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淫雨(七)
十四.
房屋內很空,無甚家具,卻又挂滿了一幅幅不知是什麽時候、又是誰畫的水色彩墨畫。
畫并不好看,看起來也并不逼真,大抵是順着某些照片臨摹的,只是作畫人的技藝實在不咋地,一筆三抖,濃淺不當,若是一些不知情的旁人來看,定是不懂這些東西都是什麽,又代表着什麽的。
即便如此,霖仍是一眼便能認出許多——山坳、叢間、溪邊、樹頭……
以及故友。
白豹、黑貓、灰兔、黑獒……後者模樣仍是歷歷在目,而今恐已白骨化灰。
霖感覺心裏難受極了。他小心翼翼的走近幾步,指尖觸及畫的那一剎那,又似故景重溫,他的自負,他的離去,造就了一場自以為是的劫難,成就了他無可言說的背叛。
霖一幅幅看下來,漸漸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裏,有黑貓,有艾葉,有高山,有流水,有日月,有星辰,卻獨獨缺了一個結局,缺了千般表象下的緣由。如此,雖添了幾分意,卻失了許多真。
他看到了“自投羅網”的自己,察覺到後驚慌失措的艾葉,許多“白衣死神”的威逼利誘,最終變得十分幹淨的山頭。
前因後果,誰對誰錯,無人能說。
然而就在霖愣神的當口,一道聲音宛如平地一聲雷般讓他驚醒:“你在做什麽?!”
霖吓得手一抖,差點沒直接拽下一幅畫。
艾葉的臉色黑如鍋底,幾步便将霖抓了過來,一雙眼睛死死盯着他,半晌,又無力的将其放開,長嘆一口氣,頹然開口道:“……我不知道。”
霖踉跄幾步站穩了,擡頭看着艾葉,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一道目光灼灼,一道神色恹恹。
“我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什麽,但我好像不生氣你看到了它們。”對視許久,艾葉将目光轉向了那些畫作,似釋然般,一字一句道。
霖看着他,作洗耳恭聽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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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沒有人類正常的感情。”艾葉似嘲諷般勾了勾嘴角,“不是感到煩躁,就是感到孤寂,到了下雨天,更是難過的要命……心裏很空,總是想着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好像應該有些別的東西。”
說着,他又頓了頓,語氣更帶自嘲道:“聽起來,跟你們這些人造人很像對吧。”
霖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向了地板,一張臉隐在落下的碎發裏,叫誰也看不清。
艾葉繼續說道:“這些畫裏頭出現的,是那天我帶你去的那座山。那時候你突然說頭痛,我當時只以為是羅德說的‘與身體不協調’,後來想想,大概不是。”
霖終于笑了笑,從喉間溢出,卻是冷聲。
“現在想來,很多事情都很不對勁,或者說從一開始遇到你就很不對勁……”艾葉無視那聲冷笑,死死盯着霖的頭頂,聲音也漸漸冷了下來,“霖,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有了那麽一些別的情緒。”
霖緩緩擡頭,更緩緩道:“是恨麽?”
兩人的目光再次交彙,男人的聲音叫人十分捉摸不透:“恨、不甘、愛。”
十五.
恨,不甘,愛。
霖稍稍琢磨一番,便揚起嘴角——只要有過這最後一個字,前面就是有再多的別的詞,他都已經不想再關心了。
艾葉便看着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露出思索的神色,又看着他輕輕笑了起來,是一如既往的清暖。
然而春風拂過已貧瘠的土地,再溫暖,終究也無法長出新芽。
“可是我卻不知道為什麽。就像,我不知道你曾是誰一樣。”那種衆人皆醒我獨醉的感覺十分不好,艾葉皺眉道,“霖,在這之前,我們曾經是不是就已經認得?”
“興許吧。”少年垂眼,細碎的黑發再次隐去了他的臉,“霖曾認識過一個艾葉,艾葉也認識過一個霖,但那是不是現在的我們,我卻不知道了。”
“什麽意思?”男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走上前擡起少年的下巴,直視少年那雙曾清潤的眸子,企圖從中看出些端倪。
沒有。
古井無波,一潭死水。
就好像曾經的他,遇到零號之前的他,死寂而不似活人。
“艾葉,你還聽不懂麽?”少年的眼珠轉了轉,輕聲道,“那個艾葉和霖,還有那個山頭,都已經死了啊。”
“那我們呢?我們又算是什麽!?”男人發出怒吼,若是仔細看去,連瞳孔都好似變了模樣,豎而細。
吼完,他又低聲道:“站在這裏的我們……還活着啊。”
“對……我們還活着。”少年突然張開雙臂,抱住了因震驚而睜大雙眼的男人,将臉埋在後者頸間,如此,彼此的體溫能清晰感到,頸間血管的搏動溫熱而綿長,“所以我說,我不知道。”
不知是永晝裏倏忽落地了烈陽,還是永夜裏驟然盛起了極光,只是日月不再,天地不複,昔日的世界崩毀,唯有懷裏的溫度才是孤寂游魂唯一的慰藉。
所幸,尚有溫暖。
貪戀彼此的溫度,是這被絞毀的生命裏唯一的真實。
“到底……怎麽回事?”就着相擁的姿勢,艾葉終于是問道,“那我為什麽……”
“艾葉,你聽說過一個人類小孩的童謠嗎?”不待男人說完,霖就先出聲打斷,“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
作者有話要說:
基本還有三章完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