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阿細被解雇後,夏謹亭的日子漸漸好過起來。
連夥計阿忠對他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大抵看清了他是個睚眦必報的主,不敢輕易招惹。
陳氏得知他找了西服店的工作,要從夏家搬出去,氣得發作了一通。
奈何夏謹亭心意已決,且效率極高,三兩日間便已打包了行李,住進了豪泰的大通鋪。
起初總是不适應的,不論是在上輩子還是穿越之後,夏謹亭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睡。
那大通鋪又硬又擠,還充斥着此起彼伏的鼾聲,着實讓夏謹亭難受了好一段時日。
好在夏謹亭意志頑強,倒也逐漸習慣了。
日子過得十分安然,夏謹亭主要負責掃地擦窗的雜活,店裏客多的時候,也會幫着招待客人。
豪泰的客戶主要是各行各業的普通人,如那報社裏的記者、銀行裏的職員,這些人大多本分地領着薪水,終日為生計奔波。
他們的經濟條件不算寬裕,但西服卻是日常工作的必須品,因而西服的質量與價格是他們最為關心的,款式、配色一類的設計元素倒在其次。
是以豪泰的西服基本都是一個版型,戗駁領搭配雙排扣剪裁,配色也比較低調。
這一日正值西服銷售淡季,店裏的夥計和學徒卻起了個大早,将熱銷的貨品整理妥當,靜待畫師與模特上門。
懸挂廣告牌是促銷手段之一,牌子上風度翩翩的模特畫像,能吸引往來過客,加深旁人對店鋪的印象。
為了使宣傳效果更上一層樓,此番豪泰下重金請了海城名畫師齊暄來繪制廣告牌,模特則是有“玉面郎君”之稱的當紅影星金少遠。
夏謹亭看了眼牆上的挂鐘,辰時二刻,齊暄提溜着畫具進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時間掐得正正好。
管事堆着笑臉套近乎,齊暄壓根不搭理,自顧自攤開畫紙,備好筆墨。待一切準備停當,才從他嘴裏蹦出倆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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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說,他問的自是今日的模特。
管事尴尬地賠笑道:“金先生路上耽擱了,還請稍候。”
這句“稍候”顯然是摻了水分的,齊暄面前的茶水續了一次又一次,金少遠卻始終不見人。
齊暄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周身彌漫着低氣壓,看上去随時要發作。
偏偏阿忠沒有眼力價,還主動湊上前去:“先生,您試試,這是上好的龍井……”
齊暄倏地擡頭,将那白瓷杯拂落在地,新沏的茶湯撒了個徹底,周遭的夥計全傻眼了。
“一盞茶的時間,人若還不來,你們就另請高明吧!”齊暄板着臉,下了最後通牒。
夥計中不乏心思活絡,想獻殷勤的,看阿忠挂了滿身茶水的慘象,都知曉齊暄是個暴脾氣的主兒,一時竟無人敢上前。
夏謹亭倒不認為齊暄脾氣暴,他久經商場,十分清楚守時的重要性,見齊大畫師埋頭生悶氣,只覺得此人耿直率真。
與一門心思獻殷勤的夥計不同,夏謹亭站在後排,離齊暄有一段距離,正好能把大畫師的一舉一動收入眼中。
他發現齊暄不愛飲茶,夥計續了多次茶水,都是倒了涼,涼了撤,鮮見齊暄飲用。
倒是齊暄拿茶杯的手勢,叫夏謹亭上了心。
茶杯是大柄瓷杯,形狀類似于現代的馬克杯,一般人執杯時會将食指與中指穿過杯把,可齊暄是個例外。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杯耳将杯子端起,用茶時腰背挺得筆直,這是常年喝咖啡養成的習慣。
夏謹亭正琢磨着,腰間忽然被人捅了捅,管事将銀錢塞他手裏,壓低聲音吩咐:“你趕緊去買些糕點,給齊先生墊墊,動作快些!”
