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柳至方受傷以來, 段正楠一直在醫院陪床,日夜守候,寸步不離。
不過數日, 衣着光鮮的精神小夥肉眼可見變得胡子拉茬, 憔悴了許多。
這一日,夏謹亭與顧闕前來探視,見段正楠怔怔地看着病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夏謹亭将慰問果品放下, 嘆氣道:“再這麽下去,柳至方還沒醒,你先熬不住了。”
段正楠擡頭看了夏謹亭一眼,又一聲不吭地垂下腦袋。
顧闕皺皺眉, 使勁兒将段正楠拽起來:“回去休息。”
段正楠不願動彈,顧闕就架着他走。
接連幾日沒怎麽吃東西也沒怎麽合眼的段正楠不是顧闕的對手, 不一會兒就被拉到門邊, 卻扒拉着門框不撒手。
夏謹亭将鏡子拿到段正楠面前:“好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若是柳至方醒來看到你這副尊容,一定很嫌棄……”
這話總算讓段正楠有一絲動容, 他對着鏡子摸了摸臉, 摸到下颌一片紮手的胡子。
确實難看。
段正楠那樣臭屁的人, 從沒試過那麽多天不捯饬自己,眼下驟然意識到多日未梳洗,連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他總算聽從建議,回段公館休息,順帶拿些換洗的衣物。
多日未歸,段公館內靜悄悄的,運轉還算有序。除了門房不認得他, 險些把他當閑雜人等趕出去以外,一切都很順利。
待沐浴更衣後,段正楠才感覺自己活過來了,他仔細刮了胡須,又飽睡了三四個時辰,才起身收拾行李。
誰料剛走至門邊,忽然聽見段夫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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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少爺這些天都在照看那個姓柳的賤人?”
逐字逐句,段正楠聽得很清楚。段夫人話語中“姓柳的賤人”分明指的是柳至方。
一瞬間,段正楠如墜冰窟,他自問沒對母親提過柳至方,何以段母會知道?
知道也就算了,還用了這麽個侮辱性的稱呼。
段正楠忽然想到夏謹亭的那句——在這段感情裏,不止你一個受害者,想知道原因,就去問你的母親。
聯系段母方才說的話,段正楠覺得,自己越來越接近事情的真相。
段夫人做過什麽,她是否曾經插手這段感情?
段正楠思緒紛亂,但他一刻也不願再等,直接推門而入。
房裏的段夫人和仆人都被吓了一跳,說話聲戛然而止。
可段正楠還是聽見了只言片語,什麽——“當初就該把這小賤人整死。”“總不至于現在留下禍患。”
“母親,您要把誰整死?”段正楠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段夫人臉色發僵,強笑道:“好端端的,說什麽要生要死的,你聽錯了。”
“是我聽錯了,還是母親不敢說了?”段正楠步步緊逼。
段夫人見糊弄不成,也冷了臉色,沖仆人道:“你先下去。”
仆人正想退下,卻被段正楠一把拽住了:“把話說清楚再走,誰吩咐你辦事,辦的什麽事?一五一十交待了再走!”
“段正楠!”段夫人的臉色難看極了,“你別胡鬧了行不行。”
“母親心虛了?”段正楠哼笑道,“我不過問下人兩句,母親何至于這般緊張。”
段夫人沉默了,只是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仆人,提醒他不要亂說話。
“說!”段正楠一聲頓喝,把仆人吓得渾身一激靈。
他剛想開口,可接觸到段夫人的眼神,又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少爺,您別為難小人了,小人說不得啊。”仆人雙膝跪下,一個勁兒地朝段正楠磕頭。
段正楠深吸一口氣,揮了揮手:“罷了,你下去吧。”
仆人的表現已經印證了段正楠心中所想。他一向尊敬的母親,定然在他和柳至方的感情中,充當了攔路者的角色。
“媽,您跟我說實話,您是不是……威脅至方了?”段正楠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一些,盡管此刻他內心無比焦躁。
“你現在是為了一個戲子來質問我?”段夫人惱怒道。
“我是在詢問您,您是不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單獨去找過至方?”段正楠的提問,一次比一次更切中要害。
“是又怎麽樣?我是你媽!你被一個戲子迷昏了頭,我還不能管了?”段夫人揚起頭,拼命遮掩臉上一閃而過的心虛。
“媽,至方他是唱戲的,可他也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不是你口中可以随意貶低的賤人。”段正楠覺得,這短短的幾分中,已經将他畢生的耐心耗盡了。
“共度一生?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你是銀行少東,多少千金小姐排着隊想要嫁進段家,他一個下九流的戲子,還是個男人,簡直是癞□□想吃天鵝肉!”段夫人不屑道。
段正楠的耐心耗盡了:“我今天把話明明白白地放在這兒,我不會接受您給我安排的任何一家小姐,此生除了至方,我誰也不要。”
段夫人驚呆了,她沒想到段正楠會說出這樣的話。
像段家這樣的豪門,兒女婚姻向來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哪個不是聽憑父母之命的。
段正楠是叛逆,是玩世不恭,可段夫人一直覺得,在婚姻大事上,他還是會聽話的。
到頭來,段正楠竟為了個戲子來質疑她的權威。
氣急攻心的段夫人喘息了半天,硬生生擠出兩個字:“你敢!”
