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歡喜冤家
名動天下的冰絲琵琶竟是假的!
“這滿堂的人竟沒一個聽出來,”林秋寒輕蔑地搖了搖頭,“真是虛僞得可笑。”
盲從無主見本就是大多數人的本性,人雲亦雲,他們原就是沖着冰絲琵琶的名頭來的,若說出違逆衆人的話來,豈不是顯得自己很沒鑒賞力?
更可笑那些常來聽曲的人,連音色變了都察覺不出,還一個勁兒地胡亂吹捧。
“冰絲琵琶的背板是用上等紫檀木做的,最難得用的是整塊紫檀木,而不是小塊拼湊,你們看,”裴長寧指着被他刮開的部分,“這只是尋常杉木,用膠粘的,看膠風幹的情況,應該制成不久。”
“偷梁換柱?”邢鳴道,“找到偷換琵琶的人就能找到兇手了?”
“未必。”裴長寧淡然說道。
“這不合理呀,”邢鳴又道,“不過偷換個琵琶,犯不着一下子殺三個人吧?”
屋內一片沉寂,他說得不錯,一個琵琶,哪怕價值萬金,也抵不上三條人命。可是這世上,為了錢財引發的冤仇還少嗎?
“不合理不代表不存在,”林秋寒道,“也許,這中間還有我們不知道的隐情呢?”
邢鳴點頭,他明白接下來自己應該做什麽了。
這第一件事便是,這冰絲琵琶從何而來?
午後熱浪翻湧,夏蟬陣陣,愈發顯得靜谧,街邊行人寥寥,同濟堂內求醫之人也是稀少,元胡坐在藥櫃旁打着瞌睡,一襲白袍的白蘇端坐在案幾後,剛剛給病人診過脈,正低頭寫藥方,眼角瞥見一個矯健迅捷的身影穿堂往後院去。
他擡頭,來人也掃了他一眼,他不免一怔,在這個人面前,他總是會莫名感到無形的壓力。盡管如此,因他素來淡定,即刻微微欠身向來人點了頭,來人亦淡淡點頭致意,便徑直走開。
白蘇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繼續低頭寫藥方,溫和的眉眼間沾染了稍許落寞。
同濟堂後院靠近大堂的角落有一四面開窗的小閣子間,因通透又便捷,便因地制宜作了煎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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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近日遇到一個比較難醫的腸結病證,病患早先因家境貧寒一直沒有請醫問藥,如今病入膏肓,連師傅看了都搖頭,已經委婉地向家人作了交待。可崔琰卻還想試試,即便不能治愈,至少可以幫他多拖延些時日。
閣子間四面窗戶大開,濃重的藥味彌散至院內,窗外一株參天的梧桐樹,枝葉繁茂,替煎藥房遮去灼熱的日光。
崔琰依舊一身藍衣,正靠在窗邊,全神貫注翻着醫書,試圖給那腸結病人配藥。難得一絲涼風拂過,吹亂她額角的碎發,陽光透過飒飒作響的梧桐葉灑在她身上,流光溢彩。
裴長寧剛踏進院內,看見的便是崔琰憑窗而立,以手撫弄亂發的畫面,不由地頓住腳步,屏住呼吸,再也移不開眼。
忽地,爐火上的湯藥沸騰起來,熱氣頂着壺蓋咯咯作響,崔琰忙放下醫書,來至小爐邊,任由壺蓋繼續跳了一會才将藥壺端離爐火。
接着,她倒了一碗湯藥,放在一邊涼着。轉身照着方才的醫書去牆邊的藥櫃抓藥,兩只手上正滿滿當當的,見剪刀放在另一邊的桌上,正要騰出手去拿,便看到裴長寧踱步進來,想也不想,開口道:“剪刀。”
話說得極其自然,剛出口便覺得不妥,上一世,他們之間曾有過這麽自然的相處方式,可是那也是認識許久之後的事。可這一世算起來,他們相識不過幾個月,方才,她竟忘了掩飾。
所幸他似乎并未察覺,默默将剪刀遞到她手中。“有事?”她忙開口。
“小六,”裴長寧看着她利落地剪開藥材,“他要來給你送請帖,一個人不大好意思,央求我同他一道來。”
“他人呢?”崔琰一邊搗藥,一邊望向前堂,雖背着他,他卻知道她是笑着問的。
“醫館外遇見葉萱了,正幫忙擡藥籃子。”
葉萱便是小六家中給說的媳婦兒,性格活潑大方,家中是藥農,因供的藥草質量上乘,被沈老先生看中,來往多年。又因葉萱是家中獨女,不免要抛頭露面,幫着爹娘到處奔波,小六便不知從何聽來關于她的流言蜚語,回家鬧着要退親。從赤焰湖回來後誤會澄清,他後悔不疊,婚禮雖如期舉行,但人家姑娘再也沒給過他好臉色。
果然,二人見小六垂頭喪氣地走進來,滿頭大汗,雙頰被毒辣的太陽曬得通紅,顯見的吃了力卻沒讨到好,“崔大夫。”他心緒不高。
“恭喜了。”崔琰笑道。
小六這才有些害羞地笑了,從袖內取出一封紅底燙金字的喜帖遞給她,她收下,轉身到櫃中又取出一封喜帖,将兩封喜帖并排放在手心,“早收到了。”她道。
小六滿臉疑惑,只聽崔琰繼續道,“我也是才知道萱兒就是你的新娘,她是個好姑娘,這封喜帖是她送來的。一個女子,能夠認真細致地做這些事,說明她對這門親事是有着期待的。所以,”她頓了下,認真地望着小六,“她并不是讨厭你,她只是有些生氣,氣你為了些市井流言便否定她。”
聞言,小六頹然的臉上登時有了笑顏,可又有些遲疑,“真、真的嗎?”
