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多時,蔣寬親自領了一男一女進門。
人群霎時間熱鬧起來,郭文雅詫異道:“段正楠怎麽會來?!”
夏謹亭覺得段正楠這個名字像是在哪兒聽過,他朝那一男一女看去。
男士穿着翻領大衣,裏頭的西式襯衫領口未扣緊,肆意敞開着。從衣物的挺括程度看,身材練得不錯。
女士穿着鮮黃色綢緞連衣裙,胸口別着水頭極好的翡翠胸針,和腕上的翡翠镯子是成套的,一看便知是個不差錢的。
都說有錢人底氣足,此話不假,打從進屋起,那年輕的女士就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愣是沒正眼瞧過人。
不過,她的确有高傲的資本,王晴雲的父親是王縣長,家財豐厚,她又是獨女,自小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雖說大家都穿着盛裝,可華國綿延五千年的尊卑觀念還是存在的。士農工商,士為首,商為末,王晴雲的身份與郭文雅相比,的确貴重許多。
女眷堆裏卻有人看不慣她的做派,啐了一聲:“啧,王晴雲有什麽好神氣的,不就是有個做縣長的爹麽,真當顧三爺能瞧得上她。”
聽到“顧三爺”這個稱呼,夏謹亭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瞬間想起段正楠是誰了。
書中曾提到,海城人習慣用“南段北顧”來稱呼時下炙手可熱的兩位商業大鱷。
段,指住在城南的段正楠;顧,指住在城北的顧闕。
段正楠是海城最大的商業銀行——金正銀行的少東,也是極富戰略眼光的投資人。
他的一句話,可以讓一家企業起死回生,反之也可讓企業破産倒閉,海城的生意人,大多把段正楠當財神爺一樣供着。
蔣寬也不例外,他恭恭敬敬地把段正楠迎進屋,小心翼翼地賠笑:“段先生今兒個怎麽有空過來?”
段正楠大馬金刀地往沙發上一坐,蹙眉道:“蔣少記性不好,前些日子你求上門來,說蔣記生意不濟,想讓顧三爺注資,今日他托我來驗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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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中氣十足,在場的賓客都聽見了,一時間議論聲四起。
郭文雅唏噓不已:“真沒想到,蔣記作為百年老店,處境竟艱難至此。”夏謹亭在一旁聽着,神色淡淡。
“夏先生似乎……并不意外?”郭文雅詫異于夏謹亭的淡定。
“洋裝洋布是新潮的舶來品,便宜又好看,蔣記經營華服土布,受到沖擊也是常事。”夏謹亭一語切中要害。
郭文雅細細想來,的确如此。時下西風東漸,物美價廉的洋貨頗受歡迎,譬如今日酒會,賓客們穿的都是洋服,蔣寬身為蔣記的少東,卻帶頭穿洋服、吃西餐,也難怪蔣記會沒落。
“那依夏先生看,顧三爺會救蔣家嗎?”不知不覺間,郭文雅已對夏謹亭的觀點越來越信服。
“會的。”夏謹亭篤定道。
在原書中,顧三爺是大反派。他名下産業無數,但性情陰沉乖戾,喜怒無常。在事業上,他苛待下屬,刻薄而不近人情,在個人生活上,他床伴無數,且有怪癖。那朝氣蓬勃的美少年落到他手中,都會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宋凱霖身為顧闕名義上的“表弟”,對這位表哥非常畏懼,平日裏碰見了都恨不得繞道走。
關于注資蔣記一事,書裏是按宋凱霖的視角寫的。
宋凱霖為了幫蔣寬救蔣記,親自去找“表哥”求情。
沒想到,顧闕竟對他用強,宋凱霖被狠狠折辱了一番,最後是哭着離開的。
蔣寬得知此事後,恨得咬牙切齒卻無力回天,唯有對宋凱霖加倍疼惜。
而顧闕理所當然地成了兩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當然,宋凱霖的“犧牲”還是有價值的,顧闕最終注資了蔣記。
夏謹亭雖然讨厭蔣寬和宋凱霖的某些行徑,卻也不認同顧闕的做法。
在夏謹亭看來,注資蔣記這種商業行為,需要經過嚴密的評估再做決定,而顧闕卻把它變成了一場□□交易,還是在宋凱霖不情願的情況下。
比起蔣寬和宋凱霖的自私自利,顧闕這種無底線的“惡”,更讓夏謹亭難以容忍。
若說穿越以來夏謹亭最不想碰見的人,便是這位鼎鼎大名的“顧三爺”。
夏謹亭想事情想得入神,沒留意到近在咫尺的危險。
一位侍應正端着滿是香槟的托盤,步履匆匆地穿過人群。
恰在此時,段正楠把香槟一口幹了,站起身來說:“走吧蔣少,領我瞧瞧蔣記的貨。”
蔣寬沒料到段正楠會搞突擊,愁容滿面道:“現……現在?”
段正楠一記眼刀甩來:“不然呢?”
蔣寬不敢違逆段正楠的意思,唯有老實巴交地引路。
“哎喲!”夏謹亭半邊身子被那端酒侍應重重地撞了,頃刻間失了重心,往一邊倒去。
假想中摔倒的疼痛并沒有襲來,匆促間,夏謹亭跌入一個寬闊的懷抱。
待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被段正楠堅實的雙臂鎖在懷中。
“你沒事吧。”段正楠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淺灰色圍巾上。
“我沒事。”夏謹亭皺眉看着段正楠那被酒漬染了色的西服外套,“抱歉,你的衣服……”
按照紳士的社交禮儀,此情此景段正楠合該說一句沒關系,可他偏不按常理出牌,臉上挂着痞子般的笑容,語氣誇張道:“啊呀,衣服髒了,你說怎麽辦?”
