到鏡子前，熟練地将長發梳齊绾好，然後換上那套紅黑色的運動服出門。

大概因為太早，周圍依舊靜悄悄的，各個樓層的鐵門都緊緊關閉，像是在防禦着什麽。丁予沿着樓梯一層層轉下去，看見扶手上有暗紅色的鐵鏽，占據着方寸之地卻耀武揚威。一直到走河邊，又在那棵熟悉的柳樹下稍稍做了熱身後，丁予呼出一口氣，迎着微涼的晨風跑起來。

一圈、兩圈……丁予沿着河岸跑，幾縷頭發随着運動的節奏散落下來，蓋住眼睛。她并不理會，只是貪婪地呼吸着風裏面飄來的烤面包混合着栀子花的香氣。這樣美好的早晨，會讓人不由得喜歡上這個世界。

結束的時候已經将近七點了。丁予像過去的無數個日子一樣，在樓下的面包店裏買了一天份的西多士，然後穿過窄窄的樓道回家。那些鐵門後開始有了乒乒乓乓的響動，夾雜着女人催促孩子起床的聲音。

“啊，所有人的早晨開始了。”她想。

二

站在家門口，丁予剛掏出鑰匙，門就從裏面開了，一張睡意朦胧的臉露出來。那人毫無形象地打了個哈欠：“小予你回來啦。”丁予不動，等他自己讓開，才目不斜視地走進去。

丁予從櫥櫃裏拿出白瓷盤，将面包分好擺上，開始煮咖啡。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是秦穆唯在刷牙。丁予瞪着壺裏咕咚直冒的泡泡，有些晃神。

“哇哦好香！”一個誇張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響。丁予被吓了一大跳，才發現咖啡的香味已經溢得滿屋都是。手忙腳亂地關了電源，在白瓷杯裏倒上熱騰騰的咖啡之後，兩個人終于可以安穩地坐下來吃頓早餐。

秦穆唯嚼着面包，一邊含糊不清地絮叨，從昨天聽了什麽八卦一直講到早上窗外有幾只鳥。“如果沒有這些噪音就好了。”丁予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明明是你比鳥還要吵。”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啦小予！”秦穆唯講得累了，停下來不滿地抱怨。丁予一驚，擡起頭掩飾性地笑笑，想了想，又将盤裏的面包撥了一半給秦穆唯。

“真是的，每次都這樣。”秦穆唯嘀嘀咕咕，到底還是将面包都解決掉了。

丁予站起來收拾盤子，心裏對這樣的生活感到滿意。

三

“我去上班啦。”秦穆唯換了鞋，站在門口向丁予揮揮手，緊接着就是“砰”的一聲響。

丁予默默将擡到一半的手放下，無奈地笑了笑：都畢業快兩年了，這人還是這麽毛毛躁躁的。

丁予又洗了下手，然後走進裏屋，反鎖上門。

昨天忘了拉上窗簾，一進來就看見滿屋子金燦燦的陽光。陳舊的木地板上散落着各色畫筆，有些地方還染上了幹或未幹的顏料。桶裏的水經過一晚上的沉澱，底下積了一層薄薄的暗紅色，上面澄清的液體則反射着白光。

這是丁予租下的小公寓裏最大的房間，被用來做了畫室。因為頗有些年頭了，似乎總是彌漫着一股濕漉漉的黴味。有陽光和風的時候，丁予喜歡将窗戶全部打開，窗簾束起來，在裏面一待就是一整天。

大學畢業後，曾經的同學紛紛找工作去了，為數不多的幾個所謂朋友也漸漸沒了聯系。丁予不想像其他人一樣朝九晚五地工作，和同事客戶打交道也讓她困擾，正巧在看見有家公司招平面設計，只需要按時将圖發過去就行。丁予果斷投了簡歷，美院的畢業證書讓她順利被錄用。說實話，這份工作對她再适合不過了。

兩天前才交過稿子，現在正處于無事的空窗期。丁予想起秦穆唯的生日快到了，決定給他畫張半身像做禮物。她坐在地上發了會兒呆，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麽，拿起筆飛快地在紙上描摹起來。一時間，房裏只剩下炭粉和紙纖維間的摩擦聲，還有風搖晃窗簾的響動。

四

夜已經深了。牆上古老的挂鐘還在盡職地向前走着，雖然聲音已像要斷氣般幹澀。人已經入睡，那些帶着生活氣息的喧嚣就一點點沉靜下來。指針仿佛遠行的旅人般，拖着沉重的腳步“咔嚓咔嚓”走過了十二點。

