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也正是陳氏的話,像一根棒槌,敲得夏謹亭徹底清醒過來。
他意識到,單憑離經叛道,挑釁惹事兒,是沒法退婚的。
他如今吃住都在夏家,事事在陳氏的監控之下,談何自立,談何自主。
唯有豐滿了自己的羽翼,有了自己可以依憑的基業,他才能挺直腰杆說不。
看書中衆人對“南段北顧”的敬畏态度,夏謹亭明白了,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
若他一直這樣蹉跎下去,只能任人搓扁揉圓,無力反抗。
從錢袋裏掏飯錢的剎那,夏謹亭下定決心,開公司,搞事業,靠手藝吃飯。
他知道,眼下自己沒有本金,對民國的服裝行情亦不了解,不可能馬上設立公司。
當務之急,是利用專長,找到一份相關行業的工作,趁早搬離夏家。
通過了解,夏謹亭掌握了海城服裝産業的版圖。
在快速變革的年代,東西方文化相互交融,服裝也衍生出了中式與西式。
以蔣記為首的傳統綢緞莊受到洋服産業的沖擊,生意每況愈下,與此同時,一撥洋服制衣企業迅速崛起。
這些公司有些是外國人開的,有些是國人自己開的,其規模有大有小,經營範圍與客戶群體也大不相同。
夏謹亭看着手邊尚未完工的西服樣衣,把目光投向西服店。
海城西服制衣界的兩大巨頭,一家是法蘭西人開辦的修特集團,一家是顧三爺開辦的亦銘坊。
這兩家公司都不在夏謹亭的考慮範圍內,前者只接收外國人和有留洋背景的中國人,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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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謹亭自認與顧闕“八字不合”,為避免出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慘況,他在亦銘坊的招工廣告上劃了個大大的叉。
排除了兩大巨頭,剩下的都是一些規模較小的企業,夏謹亭仔細浏覽着報紙上的“豆腐塊”,終于,一家企業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家叫“豪泰”的西服店,一聽這接地氣的名字,就知道是國人所開。
與其他一些西服店不同的是,豪泰的店面在百貨商場裏,每月定期給商場付租金,經營模式類似于現代的時裝店。
夏謹亭按着招工廣告上刊載的地址找到了店面,店內的員工兩兩結對忙碌着,見了夏謹亭先給三分笑容,很是訓練有素的樣子。
“先生這是要做衣服?”店裏唯一閑着的管事笑眯眯地打量夏謹亭。
“不,我是來應聘的。”
話音剛落,管事臉上的笑便收斂起來,看向夏謹亭的目光也變得十分挑剔:“模樣倒還不錯,識字嗎?”
“識字,這是我的求職文書。”夏謹亭将寫好的簡歷遞過去。
管事看着簡歷上端正的字跡,心中警鈴大作:“你叫……夏謹亭?”
“正是。”夏謹亭原想說些什麽,不料對方卻突兀地笑了。
“你耍我呢,你不嫁到蔣家,跑我們店裏來做什麽工?”管事把那求職文書揉作一團,擡手扔進垃圾桶裏。
現如今,夏謹亭的“事跡”在海城傳遍了,豪泰的管事對此也略有耳聞,只當夏謹亭是一時玩興大發,到他們店裏尋樂子的。
“我絕不嫁進蔣家。”夏謹亭說,“我懂制衣,且急需一份工作。請你相信我,我是誠心誠意求職的。”
夏謹亭的确誠心,管事卻仍有顧慮,固執地不肯松口。
兩人說話之際,店裏又來了新的客人。
見是個金發碧眼的洋人,包括管事在內的店員肉眼可見的慫了一截。
“歪而砍吐……”店員操着口音濃重的英文招呼客人,卻聽那洋人語速頗快地回了一堆話。
管事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愣是一個字也沒聽懂。
一衆店員大眼瞪小眼,湊一塊兒小聲議論:“這叽裏咕嚕說的啥呢……”
那外國客人見沒人回應,又放慢語速一通比劃,奈何還是雞同鴨講。
夏謹亭在一旁目睹了全過程,只有他知道,那外國客人說的不是英文,而是意大利語,他想要做一套西服,用來出席商務會議。
在衆人一籌莫展之際,夏謹亭主動與客人攀談起來。
管事見夏謹亭對答如流,驚訝得眼珠子都快脫眶了,直到一筆生意談成,才磕磕巴巴地問:“你……你會洋文?”
