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受人之托
長身玉立的裴長寧甚是鄙夷地挑眉看着面前這個六神無主、瑟瑟發抖的男子,倒也沒有同他兜圈子,抖了抖手中的信箋,“這方信箋可是你的?”
陳墨言戰戰兢兢地擡頭,看見了那方眼熟的皺皺巴巴的信箋,緊接着對上了一雙如利刃般銳利的眼眸,更加無所适從,自從得知那場大火燒死了三個人之後,他心中便一直隐隐不安,雖存有僥幸,可最終官府還是找到了他,這下可該如何撇清幹系?
“……”知道是因為這信箋才被帶進來,他先是驚慌失措,可沉默片刻後,心裏又稍微安定了些,“是……不是!”一番計較,他決定如實交代,“我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誰?”歪倒在椅子上的林秋寒一改困倦之态,脫口問道,原本抱着看好戲的心态來的,如今見又牽扯出一個人來,不禁好奇,這個風塵落魄之地,究竟藏了多少各懷鬼胎的人啊……
“李柯,噢,他是我的同窗,我們……”陳墨言心中猶怕,說起話來有些語無倫次,汗不斷從額頭滾下也無暇去擦,“我們時常一同去倚雲樓,他雖也算富貴子弟,可家中管得甚嚴,但風月場上哪有不花錢的?他囊中羞澀,又見阿沅的琵琶如此貴重,便想用把假琵琶換出真的來賣錢……”說着,他斜着眼偷偷瞧向裴長寧,見他面色依舊冷凝,吓得趕快又低下頭,“大人明鑒,這方信箋就是李柯給我的。”
“是麽?”林秋寒又換回懶散的坐姿,“說來聽聽。”
“是,”陳墨言連連點頭,相對于面前這個冷面修羅,他還是比較喜歡椅子上坐着的這位。“雖然我跟李柯常一同去倚雲樓,可我只是逢場作戲,至多不過露水之緣,不曾特別留意于哪個女子,可李柯不然,他和一個叫佩兒的很是要好,還曾經向她許過要娶她的諾言,這樣一來,他家裏給的那點銀子自然不夠花的。後來他跟我提過幾次要換出阿沅的冰絲琵琶,我以為他只是随口說說,并未當真,不想那天……”他頓住略想了想繼續道,“算起來至今也有一個多月了,李柯拿着這張圖紙來請我幫忙,讓我找個工匠照着圖紙做把琵琶,我就幫了他這個忙,琵琶做好後就交給他了,小生不敢欺瞞,之後的事一概與我無關,大人只需問問李柯便可知曉。”
聽着陳墨言的話,林秋寒漸漸失了興致,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也不打算再問話,一副都交給裴長寧的架勢。
只見裴長寧挑了挑眉,輕哼一聲,“你為何要幫他?”此人唯唯諾諾、避重就輕,可想要在他面前蒙混過關卻沒那麽容易。
“這……”陳墨言未料他本想回避的問題一下子被這人指出來,不禁又是一身冷汗,“小生見他實在周轉不開,且佩兒又總盯着他要贖身,同窗一場,實在不忍心……”
話未說完,他試探着擡眼偷偷瞥向裴長寧,恰恰對上他更加不耐的眼神,這雙仿若能夠洞穿一切的深眸,讓他再也沒有說下去的勇氣。
果不其然,“說實話。”裴長寧一字一字說道,聲音又重又冷,預示着他快要失去耐心。
本就如驚弓之鳥的陳墨言自然更能察覺到對方哪怕極其細微的變化,心中一陣焦急,索性閉上眼喊道:“三成!李柯答應我,如果冰絲琵琶賣了,給我三成。”
“哎呀呀!”林秋寒冷不丁叫起來,故作嚴肅地說道,“如此說來,若那李柯是殺害三人的兇手,那你就是幫兇。”說着遙遙向着裴長寧遞去一個彼此心領神會的眼神。
此話一出,陳墨言稍愣片刻,當即向着林秋寒腳下爬去,全然不見平日裏潇灑華貴的富家公子形象,狼狽如一條喪家犬。“大人!”他在林秋寒所坐的案幾前停住,連連叩頭,“這件事與我無關!真的大人!花魁大賽那日我一直在樓下坐着,在失火前從未離席,在座的有好幾個同窗,他們都可以為我證明啊大人……”