夏謹亭領了任務,想到方才齊暄的小習慣,心下有了主意。
他出了店門,徑直往馬路對面的咖啡廳走去,耳邊卻傳來一陣刺耳的鳴笛聲。
一位身着墨蘭色旗袍的老夫人不知何故站在馬路中央,身子搖搖欲墜。
在她左側,是疾駛而來的轎車,轎車司機一個勁兒地鳴笛,老夫人卻恍若未聞。
“小心!”夏謹亭箭步上前将人攙到一旁,這才發現老夫人額上都是冷汗,臉色十分難看。
“您不舒服?”夏謹亭當即立斷,“我送您去醫院,您再堅持一會兒。”
就在他叫人力車的當口,卻聽老夫人顫聲道:“不……不必了,我帶着藥,就在包裏。”
夏謹亭這才留意到老夫人的雙面繡手包,忙從裏頭摸出藥片。藥瓶上是密密麻麻的德文,夏謹亭認得,裏頭裝的是胃藥。
夏謹亭将人扶到咖啡店裏,特地要了一杯溫水,親眼看着人服了藥。片刻後,老夫人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些。
她看着忙碌打包咖啡的青年,從手包裏掏出一張支票:“這次多虧了你,否則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要交待了。”
夏謹亭看清支票上的金額,心下一驚。
在看到那繡工非凡的手包時,夏謹亭已知老夫人身份貴重,卻沒料到她出手如此大方,支票上的數字,足夠開一家服裝店了。
然而,在巨大的誘惑面前,夏謹亭卻斷然拒絕:“這錢我不能要,還請您收回去。”
見他執意不收,姜老夫人的眼中多了一份欣賞,面上的笑容愈發慈愛。閑聊中,她得知夏謹亭在豪泰西服店當學徒。
見老夫人總想報答,夏謹亭亦随口打趣道:“您若是想謝我,不若到豪泰做幾身西服,好讓我多接些生意。”
這話自然是開玩笑,看老夫人身上的旗袍,衣料針腳俱是上乘,鐵定看不上豪泰的貨色。
可老夫人卻笑着應了,談笑舉止皆優雅得體,讓人挑不出半絲錯。
夏謹亭并沒将這萍水相逢的插曲放在心上,眼下他有更要緊的任務。
打包好了咖啡和糕點,夏謹亭匆匆折返豪泰,還沒進門便聽見一聲怒喝:“豈有此理!你回去告訴金少遠,今後我齊某人,絕不做他的生意!”
夏謹亭瞧見門口站了個人,正佝偻着背聽訓,略一打聽,才弄清了這劍拔弩張的态勢因何而起。
原來,那金少遠仗着自己名聲日盛,對豪泰的邀約亦不大在意。一直拖延到方才,才打發人來告假,推說今日身體不适,改日再來。”
此話一出,齊暄當即動怒,更放出狠話,今後再不為金少遠畫像。
眨眼間,齊暄已收拾好工具,拉着一張臭臉準備走人。
管事急得團團轉,生怕得罪了這位“神筆馬良”,見夏謹亭回來,忙推了他一把。
夏謹亭被推到了齊暄跟前,面對随時可能爆發的齊暄,他選擇以柔克剛。
安撫顧客焦躁的情緒,讓顧客相信自己,是每一位服裝設計師的必修課。只見夏謹亭伸手攔住齊暄,柔聲道:“先生當心腳下,有碎瓷片。”
齊暄總算正眼瞧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咖啡上。
濃郁的咖啡香氣讓齊暄的臉色和緩了些,他冷聲道:“你手上提的什麽?”
“是咖啡和糕點,專程給您準備的。”夏謹亭說話時,臉上總帶着三分笑意,仿佛天大的事兒到了他這兒,都不值一提。
見齊暄沉默不語,夏謹亭從容地将東西擺在案上:“不知先生喜歡什麽口味,我問店裏要了奶和糖,先生可要試試?”
明明和阿忠說的是同一個意思,可話從夏謹亭口中說出來,卻讓人覺得格外舒服熨帖。
齊暄握着小勺,攪拌着杯中的咖啡,刁鑽的目光卻停駐在夏謹亭臉上。
青年的長相俊逸而不失昳麗,氣質溫和從容,在齊暄看來,比那目中無人的金少遠要強。
轉瞬間,齊暄心裏有了主意,他指着夏謹亭說:“就你了。”
夏謹亭就這麽趕鴨子上架地成了齊暄親點的模特。他換上西服,稍作打扮,從那試衣間裏走出來時,差點閃瞎衆人的眼睛。
此時的夏謹亭,哪裏像是一文不名的學徒,簡直就是氣質卓然的貴公子。豪泰那平平無奇的西服穿在他身上,也顯出與衆不同來。
齊暄原只是設想,卻沒想到最終的效果如此驚豔,他迅速鋪開畫紙,從容落筆。
夏謹亭深谙做模特的原則,挑了個舒服的姿勢站好,除了一雙眼睛,旁的地方便不再動了。
與傳統的中式工筆畫不同,齊暄的畫技更偏西洋,人像寫實、色彩明豔,尤其是畫中人的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似的,靈動得很。
這一畫便是兩三個時辰,夏謹亭站得渾身僵直,末了聽見齊暄的一句“好了”,這才徹底解放。
齊暄無愧于盛名,筆下的人物與夏謹亭有□□分相似,加上兩分潤色,叫人看直了眼。
管事歡天喜地地拿了畫稿去印,齊暄拿起空杯,沖夏謹亭揚了揚:“謝謝你的咖啡。”
隔日,那廣告牌便挂在了豪泰的外牆上,畫中的青年西裝筆挺,眉目如畫,引得路人頻頻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