夏謹亭點頭:“讓我留下,我可以接待外國客人。”
管事看着眼前神采飛揚的青年,忽然改了主意:“先說好,我們只招學徒,你要願意,就留下。”夏謹亭留下了,成了豪泰西服店的一名學徒。
學徒包吃包住,卻沒有工錢,每月只發放剃頭錢,只有從學徒變成了夥計,才有正式的工錢。
管事将他領到住處,床鋪是一條灰撲撲的大通炕,所有的員工都睡在炕上,居住環境極差。
夏謹亭卻安之若素,從他打定主意搬出夏家起,便已料到了即将到來的種種苦難。
他向來不懼逆境,只要還能靠手藝吃飯,便沒什麽好怕的。
按照學徒與夥計兩兩結對的原則,夏謹亭亦被管事安排與一位叫阿忠的夥計結對。
介紹時分,阿忠冷冷地瞥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就是夏家那個男妻?”
夏謹亭早已習慣到哪裏都會被人問及身份,他落落大方地應道:“很快便不是了。”
“哼,放着好端端的大少爺不做。”阿忠冷哼一聲,指揮道,“把地掃了。”
夏謹亭無意與他争執,拿起那灰撲撲的掃帚,用心掃地。
這種簡單重複的工作,讓時間也變得漫長起來,也恰恰因為不起眼,反倒有利于夏謹亭觀察店內的動靜。
客人的需求、試衣的習慣,就連不同客人喜歡的小食與飲品,夏謹亭都一一記住。
如此,一上午的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到了飯點,員工們分撥吃飯。
夏謹亭初來乍到,成了被孤立的一個。
他碗裏的飯菜分量很少,身側的位置空出了一大圈,形成了一座“孤島”。
與“孤島”相對應的,是老員工們心照不宣地湊了一桌,聲量不低地議論着:“懂洋文了不起啊,你們瞧他那樣兒,尾巴都翹天上去了。”“一個大少爺,還來跟我們搶飯吃。”
這些話通通傳到了夏謹亭耳中,他卻絲毫不受影響,只埋頭吃飯。
待他回歸崗位,那掃好的地上卻布滿了瓜子皮。
夏謹亭擡頭,見一個面生學徒手裏握着把瓜子,瓜子皮邊吃邊吐,還順帶踩上兩腳。
夏謹亭記起這人,他叫阿細,方才吃飯時議論得最大聲,腰間常年系着抹布,主要負責擦窗。
這會兒,窗臺下還擱着半桶污水。
夏謹亭二話不說,拎起那桶水就往窗上澆,果不其然,身後傳來了尖叫聲:“你在做什麽?放下,你快放下!”
“你毀我的地,我毀你的窗。”
在阿細憤恨又忌憚的眼神中,夏謹亭把空桶重重地擱在地上。
“你給我等着,我告訴管事去!”阿細急得跳腳。
夏謹亭只當沒聽見,又重新拿起掃帚,掃地去了。
“做什麽呢,吵吵嚷嚷的。”管事大搖大擺地剔着牙,一眼瞧見那髒污了的窗子,陰沉着臉問:“怎麽回事?”
“他把污水潑到窗上了。”阿細趕緊惡人先告狀。
“夏謹亭!”管事皺眉,“你剛來就惹事兒,為什麽潑髒水?”
夏謹亭面不改色:“我瞧着窗戶沒擦幹淨,就把水倒了上去,他活幹得不好,還把責任推我身上。”
阿細全然沒料到夏謹亭會這麽說,急紅了一張臉:“你潑的明明是我擦過窗的髒水!”
夏謹亭握着掃帚,一雙眼睛緊盯着阿細,将人盯得頭皮發麻:“你說是髒水,誰能作證?”
當然沒人能作證,方才就他們兩人,并無第三者在場。
管事見夏謹亭動作未停,地上一片狼藉,不滿道:“這地……是怎麽回事?”
“我給他的窗戶潑了水,他心中不快,便把瓜子皮撒地上,讓我重掃。”夏謹亭從容道。
“你胡說!”阿細看着管事不善的眼神,心下着慌,嘴裏念叨着,“明明是你先潑的髒水……”
夏謹亭忽然笑了,他盯着阿細,逐字逐句道:“我好難得才有一份工作,你倒是告訴我,我為什麽要潑髒水?”
見阿細目光閃爍、心神不定,管事搖搖頭,嘆息道:“阿細,你幹了這麽些日子,主意大了,豪泰這座小廟,是容你不下了。”
阿細懵懵然的,聽了管事的話,半天沒回過神來:“什……什麽意思?”
“你被解雇了。”管事撂下一句話,也不管阿細如何哭求,拍了拍夏謹亭肩膀,小憩去了。
“夏謹亭……你還我工作!”阿細哭叫着朝夏謹亭撲去。
夏謹亭反應極快地閃到一旁,手中仍穩穩地握着那杆掃帚:“我這人就這樣,你送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還有誰想試試?”
說這話時,他的雙眼看向店內的一衆學徒夥計。
員工們目睹了阿細被解雇的全程,見夏謹亭三言兩語就把人掃地出門,手段高明到令人膽寒。
方才還叽叽喳喳的碎嘴子們,全都低頭斂目,徹底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