“當天那李柯也在?一直同你們一起?”裴長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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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們一起去的,一直在一起,不過後來失火之後就被沖散了,我覺得無趣就回了家,至于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對于裴長寧的提問,陳墨言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也一直未離席?”裴長寧又問了一句。
“對,”陳墨言很是肯定地點頭,“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我們等得不耐煩,就行酒令,誰都沒有離開,幾圈下來再輪到他時,他一時說不上來,就喊着要上茅房,被我們摁住沒讓去,一直到起火前,我們都在一處。”
正說着,便聽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林大人,”原來是內宅的一個侍衛,“夫人請你即刻就過去,說是有要事相商。”
一定是為了明日女眷聚會的事,林秋寒甚是頹敗地垂下頭,輕嘆了一口氣,又無力地擡頭看向裴長寧。可當他看見這張似乎同樣苦惱的臉,瞬間便好似得了什麽樂趣,站起身便要走。
還沒擡腳,只見陳墨言一改驚懼之色,試探着開口問道:“這位大人可是南臨知府林大人?”自被帶至這裏,雖然又驚又怕,但他一直在揣摩着面前兩人的身份,見他們一個沉靜冷漠,一個灑脫飛揚,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在崔府聽過的傳說,雖然崔琰受罰時他不在場,可之後沒少聽人講當時的經過,那日在危急中救走崔琰的貴人似乎就是這兩個,只是他不敢确定,直到方才聽見侍衛稱呼坐上那位“林大人”才如遇救星一般。
“正是。”林秋寒很是疑惑。
“禀大人,小生乃是崔琰的表兄。”陳墨言谄笑着,希圖擡出崔琰來,他們能看在崔琰的份上優待他,說不定還能即刻将他放了。
“什麽?”林秋寒故作驚訝,“原來是崔大夫的表兄啊……”他故意加重“表兄”二字,還拖長着尾音。
“是、是,小生同琰妹自幼青梅竹馬,情同……”話未說完,陳墨言便覺得下颌一陣刺痛,幾乎要被捏碎一般,“啊——”他忍痛睜眼看時,卻是裴長寧不知何時掠到他的面前,單手捏着他的下颌将他提起,急速将他向後推,地上随之揚起輕微的塵土。
他如何能知道,他的一聲“琰妹”耗盡了裴長寧最後的耐心……
“嘭——”他的後背撞在了刑架上,身子如撕裂一般。
裴長寧将陳墨言緊緊抵在刑架上,烏濃的一雙劍眉擠向眉心,戾氣四溢,“我警告你,今後你離她遠點。”他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深眸如炎炎火爐。
過了許久,直到刑架上的人艱難地微微張口,他才緩緩松開手,任由那人癱軟在地,大口地呼着氣。“押下去。”他淡淡地吩咐衙役。
方才那人有多痛苦,他的話就會被記得有多清楚……
這日傍晚,崔琰因記着早間出門時阿窈千叮咛萬囑咐讓她早些回去,怕她唠叨,是以不敢怠慢,在落日的餘晖還未散盡前就進了院子。
甫一進門,就被屋內的架勢給吓到了,只見櫥門大開,床上、桌上擺滿了衣物,滿眼的藍色,夾雜着少許白色、湖色之類淡雅的色彩,阿窈在一旁苦着臉,拿着各色襦衣和裙子比劃着,時不時搖搖頭,再換下一件,見了崔琰趕忙迎上來,“小姐回來啦!”
“你在做什麽?”崔琰問。
“哎呀!”阿窈道,“還不是為了明日聚會的事情小姐,你不會忘了吧?”