崔琰正要開口,“南心大夫!”一個舉止爽利的紫衣女子風風火火走進來。
“萱兒。”崔琰掃了眼身邊六神無主的小六,心裏着實好笑。
“南心大夫,給。”她将手中的竹簍遞給崔琰,“你要的白頭翁,這東西最不耐熱,可今年偏偏就熱,我找了兩日才找了這麽幾株,你看看夠不夠?不夠我這幾日再去尋。”
崔琰接過竹簍看了下,點頭道:“這兩日應該能應付,還勞煩你留意着,有個腸結證的病人等着急用。”
“行!”葉萱抹了抹額頭的汗,揚頭道,“那我走了,有了我就給你送來。”說着便轉身,狠狠瞪了一眼杵在身邊的小六。
小六陪着笑臉,“那個,我……哎……”見葉萱跑了,趕忙跟着跑出去,還不忘向着崔琰叫道,“崔大夫,謝謝你。”
崔琰和裴長寧相視而笑,“可真給胡伯說中了。”崔琰道。
裴長寧順手接過崔琰手中的竹簍,和她回到煎藥房內,二人在矮幾邊坐着,崔琰用手背摸了下方才的藥碗,皺着眉頭嘗了一口,趕忙捏起一塊梅餅放入口中,緊蹙的秀眉才舒展開來。
“你怕苦。”裴長寧輕笑道。
崔琰不答話,順手拈了一個梅餅遞過去,裴長寧接過塞進嘴裏,還沒來得及品味,一股倒牙的酸讓他五官都緊湊在了一起,可他并沒有吐出來,依舊輕輕含着。
崔琰見他如此,便淡淡地笑了,歪着頭看向他,“你怕酸。”
裴長寧愣住,心中一陣歡喜,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這麽調皮的樣子……
“你總是這樣替人試藥?”藥怎可亂吃!他皺着眉頭問。
“自然不是,尋常的藥方哪用得着試,只是遇有疑難的病證時,有些藥方配出來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人命關天,當然要先試試。”崔琰一邊處理着白頭翁,一邊向他解釋,偶爾注意到他,見他臉上似有關切之色,想了下便接着道,“放心,只是稍微嘗一下看看藥性而已,對身體沒有影響。”
她如此說,他便放下心來,默然不語,想着他此行的目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正為難着,卻聽崔琰問及冰絲琵琶的事,對于她,他向來不會隐瞞任何關于案情的細節。
碧空遼遠,白雲悠悠,一間小小的閣子,涼風習習,窗下垂挂的竹簾微微晃動,藥壺呼呼冒着熱氣,四周靜谧無聲,只有他們兩個人随心妥帖地做着事、說着話,似乎連時光都被輕輕揉碎在這現世安穩裏。
裴長寧娓娓道來,眉目間一派清朗,毫無沉郁幽冷之色,崔琰偶爾擡頭,看見他棱角分明的側顏,不禁有些恍惚,于她而言,自前世裏認識他,算起來已有五年多的時間,在重生後未曾相遇的這三年時間裏,她又何曾忘記過他……
只是……崔琰回過神,不知君心為何?
據裴長寧說,他們查到阿沅原也是濱州官宦之家的小姐,因其父牽扯進朝堂紛争而被抄家問罪,自此阿沅流落街頭,不得已才賣身倚雲樓。那麽,既是被抄家,所有家産不論價值幾何都會被一一登記造冊,看管極嚴,如冰絲琵琶這般名貴之物,斷然不會有機會讓她帶出來。
“李嬷嬷不是一直在她家待着的麽?她總該知道吧?”崔琰問。
裴長寧搖頭,“她陪伴阿沅的時間雖長,但畢竟只是個奶媽,只負責衣食起居之事。我們去找過她,她說只是知道阿沅愛好琵琶,對于冰絲琵琶是不是她家中之物卻并不知道。況且,阿沅家出事後,李嬷嬷先是被遣散的,後來阿沅流落了才去投靠的她,那時阿沅便已經帶着這把琵琶了。”
崔琰雖聽得懂,但不能往更深處去想,便問他:“那你以為呢?”
“這冰絲琵琶應該不是她家中之物,她出了家門應該還接觸過什麽人,”裴長寧道,轉而又問了一個令她出乎意料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那方絲帕怎麽也不見了呢?”
崔琰愣住,“絲帕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繡了個‘沅’字。”
“那又怎樣?”這點她是知道的,但她想不通這算是特別之處,阿窈也喜歡不顧她的反對給她的帕子統統都繡上“琰”字。
“繡字不特別,特別之處是那人拿了繡字的帕子。”裴長寧見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不禁笑了,便不再讓她猜下去,“這拿走琵琶的人怕就是送琵琶的人,據我的猜測,這人可能就是阿沅《相思引》裏念着的人。”
“何處笛聲飄隐隐,吹斷相思引……”崔琰喃喃自語,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麽,“若真是這樣一段感情,你說那個人會是個書生嗎?”
“書生?”裴長寧不解,見她臉上閃過一絲遲疑,便問道,“為何這樣說?”
“沒什麽,胡亂猜的,才子佳人麽。”崔琰低下頭,薄薄的耳垂透出粉色。
裴長寧卻彎了彎嘴角,她向來不會說謊……
“或許吧,”他道,“邢鳴已經去了濱州,我們等着便是。”
不知不覺間,日頭已移到梧桐樹的這一側,不如先前那般毒辣,說完案情,裴長寧便定了定心神,他不怕向她坦白身份,只是對她對于他的隐瞞會作何反應有些拿捏不準,終于,他抿了抿唇,開口道:“今日我來,有一件事想要告訴你。”
“何事?”恰崔琰做完了手中事,認真地同他對視,等着他說下去。
“其實,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