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古绫消失了。
世界上記得她的人, 只剩下了三個。
岑钺整整三天沒有吃飯，面容憔悴得不成樣子，眼眶血紅, 眼球裏也全是血絲, 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裏的那張紙。
古绫寫下的那幾行字被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卻不敢多摸一下。
生怕多碰一下, 那字跡就會被弄得模糊一些，以後就看不到了。
以後。
她明明答應, 要陪他共度以後的日子, 現在卻只留下幾行勾線筆寫的字。
“我很快就會回來......”
“騙子。”岑钺死死地盯着那句話，嘴唇嗫嚅了一下。
身後的門被打開, 徐博士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在岑钺肩膀上按了一下，這幾天，徐博士也蒼老了不少。
岑钺沒有說話，瞳孔因為過于勞累而顫動着, 他用力地眨了幾下，保持視線的清晰, 又把那幅畫從頭看起。
“小钺，有人找你。”
徐博士啞聲說。
岑钺恍若未聞, 徐博士又道：“是小周。”
岑钺依舊沒有反應。
徐博士搖搖頭, 走出去到客廳，對周今書說：“你......你進去吧，不過, 他現在什麽話都聽不見。”
周今書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她推開門，客廳的光亮投進卧室，照亮粉紅色的牆壁, 絲質的床幔。
這是古绫的房間。
周今書鼻子又酸了，她強行忍住，走到床邊，對蜷縮在床上的高大男人說：“你公司那邊的事，已經處理好了。”
岑钺果然沒有任何回應，周今書便也自顧自地往下說。
“東西都已經交給了你信任的人，可是你，真的要把公司賣掉？”
仿佛對着一塊死寂的石頭在說話，周今書皺了皺眉，忍不住一陣惱怒：“你這個樣子，當然是沒有心思管理事業，你是連活下去都沒有信心了吧！是不是如果讓你忘了古绫，會比較好！”
周今書是個直脾氣，岑钺一直是個極可靠的人，可是在現在，他卻是最先垮下的，而且垮得十分徹底，眼看着自己的身體也會被毀掉，她實在是着急，這才有些惱火。
“不行，不行。”細碎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來，周今書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不行……不可以讓我忘記。”岑钺緊緊攥着枕巾，幾乎是要把它捏碎的力道，喉嚨裏發出喀喀的聲音，像是吞了一堆玻璃渣子一般。
周今書回過神來，趁機趕緊道：“你不會忘的！所有人都忘記了，只有我和你，還有徐博士記得，你想想你自己多幸運啊！但是你如果再這樣下去，你也會死掉，這個世界上記得古绫的就又少了一個了。你還要這麽消沉下去嗎？！”
岑钺的動作凝滞住了，他癡癡地盯着前方，似乎被卡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宇宙。
周今書把手上的資料甩在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吧，這是你來找我那天，你公司出事的相關報道，我覺得裏面有些事情不對勁，可能……绫绫最後消失時，并不是在這個房間，而是在你的公司。”
岑钺唰然扭頭，奪過那本資料翻了起來。
裏面是一篇篇報道裝訂成冊，岑钺盯着看了一眼，眼前模糊得看不清楚，他用力狠狠揉了一把眼睛，逐字逐句地看下去。
“A市知名企業小橙球公司遭佚名女士汽油威脅……該女士因突發痙攣而中止……據悉，小橙球企業是A市一家本土企業，發展迅速，資産雄厚，如今已經在多方面領域創下了非凡成就，今年還将涉足汽車領域……”
周今書把所有能找到的報道都打印了出來，包括相關鏈接裏的新聞。
岑钺翻到後面一頁，看到記者發出的握手圖，眼眸眯了眯。
這個年輕男人，有些眼熟。
圖片底下，一行小字注解道：小橙球新能源汽車開發部經理（左）、陳健先生（右）。
陳健，是那個私生子。
岑钺後槽牙的位置磨了磨。
身上帶着汽油蓄意縱火的人，卻中途突發之前從未有過的疾病，陳健出現在他的公司，難道只是為了做一筆生意？
岑钺串聯起了這其中的種種，以及那天，在大橋上，他方向盤莫名其妙的失控，後來又突然地回轉。
岑钺眼眶通紅，兩顆碩大的淚珠從堅毅銳利的頰邊滾了下來。
周今書觀察着他的反應，連忙道：“怎樣，你知道什麽了是不是？”
他知道了。古绫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保護他。
