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節
他們一路來到銅峽關,騎馬而來,風塵仆仆,虛耗多日體力的書生終于有些撐不住了,臉色蒼白得難看,若再走上半日,怕是頂不住了。
書生下馬,守衛将馬牽走,有人替其将披風換下,行至一個房間,書生走進去才發現裏面是浴池,已放好熱水,旁邊還有替換的衣裳。
他拿起衣裳,淡藍的紋理,蘇繡,精貴,這倒不像薛钰,薛钰向來不會管他這個書生要穿什麽。
當初在薛府借住的那些日,衣裳什麽的也都是書生自個兒想着穿的,有好一些的,也有粗布衣裳,書生是逮着什麽穿什麽,怎麽舒服怎麽來。
怎麽到了現在,到了也許該是刀劍相向的時候,薛钰反而做得令人出乎意料了,不像,确實不像他。
書生換下了準備的衣裳,越是猜不透其中的聯系,便越是有意思,他換好衣裳便随人到了另一處院落。
薛钰卻站在院子裏,背對着他,今兒他穿的是一身雪緞軟綢衣裳,銀線暗紋,看來溫文爾雅,又不失威嚴氣勢。
書生只覺得走向他的每一步都是煎熬,他哪裏還能裝得若無其事,他微微握緊了手,往前走。
他初踏進院子,薛钰恰轉身,回身一剎,書生的心猛地一頓,望向薛钰的目光也瞬間躲閃開,縱然面上表現得平靜,他的心裏也做不到毫無波瀾。
薛钰卻也不在意般微微擡起頭看向嫩芽初冒的枝頭。
“趙大人來了。”
他的語氣已算不上客氣,疏離,話語間可探得其中的刀光劍影。
這才該是他們之間該有的相處方式,步步為營,步步相挾。
書生也便有了自知之明,他一個新上路的小官怎敵得過帝王心腹的督公大人。
“自上次一別,已許久未見,不知督公大人可好?”
薛钰望向樹枝的目光收了回來,微微颔首,目光流轉,淡淡說道:“好得很。”
院落的房間門前被人守着,即使薛钰在此,他們亦是守在那房門前,裏面定是在權勢上能壓薛钰一頭的。
可普天之下能壓薛钰一頭的人有幾個,縱然官品高他一等,以薛钰如此傲慢的性情,也沒幾個人能令他肯退讓至此。
書生也便不猜了,這種人,普天之下唯有一人了。
“趙大人請進。”
薛钰上前一步,問:“那微臣呢?”
前來傳話的人低眼為難地看了薛督主一眼,彎下腰,施禮:“督公大人,請留步,此次只宣了趙大人一人。”
書生一擺衣衫擦過他們二人,踏上臺階,與傳話的人說了句:“有勞。”
那人忙不疊低着頭上前引路,而書生則跟着他向前走,薛钰盯着書生的背影,漆黑的眸子又深了幾分。
“趙大人,高處不勝寒,還望珍重,莫着涼。”
他的警告比夜裏的涼風還要冷上幾分,這讓愈漸愈遠的書生停頓了一下,單薄的後背也難襯得起那身蘇繡錦緞衣裳。
薛钰倒也希望書生能玩笑般回身,如往常不正經的書生一樣笑着朝他跑過來。
然而,沒有,書生不會這樣。
書生未回身,只是微微偏下頭,颔首,淡淡回了一句:“本官喜涼怕熱,說不準會喜登高望遠,不過還是多謝督公大人關心。”
書生說罷,便加快步子離開了。
書生亦是不敢回頭,他舍不得恨他,卻也容不得他。
那房中歸置得幹淨又利落,一進房中便是撲面而來的暖香,幹淨的香薰不像是尋常人用得上的。
這本就是間書房,燭光莫名搖動了兩下,像是告訴房中人有人過來了。
燭光打在那人的身上,那人只穿得深,燭光不夠亮,卻也見得那人漆黑緞子上的以金線繡織出的龍頭模樣。
書生第一次看得清這人的模樣,三十多歲,算得上年輕,只是這位帝王的目光遠非三十歲的眼神,貪婪,霸道,野心,一個帝王該有的模樣。
書生跪下,行禮叩拜:“微臣趙珺,參見聖上。”
“免禮平身。”高衹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書本,他早已聽說過書生。
能讓一國之君為之關切,書生這一個小官怎能有此殊榮,高衹能知此人,還應多虧了薛钰。
“趙賢卿先在長平城赈災有功,後又解了榮安城洪水瘟疫之災,功績斐然。”
書生微微垂下眼,他對此也并未覺得有何可光耀之處,他是踏了別人的性命升上去的,于他看來,這并非什麽功績。
他面色平靜,無神的念叨着本該屬于一個臣子該說的話:“此乃微臣職責所在,能替聖上解憂,微臣之幸。”
“幸?榮安城縣令曾上奏趙賢卿染了瘟疫,能如此完好,該是上天庇佑之幸,還是該謝事在人為?”