畫室的窗戶沒有關上。風很大，徹夜明亮的街燈将光抛進來，映在窗邊一張慘白的臉上。丁予挺直了腰坐在畫板前，眼睛亮亮地盯着眼前的畫，握着畫筆的手指跳舞一樣輕盈地翻動。調色板上擠了大塊顏料，鮮亮的正紅因為黑夜而染上了暗的色調。丁予将蘸濕的畫筆按進顏料裏，肆意劃起大片的色彩往畫布上抹，唇邊帶笑。

門外有腳步聲接近，丁予渾然未覺。

“叩、叩。”清晰的敲門聲突然響起。丁予的手不由得一抖，在畫布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暗紅色痕跡。她有些戒備地靠近門口：“誰？”

“是我，小予。”門外傳來秦穆唯略帶沙啞的聲音。

丁予松了口氣，将反鎖的房門拉開一條縫。

秦穆唯微笑的臉出現在門縫裏：“小予，我給你熱了牛奶哦。”

丁予看着他手裏冒熱氣的白瓷杯，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這個小動作卻被秦穆唯發現了。他笑着将杯子遞過來，聲音裏帶着寵溺：“要照顧好身體啊小予。”又伸手摸了摸丁予的頭：“我先去睡了，你記得早點休息。”說罷将門輕輕帶上。

丁予捧着杯子靠牆坐下。熱騰騰的霧氣裏，她聽見秦穆唯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而窗外的霓虹燈正一閃一閃地證明着自己的存在。

五

三天後，大學畢業第三年時，在某些人的鼓動下一場同學會辦了起來。丁予拗不過寝室長林茉的軟磨硬泡，只好答應。果然又是吃飯K歌這樣的老一套，毫無新意。丁予一個人坐在角落，捧着杯溫水一邊喝一邊胡思亂想，倒也落得自在。

音樂聲震耳欲聾，故意打暗的燈光無規則地閃動。臺上有人在吼着什麽，看不清臉，也聽不出完整的句子。包廂裏的空氣異常渾濁，丁予感到胸口發悶，又實在不好意思剛坐下就說要走。

“這就是所謂的同學聚會。”丁予感到厭煩，低頭無意識地摩擦手指。

突然間一個肉體靠了過來，帶着濃重的香水味。丁予忍住想打噴嚏的沖動，擡頭看了一眼——是林茉。林茉摟住丁予的肩，湊到她耳邊大聲說：“喂，上鋪那個妞兒！怎麽不去和大家一起玩，自己一個人多沒意思！”丁予僵住了，林茉卻沒察覺一般，自顧自地咯咯笑起來。

丁予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捏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緊。林茉終于放開了她，翹起腿靠在沙發上，熟稔地點上煙。丁予看着她吞雲吐霧，頗為錯愕——這女人……真的是那個像男孩一樣大咧咧的林茉嗎？

林茉吐了一口氣，感慨道：“都兩年了啊。”丁予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嗯”了一聲。林茉失笑，擡手摸摸她的頭：“你話怎麽還這麽少呢。”丁予沒有回答。

氣氛膠住了。無言了一會兒，林茉再度開口：“小予，你和秦穆唯怎麽樣了？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丁予茫然地“啊”了一聲：結婚？

林茉像是早料到一般：“我說小予，你也別太被動了。你從大二就開始跟我念叨秦穆唯，好得蜜裏調油似的，怎麽還不快去結了？”說完不等丁予回答，又想起什麽似的“哎”了一聲，“不對啊小予，都是你在說，我還沒見過那個好男人呢。什麽時候帶出來，姐給你把把關，也落得個安心是不是？”

林茉的臉被籠罩在迷幻的燈光裏，飛快地退遠了。她在說什麽？連她也在觊觎秦穆唯？丁予想起難得幾次參加公司聚會的經歷，不知怎麽聊着聊着就說到了結婚這檔子事上。那些笑得花枝亂顫的女孩子，也是這樣，假裝不經意地說：“什麽時候把你男朋友帶出來見見嘛，這麽個好男人可真是少見啦！”可丁予分明讀出了她們極力隐藏的興奮和窺探。

要把秦穆唯，她的秦穆唯，暴露在所有人審視的眼光下？不，不行，想都別想！

音樂聲突然變成雷一樣的轟鳴，周遭人的影子也扭曲起來。丁予揪住胸口的衣服，感覺腦子就要炸開，一跳一跳的疼痛讓人無法忍受。她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擲，顧不上灑了滿桌的水，從這個逼仄的包廂裏匆匆逃離。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明天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