難怪讓她早些回來,對于阿窈的陣腳大亂,她倒沒覺得有多奇怪,這丫頭是有多怕自己嫁不出去啊!
“沒忘,阿窈,醫館挺忙的,我……”崔琰準備轉身,否則整晚就要耗在這堆衣服裏了。
“別走!”阿窈趕忙放下手中的衣物,跑到她面前,“醫館不是有白大夫麽?再說這天都要黑了,等你到了醫館也該關門了,來!”說着便拉起她往內室走,“你呀,今晚什麽也別做,選好明日要穿的衣服,然後早早用膳,我呀給你炖了桃膠蓮子,你喝了就好好睡覺,養足精神,明日保準把随便什麽人家的小姐都比下去!”
“不至于吧。”崔琰苦笑着咕哝了一句。
“什麽不至于!”阿窈反駁道,如墨的眸子愈發黑亮,“你知道嗎?大小姐跟二小姐早就準備好了明日的行頭,大小姐穿紅二小姐穿紫。你呢?你看看,許久沒置辦衣服了,除了藍色還是藍色,可怎麽好?”
“又是雙元告訴你的?”崔琰問。
“嗯,”阿窈一面挑衣服一面應聲道,“我跟她說了以後少往我們這來,可她記着小姐的小恩情,特特跑來告訴我,還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你說這丫頭有意思不?”
崔琰默然點頭,見她那着實為難萬分的樣子,便走上前,視線落在一件湖藍色襦裙上,看得阿窈連連搖頭,“不能是藍色。”
崔琰轉着身子看了一圈,“既然這樣,那就穿上次跟二伯母上寶泉寺的那套可好?”雖然是商量的口氣,但也透着些許已經拿定主意的意思。
阿窈歪着頭想了下,只好勉強同意,“嫩柳黃的襦裙配甜白色紗衣……那也行,反正小姐穿什麽都好看。”她心裏想的是只要不是藍色的就行。
崔琰轉頭看了看窗外,進門才一小會兒天色就已經暗下來,她有些疲累地在桌邊坐下,“阿窈,我餓了。”
阿窈瞧着她微微彎曲的脊背,心裏一陣不舍,這世上的大家閨秀怕也只有她一個整天在外奔波,只有晚上回來才能好好吃一頓飯,是以不再耽擱,草草收了衣服,将飯菜端上桌。
主仆二人正吃着飯,忽聽得院門被人“咚咚”地扣着,一聲急似一聲,她二人相對而視,這個一向門可羅雀的小院近日可真算是熱鬧。
阿窈跑去開門,崔琰在屋內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琰兒!”人還未進屋就已經開口叫起來。
是她的姑母崔昐,看來是得了陳墨言被抓的消息。
“琰兒!”崔昐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不好了!墨言被府衙的人抓去了!”
崔琰默默地看着她的姑母,姑母比父親年長好幾歲,出閣之後并不常歸寧,加之她年幼時常常跟随父母外出游歷,是以在姑母合離之前只見過寥寥數次。可她清楚地記得她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遠遠看見姑母向她走來,便開心地一邊叫着“姑、姑”一邊向她撲去,未料這個長相酷似父親的迤逦女子滿臉嫌惡地閃向一旁,眼睜睜看着她撲了個空重重摔在地上卻兀自離去。她趴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忍着痛擡起頭,滿眼都是姑母離去時搖擺的裙角,一如她柔曼的身姿。
自此,她同姑母之間便只剩下見面時客氣而疏離的一句招呼而已,可是,面前這個驚慌失措、雙眼紅腫的女子實在太肖似她的父親了……
她心裏一陣刺痛,下意識地扭開頭,看在崔昐眼裏,卻是她不想理自己的意思,便有些懊悔平日裏對這個侄女的疏忽。可如今獨子身陷囹圄,也只能放下身段求她一求。
“琰兒,今日你表兄同幾個朋友在茶樓喝茶時被幾個衙役帶走了,他朋友當即回來報了信,我便着人去打聽,可你也知道,自打這個林大人來了之後,府衙便同以往不同,除了打聽到的确是被府衙抓走的,其餘什麽消息也打聽不到……”因為焦急,崔昐說着便又流下淚來。
“因為倚雲樓三條人命的事。”裴長寧行事自然是公正穩妥的,所以她本不欲同崔昐說太多,可到底于心不忍,便告訴她實情。
“什麽!”崔昐猛地頓住拭淚的手,瞪得大大的眼裏閃過一絲銳利的埋怨之色。
這個死丫頭,早就知道墨言被府衙的人抓走卻沒有告訴她!