高衹盯着他,書生只覺得那灼灼目光就在自己身上,這不過是高衹試探他,又或是試探薛钰。
“此次微臣能躲過瘟疫之災,是上天庇佑之幸,亦是事在人為之幸。”
高衹走至案旁,又問:“此話怎講?”
“回禀聖上,此次微臣躲過瘟疫之災,必是上天庇佑南周,因而庇佑微臣這區區性命,微臣亦是該謝洛太醫良方相救,令微臣能撐過病痛。”
書生的話模棱兩可,與其虛假的否定,倒不如如此的模糊倒也算真假難定。
高衹單刀直入的說道:“聽聞趙賢卿與薛钰來往甚密,沒想到他如此孤傲之人也會放下那副架子與人相處。”
來往甚密,書生微垂的睫下目光微微流動,他倒想承認了此關系,可惜,并非如此,他與薛钰再不可能來往甚密,甚至要兵戎相見。
“聖上言重了,臣魯莽直言,臣雖與薛大人認識,卻也算不得熟,不過是點頭之交罷了。”
“是嗎。”高衹一步一步向他走來,書生亦是察覺到他周身的氣魄在向他逼近,施壓,是威脅亦是警告。
書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這個書生沒什麽好,就是在不願意委屈自己時決不會退讓半步,就如現在,縱然被如此氣勢壓抑,他亦是平靜的,神色平靜,眸中更是平靜的。
這反倒是讓高衹明白了薛钰為何要揪着一個窮鄉僻壤出來的小書生不放了,比起那些人确也有趣些,不過也不至于算是特別。
高衹走到他的身旁停了下來,微微側頭,忽說道:“薛钰曾是先皇寵信的臣子,頗得先皇賞識,就連他的名字亦是先皇所賜,東有小國,上供寶物,如雪無暇,名為雪玉。”
書生在聽到此話時,一時驚愕,擡起頭,正與高衹的視線對上,書生猛地垂下眼,微微弓起身子,行禮道:“恕臣惶恐,不知聖上為何與臣談及此事?”
高衹冷笑一聲:“惶恐?可朕看你并未有半分懼色?”
(29)陌路
書生的神色波瀾不驚,若是說他惶恐,沒人真信。
“薛钰這個人不是寡情,是無情,他留你到現在,不過是他讓無聊無趣的生活多一點樂趣。”
高衹的話一字不落都落在了書生的心上,他不得不承認,事關薛钰的話他總是不自覺要聽上一兩句,且總是将這些事聽進心裏。
東廠督公,殘害賢臣,佞臣賊子,天下之大敵。
這便是天下人眼中的薛钰。
薛钰走到如今的地步并非他一人心性所致,書生攥緊了手,他該怪薛钰嗎,該,可他終究是舍不得,所以才落得如今心思落沒的地步。
書生半垂下眼,不願承認:“無情或是寡情,一開始都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不是嗎,這一切不過是被逼得做了如此選擇。”
高衹輕笑一聲,說不出他究竟笑的什麽,他說:“既是選擇,被逼也好,自願也罷,他的天性已成定局。”
“我從未想他會改,也從未怨過他的殘忍。”
書生仍舊一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模樣,倒叫高衹更覺得好笑,只是,這種人他見得多了,肯為薛钰如此的人,多了,一個書生也算不得什麽。
只是,高衹更想知道此事究竟能如何發展,又能發展至何種地步。
他擡手,将手放至書生的肩上,輕輕落下,又重重按着。
高衹問:“那麽你的路,可想好了?”
書生微擡起頭,望着高衹——南周的晏豐帝,那帝王眼中的顏色濃重得如化不開的墨,看不清其中究竟掩藏着什麽,野心,危險。
放在肩上的那手骨節分明,蒼勁,他的肩胛被握得有些吃痛,那只胳膊也使不上力氣。
書生只是一笑,算不上俊秀的蒼白面頰卻因這一笑而多了幾分顏色。
“百無一用的書生也能有幸成為聖上的棋子嗎?”
“只要朕想,你便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高衹的聲音就響在他的耳畔,書生不禁想笑,笑自己,也笑那句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