夏謹亭蹙眉看着那大片的酒跡,遲疑道:“我……賠你一件?”
“賠?”段正楠哼笑出聲,“你拿什麽賠?”
“我給你做一件。”夏謹亭瞧着段正楠的西裝料子,知其價格不菲,若是照價賠償,定是賠不起的,唯有親自動手做這一條路。
“做一件?”段正楠嗤笑出聲,“這衣服是專職裁縫設計的,你當是小娃兒過家家呢!”
夏謹亭看這架勢,知道今日之事恐怕無法善後了。
他不惹事,卻也不怕事,語氣生硬道:“那你要如何?”
“除非,你陪我一晚……”段正楠語氣輕佻,臉上仍舊是沒正形的笑。
在場知曉夏謹亭身份的賓客,都露出異樣的神色,偷着打量蔣寬的表情。
蔣寬臉色極差,可對方是段正楠,他不好發作,只能擺出一張臭臉,惡狠狠地瞪着夏謹亭。
夏謹亭将衆人的反應看在眼裏,心念微動。
段正楠明擺着刁難于他,卻也給了他一個退婚的絕佳機會。
只要他在衆目睽睽之下答應段正楠,蔣家顧及顏面,鐵定會退婚,真可謂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這樣想着,夏謹亭看向段正楠的目光帶了幾分欣喜。一個“好”字到了嘴邊,卻被段正楠搶了先。
“和你開玩笑的。”段正楠抱臂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夏謹亭,“就照你說的,賠衣服吧。記住,要你親手做的。”
夏謹亭像個準備出招的拳擊手,還未出拳便被摁下,他輕噓一口氣,随之冷靜下來。
殊不知這副神情落在段正楠眼中,卻成了沒睡到搖錢樹的失望和悵惘。
衆人見大戲散場,正欲離去,忽然聽見一聲脆生生的質問:“這圍巾,怎會在你這兒?!”
王晴雲撥開人群,沖到夏謹亭跟前,擡手扯住那淺灰的圍巾,尖聲道:“我問你話呢!這圍巾怎麽來的?!”
夏謹亭眉頭緊皺,圍巾緊勒着脖子的窒息感讓他很不舒服。他用力将圍巾從王晴雲手中抽出,冷聲道:“王小姐,這是我從相館借來的圍巾,還請你放尊重些。”
相館借來的?圍巾是借的,那西服呢?
夏謹亭的一番話,讓賓客們面面相觑。
夏家跟蔣家不是聯姻在即了嗎?夏謹亭怎麽連一套像樣的西服都沒有,還得去相館借衣服?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夏家賣兒子一事早已人盡皆知,夏謹亭買不起西服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兒。
可蔣寬邀夏謹亭出席酒會,居然不給“未婚妻”準備西服,這便引人側目了。
一時間,形形色色的目光讓蔣寬如芒刺背。
王晴雲瞪圓了雙眼,怒道:“你撒謊,這圍巾明明是我親手織來送給顧三爺的!”
她的嗓音尖銳透亮,一時間,全場大嘩。
夏謹亭将圍巾取下,仔細端詳上頭的紋路,失笑道:“王小姐,你确定這是你親手織的?”
“當然!”王晴雲下颌微揚,臉色倨傲。
“可依我看……這圍巾分明是機器所織……”夏謹亭的語氣十分平和,圍觀群衆卻沸騰了。
有好事者忍不住上前圍觀,對着那圍巾評頭論足:“是啊,一看就是機織的。”“王晴雲想獻殷勤想瘋了吧。”“保不齊顧三爺看出端倪,這才當二手貨賣了。”
王晴雲自诩天之驕女,通身驕矜之氣,哪裏受得了千夫所指,嚎哭着跑出大廳。
段正楠看着夏謹亭胸前的圍巾,目光晦暗不明。
王晴雲在送禮前專程找他打聽過顧闕的喜好,連圍巾的花色都是他幫着挑的,圍巾的成品他見過,和夏謹亭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夏謹亭說這圍巾是借來的二手貨,這話騙別人可以,段正楠卻是不信的。
這分明是王晴雲送給顧闕的那條,全海城獨一無二。
夏謹亭竟在人前面不改色地撒謊,可見蔣家這未過門的男妻,也是個不安分的。
事已至此,賓客們大多沒了飲酒作樂的心思,紛紛向主人家告辭。
蔣寬滿腦門的官司,正想發火,擡眼卻見段正楠跟尊大佛似的站着,絲毫沒有走人的意思。
他只能耐着性子問:“段先生,您看這……”
段正楠擡腕看表:“我的時間不多,這筆買賣你要是不做……”
蔣寬心下一凜,被段正楠正經起來的氣勢吓得兩股戰戰,連帶着講話都結巴:“段……段先生,您這邊請。”
段正楠大步流星地走着,經過夏謹亭身邊時,倏地停住腳步。
他指着胸前大片的污漬,痞笑道:“你說的,賠我衣服,可別忘了。”