“你可以試試我敢不敢!”段正楠寸步不讓!
段夫人氣得直哆嗦,可段正楠的強硬,卻讓她不得不冷靜下來,曲線救國道:“你現在,立刻、馬上給我去相親,一個月內完婚,給我生個大胖小子,我便再也不管你和柳至方的事。”
此話一出,段正楠全明白了,說到底還是怕段家“無後”。在段夫人的眼中,兒子的終身幸福,遠比不上段家的萬貫家財。
他冷笑一聲,甩下一句:“做不到。”随即奪門而出。
厚重的木門發出沉悶的聲響,段正楠快步離開段公館,身後是段夫人歇斯底裏的喊聲——“你給我回來!”
往昔在段正楠心目中優雅端莊的母親,此刻如同一個“吃人”的怪獸。
對待親生兒子的态度尚且如此強硬,段正楠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威逼利誘柳至方的。
可笑柳至方,竟從頭到尾沒跟他提過一個字,無端遭受了他花樣百出的指責。
讓他一直以為,是柳至方出軌變心,移情別戀,是柳至方先背叛他們的感情。
段正楠一直以為,柳至方個性軟弱,可如今看來,他才是最狠的那一個。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寧願自己背起所有的罵名,咽下所有的苦楚,也不願讓段正楠有一絲一毫的心理負擔。
夏謹亭說得對,在這段感情裏,絕不止段正楠一個受害者。
柳至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而段正楠,竟把他當作了“劊子手”。
為了懲罰柳至方這個“劊子手”,段正楠找了個替身,裝作移情別戀孟景棠的模樣。
他曾給過柳至方的東西,全都搬到了孟景棠的身上。
小到日常送的小玩意兒,大到生日慶賀,包場演出,甚至當衆一擲千金,就為了博人一笑。
旁人都說,孟景棠是他的新寵。
只有段正楠知道,不是那樣的,他之所以看上孟景棠,是因為孟景棠在臺上的一舉手一擡足,都在刻意模仿柳至方。
有那麽幾個瞬間,段正楠甚至覺得,在臺上唱着的人就是柳至方。
尤其是從側臉看,孟景棠的模樣像極了柳至方,段正楠怔愣時,還喊錯過幾次名字。
于是,孟景棠順利地上了位,成了鳳翔戲班最炙手可熱的乾旦。
戲班班主以為段正楠變了心,每回有孟景棠的戲都會給他電話,殊不知段正楠一直在暗戳戳地關注柳至方。
段正楠與孟景棠之間,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事實,那就是段正楠從來沒和孟景棠上過床。
他在孟景棠房裏,只是一個勁兒地喝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仿佛那樣就能忘掉所有的痛苦。
孟景棠是個聰明人,他明白自己之所以能獲得段正楠的青眼,正是因為他模仿柳至方奏了效。
因而他更加努力地模仿柳至方,從行為舉止到性情脾性,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可這一切,僅限于在段正楠面前。
面對着真正的柳至方,他又是另一番模樣,驕橫跋扈,熱衷于曬段正楠送他的禮物。
仿佛這樣的炫耀,能給孟景棠心裏帶來一絲快慰,暫時忘掉終日模仿柳至方的屈辱。
事實證明,裝的始終是裝的,孟景棠最終還是被夏謹亭戳穿了。
可柳至方卻不知道這一切,他只知道自己曾經有過的東西,全都被孟景棠奪了去。
從前的段正楠,害怕這場戲不夠真,怕柳至方不信他真的移情別戀。
可現在的段正楠卻更怕柳至方信了,從此對自己失望心死。
段正楠越想越慌張,加大馬力往醫院趕,直至在病房中看見安睡的人,那一刻提着的心才落到原處。
“快些醒來吧。”段正楠握住柳至方削瘦的指節,幹澀的唇在其上印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