岑钺十指深深地插進頭發之中，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痛楚的悲號。
周今書被吓了一跳，她怎麽覺得自己眼前仿佛蹲坐着一只燃燒的野獸。她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繼續把話說完：“岑钺，你要振作起來，現在試圖傷害你的人還沒有被繩之以法，這絕對不是绫绫想看到的。”
周今書并不知道陳健的事情，她說的是吳彤。
這事件很異常，旁人可能不在意，但是周今書記得，這個吳彤就是那天她和绫绫去游樂場時遇見過的人，這件事一定和绫绫有關。
岑钺跌跌撞撞地下床，披上外套去公司。
這個時間，工作人員都在上班，岑钺卻一點也不在乎被他們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他在事發地點癡癡地轉着圈，試圖找到一絲古绫曾經留下過的痕跡。
但是，哪裏都沒有，哪怕是一絲氣味，一點刻痕，都沒有。
岑钺滑坐在地，緊緊捏着自己脖子上的玉佩。
求你了，再有一點感應就好。
但是任憑他把所有角落搜索一遍，也找不到想找的東西了。
古绫真的消失了。
周今書本以為，自己給岑钺帶去的消息，會讓他振作起來。
岑钺也确實如她所想象的，收回了自己出售小橙球的企劃，他甚至強撐着身體熬夜做好了未來十年的規劃，然後把所有的股權都轉交給了徐博士。
他要守護古绫曾經到過的地方，但是沒有古绫的世界，他是真的沒有勇氣再待下去。
一切準備，岑钺都進行得悄無聲息，以至于周今書在收到系統的警報時，錯愕得把手裏的盤子都打碎了。
“警告！攻略目标有自.殺傾向，程度已達百分之八十，請宿主及時阻止！否則任務失敗，系統将無法把宿主傳送回原世界！”
周今書傳送到岑钺的房間時，岑钺盤腿坐在一堆炭火邊，微笑着。
他身邊擺着好幾本相冊，岑钺正在一張張地翻看。
周今書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那些相冊上面全都是風景照，而且，并不是什麽特殊的風景，岑钺卻看得十分仔細。
他慢慢地翻着，似乎漏看一眼都十分不舍，周今書腦海中忽然閃了一下，反應過來，這些相冊她看過！是绫绫給她看的，當時這些相冊上，全都是绫绫的照片……
現在也消失了。
岑钺卻還是一張張地翻着，唇邊流連不去的笑意，仿佛在親眼看着自己最愛的人。
周今書緊緊捂住嘴，用力地平複自己的呼吸。
岑钺，曾經是她喜歡的紙片人，如今也已經成了她心目中的朋友。绫绫是她在這個世界中認識的疼愛的妹妹，他們給了她一段新的人生旅程，并不僅僅只是閱讀一本小說那麽簡單，她已經在這個世界産生了真實的感情。
所以，她做不到袖手旁觀。
周今書在腦海中對系統說：“系統，我以宿主的方式咨詢你，你是穿書攻略系統，你有沒有在這本書中創造人物的權力？”
系統飛快地回答：“沒有。”
“真的嗎？”周今書抿抿唇，繼續問，“那你每一次給我創造的身份是怎麽來的？小時候，你把我塑造成岑钺的病友、現在我又成了考研二戰的人……這些身份天衣無縫，完美地融入了這個世界。你有這樣的能力！”
“那又如何？”系統冷冰冰地回答，“宿主，你是局外人，在這本書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與你無關。你只是一個看客，當你從攻略對象那裏積攢了足夠的好感度，你就會退出這個世界，請不要輕舉妄動。”
“如果我要強制執行呢。”
“宿主！”冰冷機械的系統也竟然似乎有了怒氣，不愉道，“如果宿主完成不了任務，宿主在這個世界經歷百年之後，我仍然可以将宿主送回去。但如果宿主擅自動用不該用的功能，我缺乏足夠的燃料，無法再将宿主帶回原世界！”
周今書頓住了。
她當然……想要回去。那邊也是她真實的生活。
周今書掙紮不已，胸腔之中原本熱烈的火苗也被撲滅了大半。
她咬咬牙，回頭不管不顧地跑了過去，弄亂了岑钺面前的木炭，熄滅了他面前的火。
“停下來，岑钺，你不能這樣做。”
岑钺擡頭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周今書跑去打開窗戶通風，岑钺依舊沒有阻止。周今書心裏放松了一些，伸手想要去把他拽起來，離開這裏，岑钺卻忽然開口了。
“我不阻止你，是因為你在這裏。”岑钺并沒有看她，目光落在地板上，“我不會牽連你。你走吧，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只是阻攔我去找绫绫的障礙而已。”
他的言語裏，已經沒有了一絲的求生欲。