“人命案?”她即刻掩飾住自己的不滿,滿臉哀傷與不信,“怎麽可能呢?琰兒,你是知道的,墨言這孩子是貪玩了些,可心不壞的呀!他不可能做出如此害人性命之事。”
崔昐哭訴着,眼角瞥見一旁的崔琰面無表情,也沒有要接她話的意思,知她性子最是清冷,是以斂了淚水,直接道出此行的目的,“琰兒,你同林大人交情匪淺,正好明日你不是要去府衙赴宴麽?能不能勞煩你去同林大人說說?”
崔琰避開她殷殷期盼的眼神,淡淡說道:“姑母不必着急,府衙辦案向來公正,若表哥當真與此案無關,想來查清事由便可回來了,若他當真脫不了幹系,那憑誰去說都無濟于事。人命關天,國法如山,豈是你我能夠左右的?”
縱然來之前崔昐也做好了這丫頭把她擋回去的準備,可當真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也還是不能接受,到底是抱着一絲希望來的。
“琰兒,”崔昐知道此時崔琰是她唯一可以救命的稻草,“話雖如此,但也有一說叫法可容情。姑母也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可知子莫若母,墨言是斷斷不會糊塗到去殺人的,如今只求你能去幫忙打探些消息……”
聞言,崔琰思忖着,她雖然知道些陳墨言被抓的內情,可這牽扯到人命案,況且如今裴長寧那邊進展如何她還不知道,萬一陳墨言真的脫不了幹系呢?所以,她所知道的眼下是不能告訴崔昐的,只能等明日問了再做打算。
崔昐見崔琰一直冷着臉,如今更是沒有松口的跡象,只當她打定主意不幫她這個忙。“琰兒,”再開口時她的語氣便冷了幾分,“我估摸着我們到底是一家人,你就是再無情,也不會見死不救,所以腆着張老臉來求你,不想你還真不顧親戚間的情面,枉費墨言對你……”她意味深長地看着崔琰,轉而說道,“俗話說‘未入三尺土,難保百年身’,包括你在內,誰人能夠一輩子就沒有用到別人的地方呢?”
崔琰對于她的誤解并不辯白,只是依舊淡然地說道:“‘未入三尺土,難保百年身。’姑母也懂得這樣的道理麽?”
崔昐不禁愕然,她環顧這間略顯貧寒的屋子,瞧見了桌上擺着的幾樣素淨的餐食,知道從前自己對這個侄女并不怎麽樣,便嘆了口氣,顯得頗有苦衷的樣子,“我知道這些年我對你疏于照料,可也從來沒有對你落井下石過。我們母子寄于崔府的檐下,這不是我們能夠出頭的地方。”
不知為何,她瞧着搖曳的燭火下崔琰清麗的身影,不禁心內有所觸動,幽幽地道,“你真是太像你母親了……從前我和你母親是一樣的人,孤高自許,目無一切,可同命不同運,你母親得到了三弟百般呵護,可我所嫁非人……”
“不,”崔琰斷然否定道,“我母親同你從來都不是一樣的人。”她腦中又浮現出那總是搖擺着的永不停歇的裙擺。
崔昐愣住,一時竟忘了此來所為何事,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片刻沉默後,倒是崔琰道:“姑母先請回吧,表哥的事明日我會尋隙去問的。”
是啊,崔昐顧不上高興,心內一片茫茫然,她和這丫頭的母親怎麽會是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