周今書可以看到自己系統的面板上，顯示岑钺的自毀傾向已經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系統怕刺激到她，甚至都不給她播報了。
“那如果我說我可以讓绫绫重新回來呢！”周今書閉着眼，大喊出聲。
“宿主！”系統在她腦海裏響起了尖銳的警報聲。
周今書緊緊地抱住腦袋，蹲在地上。
岑钺的自毀傾向進度，中止了。
他扭過頭，如同不信神的人突然看見神靈降臨，死死地盯着她。
“你說……什麽？”
“我說。”周今書吞咽了一下口水，松開雙手，“我可能，可以重新創造古绫。這種事，我也沒有做過，我不知道會不會成功。”
系統尖銳地道：“不會成功的！那個人已經消失了，在世界上沒有痕跡的人是無法被創造的！就算創造出來，也不是同一個人。”
周今書忙對岑钺說：“有绫绫相關的物品嗎？越多越好。”
岑钺連忙将那些相冊，還有他帶來的一些古绫常常抱着睡的玩具，一股腦遞到周今書面前。
“系統！快看看。”
系統冷嗤了一聲：“使用過的東西不過是死物，宿主，我能為你創造身份，是因為我就是你的靈魂容器，你能找到靈魂容器，我才有可能為你一試。”
系統無疑是篤定她根本找不到。
靈魂容器，世界上怎麽可能有這種東西。
周今書頹然地坐下，嘴裏喃喃出聲。
岑钺聽見了她的呓語，頓了頓，一把從脖子上扯下玉佩，重新遞到周今書面前。
他睜大着看向她的雙眼，滿是期待。
周今書屏住呼吸，接過玉佩。
“系統，你看看這個？”
“……”系統沉默了。一段紊亂的電流聲響後，系統嘟囔道，“我真希望我們的程序允許我們說假話。”
周今書的雙眼爆發出興奮的神色，這就是可以的意思！
居然真的可以成功！
太好了！太好了，周今書幾乎語無倫次，捏着玉佩的手一個勁地發抖，雙眼止不住地湧出眼淚。
看着她的反應，岑钺意識到了什麽，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具木雕，灰敗晦暗的眼神，卻跟着一寸寸地亮了起來。
“宿主……”系統嘟囔着，再次警告道，“你只有兩種機會，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若你執意要使用本系統的儲備燃料，如果你積攢不到足夠的積分來償還你的負兩萬多積分，你将會作為一個書中人物，按照命運軌跡，徹底地死在這裏。”
“而作為你的系統，我有職責提醒你，在書中的設定裏，每個人最多的感情積分只有一百分，這是作者給筆下人物設定的最大感情值！”
這一次，周今書只猶豫了一瞬：“我要啓動。”
她要為了朋友拼一次。
更何況，她其實心中有計較。
最大值只有一百積分？這絕對是系統的信息錯誤。上一次，岑钺給她的感謝值就有兩千積分。
如果一百分是作者設定的最大值，那麽，她實實在在感受到的感情，一定比“設定”出來的真實太多。
指令下達之後，系統無可奈何地展開了程序。
但是，這項工作并沒有那麽容易，周今書看了一眼進度條，百分之零，進展極其緩慢，還需等待約365天。
周今書如實相告，岑钺的目光猶疑了一下，默不作聲。
周今書連忙說：“我沒騙你！這也不是緩兵之計。”
岑钺依舊沒有說話，周今書急得跳了起來，差點哭出聲：“哎你可不能再想着自.殺！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底牌都用了，你要是反悔我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大哥，大爺，求你了！你想通一點啊！”
岑钺終于扯了扯嘴角：“這次我信你。”
一年的時間，岑钺重新振作了自己。
他回頭聘請了律師，狠狠懲治了在網上散布謠言、煽風點火的人，但是放過了吳彤。
他揪住了陳健的把柄，殺回岑家後，讓那一群對他的存在不滿的老一輩心服口服，承認了他的繼承人身份。但岑钺要的不是他們的折服，掌握足夠力量之後，岑钺把岑氏的老人全都趕下臺，成為令人膽戰心驚、風聲鶴唳的魔頭。
一年後。
難得的休息日，岑钺在陽光遍地的秋日公園裏漫步，一片綠草如茵，湖水如鏡，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懶洋洋地站定，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
面前一陣風聲，如柔軟的雲朵，朝懷中直撲過來。
岑钺下意識地張開雙手，睜開眼之前，懷中就被柔軟的、溫暖的觸感填滿。
張開眼簾，眼前是如同幻覺般美好的笑靥。
他怔在原地，分不清是夢是真，一時癡了。
只有甜得像脆果子似的呼喚聲，在他耳邊纏繞，留住他意欲升天的神魂。
“岑——钺！”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